吕帆警惕的环视了四周,除了跪在窗前的叶大师哥和眼前的丑风之外,其他人连个影都没有,练戏的祠堂更是空无一人。这让刚回来的吕帆和白伊润觉得气氛很是异常。最怪异的是,此刻正是平日里茶楼生意红火、人声鼎沸的时候,可现在茶楼大门紧闭,田掌柜人也不知去向。

    吕帆赶紧把丑风拽到门斗内侧,探出头来指了指院里,问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青龙会的鲁柔辰来闹事了?”

    丑风道:“三爷,你只说对了一半。”

    吕帆倒吸一口凉气,恨丑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畏畏缩缩,他喝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把话说清楚啊。”

    “我说,我说,三爷你得信我,绝对不是我丑风把你和大爷去宝月楼的事告诉大班主的!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就传到了大班主那,咱们富安社现如今戏风不正,抽烟土的,出堂差的,逛窑子的,还有出去搭班唱戏的,这些事,全被大班主知道了,你知道他老人家九十多高龄,这富安社又是他从天桥卖艺开始、呕心沥血大半辈子才创办起来的,老人家一听说这些事之后,一下子背过气去,这不,宫里的赵太医正在里面抢救着呢,”丑风压低声音道,“估计,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吕帆点头,难怪这富安社的气氛如此死寂。一直以来,二班主都是偷着吸烟土,丑风也是背着所有人出去演戏,白伊润他们几个有姿色的小像姑出去官爷府上陪酒陪宿这叫‘出堂差’,也同样是偷偷摸摸着来。敢情他吕帆和叶德亮是第一次逛窑子,还什么都没做,也正撞这枪口上了,这些事林林总总一并被大班主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难怪大师兄要被体罚。

    到底是谁从中作梗,跟大班主透露的这些见不得光的事的?前一晚吕帆、叶德亮和丑风鬼鬼祟祟谈论宝月楼时,被路过的四师弟夏伊月无意中听到。夏伊月秉性单纯,为人正派,他家境不错却选择唱戏,自是把唱戏视作人生一大乐趣爱好,而唱跳绝佳的苗伊姗在夏伊月心目中简直是个神圣不可亵渎的神话。这样的‘神话’忽然去青楼召妓,这好不让夏伊月的圣母心碎了一地。

    夏伊月黯然神伤的回到房中,对着镜子,自哀自怜的哭起来。

    连二师哥董伊樵来找他有一会儿了他都没察觉,董伊樵这厢关切的问他:“伊月,你怎么还哭了?怎么了?”

    夏伊月抬头,见是二师哥,便止住哭声,问:“二师哥,你也喜欢女人吗?像宝月楼那种庸脂俗粉一样的女人,你也喜欢?”

    “怎么忽然提到宝月楼?”

    “说出来可真是恶心到难以启齿,”反正二师哥也是自己人,但说无妨,于是夏伊月把叶德亮他们去宝月楼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了董伊樵。夏伊月道,“我就不明白,女人就有什么好?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女人。论姿色,那宝月楼里有哪个女人能比上咱们富安社的四美旦任何一位?”

    夏伊月把心里话跟二师哥说得推心置腹,暗自把董伊樵当作倾诉的知心人,却完全没注意到董伊樵那微微一转的丹凤眼和越来越阴沉的眼神。

    ……

    “还有一件事呢?”吕帆接着问丑风,“你说我只说对了一半,难道说,鲁柔辰这厮现在……就在富安社里头?”

    丑风点头:“申时来的,你们回来,青帮大佬前脚刚走。”

    “又走了?”那敢情好,只盼他永远别再来。

    “嗯,走是走了,还带走了一个。”

    “这话什么意思?”

    “那青帮大佬把小旺天带走了。”

    “啥!为什么?!”

    “他生怕你不从,不愿意跟他成亲。”丑风撇了撇嘴,“这事说来话长,昨晚上你和叶大爷去宝月楼的事全戏班都传开之后,二班主很是生气,不但重罚了叶大爷,对你的惩罚更是严重,说是,要将你逐出戏班子,从此被富安社除名。而且二班主还把怒气往小旺天身上撒,照例要赶小旺天走,没商量的余地,旺天这孩子就嚷着要等你回来,我跟小旺天说三爷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甭指望他了,受皮肉之苦以前就赶紧走吧,可这孩子不干,一定要等你回来,是去是留他都一门心思跟随你。小旺天说这话的时候,青帮大佬刚巧闯进来,他对小旺天说你就在鲁府上,那小旺天天真得紧,就信以为真了。那位姓鲁的也没把事情闹大,他只是去你房里坐等你回来,左等右等不见你面,就把小旺天带走了。”

    吕帆料感事情越来越蹊跷,问道:“就走了?鲁柔辰没留什么话?”

    “当然留了,姓鲁的临走时让转告你,给你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去福建找他,如果逾期未到,他就、他就……”丑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这可急坏了吕帆,忙问:“他就怎样?你说啊!”

    “他就把小旺天杀了。”

    “杀人?他敢!”吕帆气得跳脚:“我说,你们当时都干嘛呢?怎么不出来拦着?你们这些大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他把一个孩子带走了?!”说着吕帆举起手,真想冲丑风狠狠甩个耳光。

    “三爷……”丑风吓得缩脖子后退一大步,道,“那姓鲁的手里提钢刀!实在骇人!他们这些青帮的江湖人各个都是玩命的,野蛮的叫人五体投地啊!”

    “窝囊废!”吕帆气道。他自己何尝不是被鲁柔辰追着直逃的窝囊废?逃了一天,自己是相安无事了,到头来要让个七岁的孩子来替他受这份罪!该死,真该死!“不行!绝对不能让小旺天出任何差池!”(不然你真要嫁他吗?)

    这时,二班主从正厅出来,站在门口,冲窗跟底下罚跪的叶德亮喝道:“你放下东西,穿好衣服到东厢房来。”

    “是。”叶德亮怏怏不乐道。

    “对了,丑风呢?”二班主又问。

    丑风急忙从大门斗内侧出来,冲院里的二班主低头哈腰:“师傅您叫我?”

    “在那站着做什么?都给我去东厢房!大班主怕是不行了。”

    大班主临危,按照规矩,戏班所有弟子都得无一例外的聚在一起,听老人家临终遗言。

    不管白伊润如何恨透这做科唱戏的日子,如何渴望赎回自己的官书(卖身契)从良,他都要感谢大班主苏天善的救命之恩。现在他老人家即将仙去,怎能有不拜之理。

    白伊润已经随丑风进了院,同时回头问吕帆:“三师哥你不进去?”

    “我……”都被除名了,有什么好进的。吕帆迟疑片刻,还是也跟着进去了。

    东厢房内。

    偌大的房里整整齐齐跪满了富安社的弟子,从‘福’字辈到‘旺’字辈,生旦净末丑排列下来共有二百多人。苏天善老者僵直的躺在床上,像个木头人,宫里的赵太医吕帆认识,此刻正坐在床头观测苏天善的脉象,二班主在床的另一侧规规矩矩的站着,田掌柜则坐在椅子上,身后依次是叶德亮、董伊樵、夏伊月。

    白伊润先一步进去,到夏伊月身侧跟着跪好,吕帆照样学样的也跟着进去跪着。

    二人一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一个出堂差,一个逛窑子,大伙都心知肚明。

    “呃……”床上的苏天善回光返照的哼了一嗓子。二班主等人急忙上前听话。只听苏天善用极其微弱细小的残音吐息道:“我苏某人,办戏班,不为发财致富,争名夺利。只为、只为传承咱梨园的香火!可你们、你们倒好,各个品行不端,作风不正!这让我,九泉之下,做鬼也难安!……马福纯过来!”

    二班主道:“是,师傅有话请讲。”

    “你我师徒,风雨同舟四十多年,我将这么大的戏班交给你,结果,你就给了我这样的结果?这戏班万万不能毁在你手里!”

    “师傅!弟子知错了,弟子谨记教诲。”

    苏天善没在理会他,伸手,指了指众弟子之中的董伊樵:“董伊樵,”

    众人皆是一愣,为什么大班主临终之际第二个被点的人会是二师哥董伊樵?论辈分,那得从大师哥叶德亮算起,轮不到董伊樵的份,论名气,更是得从台柱苗伊姗开始,还是轮不上他董伊樵。众人皆不明所以,连马福纯和田掌柜都糊涂了。

    “师傅有何吩咐?”董伊樵起身,款步来到床边,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莫名的野心。

    “你,心思缜密,为人友善,虽然数次跟我显露你在领导方面的才能,但是,你先天基础太弱,并不是管理戏班的最佳人选。”

    苏天善一言既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敢情这平日里处事低调、从不争名逐利的二师哥居然是个野心勃勃的野心家,才年仅十七岁,便有统管富安社的野心了!

    这下闹个鸡飞蛋打,不仅美梦幻灭,连野心也被众人皆知了。

    吕帆不禁嗤笑,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人在大班主面前嚼得舌根。

    “苗伊姗!”苏天善点名苗伊姗。

    吕帆急忙起身,来到大班主进前听话。

    “伊姗,你五岁就被任家的苗总管送到富安社学戏,要知道,当初若不是我收留了你,你早就露宿街头了。暂且不提那任家为何赶你出来,你的亲生父母,你知道是谁吗?”

    我擦,吕帆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被任家赶出来的!难怪了!难怪刚才在任府被素未谋面的任提督骂个狗血喷头,好不狼狈!这其中是有过节的。吕帆急忙摇头:“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师傅知道?”

    苏天善点点头:“知不知道也不打紧,只是你从前天天吵着问我关于你身世的事,我只知道你娘亲是任府的丫鬟,未婚先有子,这事见不得光,她生下你就去世了,别怪为师的瞒你瞒到现在,才告诉你。”

    “不怪师傅,谢师傅相告。”吕帆心想,原来这苗伊姗还真是个野种。

    苏天善欣然的松了口气,临死前总算把压在心里的石头落下,他拉住吕帆的手,继续道:“为师还有最后一句忠告。你定要谨记!”

    “是什么?”

    苏天善道:“你的声音,太过甘甜柔糜,乃‘亡国之音’,再唱下去,恐怕,是要亡国的!”

    吕帆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内心胆颤:难道人临死前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旧王朝确实快要陨灭了是不假,可是,咳咳,这么大的亡国罪名干嘛统统扣到他一个唱戏的小伶人身上了嘛?这么*的朝廷要灭亡是迟早的事与他何干啊?他小小吕帆担待不起啊!搞得自己跟妲己、褒姒、貂蝉一样,成了‘红颜祸水’。

    “是。弟子谨记。”吕帆汗颜退下。

    苏天善最后一口气,喊叶德亮出列,他说叶德亮为人,仁礼义智勇,五德兼具,能把富安社交给叶德亮来管理,他死也瞑目了。交代完所有,苏天善和颜离去,所有人哭成一片。

    出殡当天,叶德亮披麻戴孝,高举白绫,行在出殡队伍最前头,吕帆端着苏天善的画像紧随其后。路上,身旁同行的董伊樵看向吕帆,用他一贯的老好人模样,遗憾的对吕帆说:“哎,三师弟,‘亡国之音’的说法你也别太当真,估计是师傅临终时已经糊涂了,胡说八道的,你还可以继续唱戏啊,但是,二班主好像铁了心的要将你除名呢!好在现如今二班主说了不算了,你可以去找大师哥啊!跟他求求情,没准还能留下来!”

    吕帆斜了董伊樵一眼:“我被富安社除名,这不是正合你意?你理应高兴都来不及,还有功夫替我操心啊!”

    “呀!三师弟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不懂?”董伊樵一脸无辜模样,惊讶道。

    吕帆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一个月前重生来的第二晚=====

    吕帆问丑风:“你当真看到下药毒害我的人是谁了?”

    丑风凑近吕帆耳朵,压低嗓子:“是!您日后得处处提防着他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平日里为人和善的……二爷董伊樵!”

    论辈分,轮不到董伊樵,论名气,轮不到董伊樵,论出身,轮不到董伊樵,论妖媚,轮不到董伊樵。他怎甘心做个千年老‘二’呢?

    吕帆很想当众揭穿董伊樵的假面,已告天下!可是,这样一来,唯一的证人丑风就被自己出卖了,以董伊樵的阴险毒辣,绝对不会轻饶丑风的。想一想丑风身世可怜,除了一头驴子,便一无所有,为了丑风日后在富安社的日子不会太难过,吕帆真的不能轻率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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