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桓送来的礼并不特别,不过是寻常的红参两支,另有一篮子苹果,倒是挺难得的。琳娘之前在偏厅招待了许桓的妻子安氏,她是个身量娇小的圆脸妇人,长了些雀斑,圆润可爱,就是有些怯懦,问了好之后就没什么话讲。

    琳娘同蒋氏来往的频繁,学了些送礼的规矩,就回了她两匹缎子,一盒酥饼。

    她将这些同张铭一一说了,前间的小厮阿良就回来报了一声:“老爷,许大人走了。”

    张铭听后便道:“行了,你去吧。”他刚才打起精神应付许桓十分吃力,眼下昏昏沉沉的想睡,又怕到了夜里睡不着,便靠在床边想事情。

    琳娘也不打搅他,自顾自的坐在一边做事情,因为得了张鉴的照拂,他们将张铭父母的牌位请到了张家在燕京的宗祠中,张老太爷远在辽州养病,听说了此事,亦写信说了一声好,也算名正言顺了。

    琳娘作为儿媳妇,得替两位老人折些纸钱,待张鉴举行祭祖时一并烧了去。

    眼下日头未落,还是当折的。

    折了半刀纸后,夕阳落下了,她手上沾了些锡箔,刚想招呼张铭,就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取了毛巾擦手,才戳了戳他鼻梁:“相公,别睡了,当心又着凉,我去端粥给你喝。”

    张铭含糊道了一句:“嗯……”琳娘看他窸窸窣窣的坐了起来,才转身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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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铭在家养了几天,大太监冯笙在他家京畿的庄子里住了三日,已经回宫述职,他这一阵风头也就过去了。

    这日,他穿了油绿色官服,并戴了顶乌黑的帽子,跟在姜嵩身后,夹在浩浩荡荡的面圣大军之中,预备着去一睹天颜。

    听说要跪数个时辰,姜嵩还不忘提醒了张铭一声,叫他戴上护膝。张铭还道他这样板正的人不会动这些脑筋,大为惊讶了一通,回去就让琳娘赶制了两个极其厚的护膝,好在官服宽大,即便在膝盖上绑了两个鼓包,也看不大出。

    过了万泽门,便到了洗天殿前的广场上,工部排在西边首位,张铭一路低着头向前走,好不容易跟着姜嵩站定,前者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听到唱钟声就跪下,不能随意抬头。”

    =_,=早知道是这样,他刚才就该将头抬起来的,这么一路低着头,脖子都僵了,来不及多腹诽几句,唱钟声就响了起来,周围黑压压一片皆跪了下来。张铭扭了扭脖子,被后面的同僚拍了下衣角,忙不迭的也跪了下来。

    鸦雀无声。

    如今天寒,燕京又背靠息泽山,阴冷风大,相应的,广场上的石板儿也冷的刺骨,饶是张铭脸皮厚绑了三四层,也觉出了些凉意。

    就这么从月朗星稀跪到日头渐起,好在冬日可爱,照在背上暖融融的,张铭昏昏欲睡,他膝盖以下已经几乎麻了,才听得一个略微熟悉的尖细声音高声报了一句:“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语。

    “众爱卿平身。”这一个就飘渺的多了。

    张铭听到这句话,好像有小天使在自己耳边唱了句“哈利路亚”,待周围人都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他才用手撑地,缓缓的立了起来,还用指甲掐了把手心,不让自己跌出去。

    他总算知道常春等戍边的好处是什么了,发工资(俸禄)前不用跪……

    他职位低,相当于站在末尾,远远的看了一眼正中心皇銮上的人,着深紫色龙袍,脸长什么样看不大清,仅能知道年纪不轻,他下首还立了一位着明黄色衣衫的年轻男子,想必是徐澈了。

    这么个面圣的流程,主要是给一众小吏一年一个见见皇上的机会,顺便听各部尚书歌功颂德一番,再往后从一品至七品各有赏赐,张铭这等未入流的只能收场时领一杯水喝。

    首先是阁臣们轮番上阵,张铭耳闻陈闻胥陈太师许久,一直未得一见,今日总算远远的见了一面,他穿了庄重的玄色官服,胸前大概绣了双白鹤(这是他的脑补),身量中等,声音洪亮,想来身体康健,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他又看了眼张鉴,两相一对比,嗯,还是自己这位族兄顺眼些。

    皇帝似乎心情不差,一一赏了。张铭的直属上司工部尚书李嗣函也上去说了一通,他这是第一回见到李大人,好好端详了一番,胖墩墩,也挺可爱的。

    整个过程和张铭几乎不相关,他心里暗想,若是有人在万泽门楼顶上往下俯瞰,自己就是那布景板里小小的一个绿点。

    到收尾时,皇帝特地让太子徐澈作“总结性发言”,张铭感觉到,自己周围都默了默,这和之前的鸦雀无声略有不同,总感觉仿佛周围人俱在叽叽喳喳的交流,不过听不到罢了。

    徐澈的发言也无特别之处,张铭隐约听到飘来了几句什么“甚感欣慰……”、“天佑大周”、“国之栋梁”等等,一听就知道早就打好了腹稿。

    倒是皇帝听后仿佛有些不满,很快就打断了他的话,就此散会了。

    一至四品的官员及命妇俱被留在宫中饮宴,张铭等则在小太监的指引下,有序的出宫,刚到城门口,不少互相相熟的官员正打招呼的招呼、作别的作别。

    张铭还当会听到些妄议太子的言论,结果很快人员就消散了干净,连姜嵩都坐了软轿归家去了。倒有两位半生不熟的还立在那儿想心事。

    一位是正经的妻兄孙瑜,另一位是便宜“侄儿”许桓。

    孙瑜眼里尽是热切,盯了洗天殿许久,才骑上了自家小厮牵来的一匹瘦马。他见到张铭,愣了愣,冷淡的点了点头,便绝尘而去了。

    张铭心道,他真是和孙炳越发相像了。琳娘去了胡氏那处做客,才知晓孙瑜对张铭瞧不上眼还有孙琢参军去了的缘故,为官是他们孙家数辈以来的理想,结果颇有希望的孙琢因为张铭管教不力误入歧途,怎能让他不恼怒呢。

    他不想和正在发傻的许桓搭话,就想快步走到与自家小厮约定的地方,好坐了轿子回家,天气这么冷,他可不爱骑马。

    “三叔?”

    ……好的不灵坏的灵,张铭转过身,讶异道:“许大人。”

    许桓看张铭穿着油绿色官服,又听他叫自己许大人,颇为满意,便露出个笑:“眼下天寒,三叔还不回去么?”

    张铭忙道:“送走了上峰,正要回去。”

    “原来如此,我还当三叔你同我一样,正满怀热血,想着要报效朝廷,才会逗留。”他与张铭的上峰同级,话语里尽是自得。

    张铭不欲与他多言,呵呵了两声,“家人在等,先告辞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许桓目送了他的背影,神色里露出了些惶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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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前几日,张铭收到了刘盛的节礼,他办事十分牢靠,原属金显的那片水域,新引了活水,在陶姓老人的帮助下,已经重新运作起来了,节礼外还伴了半斛米珠,意在告知张铭,万事放心。

    米珠自然挣不到什么钱,但看着品质光润可爱,是个好兆头。

    沧珠因着天气寒冷,长势慢于南珠,但若是耐下性子养上几年,其流光溢彩之处,比之南珠是只赢不输的。

    张铭请工匠用那些米珠塑了件流苏冠,放在送给张良娣的年礼中一并送进了宫去,后者接到了这份价值低廉的礼,十分满意,在回与娘家的礼中特地点到了琳娘的名字,送了她一对漂亮的掐丝嵌蓝耳坠子。

    年初九,琳娘就戴了那对耳坠子,配了镶蓝色碧玺的花钿,打扮的极体面,牵了身着葱色衣衫的青青,和张铭一道,立在燕京北城门口,等待入京述职的锦州军。

    他们来的不过数十人,俱着了盔甲,骑了马,待到城门前,整齐划一的下马立正,由领头的总兵熊晖递交了文书,才各自牵了马踏着步子进城。

    琳娘目光在人群里仔细搜索,先看到了在熊晖身后的常春,再后来看到一个在一众军人中显得略矮的黑漆漆的男孩子,便捂住了嘴巴。

    是她弟弟孙琢,一年整未见了。

    孙琢看起来长高了许多,大概快有一米六五了,肤色比起以往,黑了许多,也或许是路上吹了风所致,他训练有素,目不斜视,并没有看到立在城门口等待自己的姐姐姐夫以及当初的小玩伴儿。

    琳娘有些失望,张铭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早就与你说了,他们要先去了驿站住下,才有机会单独出来,况且常大哥一早与我通了信,一定能见到的。”

    “嗯,也是。”她笑了笑。

    这一年,张铭十九,琳娘十七,孙琢十四,青青十二。

    是第三个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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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铭一边给常春倒酒,一边感慨道:“一晃眼,我到京城也有一年了。”

    常春已经年届三十,此次回京述职,不单令孙琢入了名册,他自己还升任了副总兵,熊晖伤病在身,其实已经是主事者了。这其中虽有常信将军的帮助,也不乏他自己的努力。他笑了笑:“你还未及冠,说这些老气横秋的话做什么?”

    他一直没问张铭缘何到了京城当一名船舶所的小吏。他与张铭一年未见,去年这时候也不过匆匆一会,两人重新得了机会坐在一处饮酒,却无半点陌生。

    “是,是,咱们还是喝酒吧,我攒了一年的份量,不醉不休。”

    “自然。”

    却说另一边,琳娘房里,她先好好打量了孙琢一番,这一会儿她像极了赵氏,口里直说“瘦了许多”,又忙道自己做了许多他的新衣服,急匆匆的领了丫鬟去库房取,结果将青青和孙琢留在了一处。

    孙琢偷眼打量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小丫头,还是个小矮子,没长多高,不过,一年未见,她已经丫鬟变小姐了,穿着打扮和以前也不同了些,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料子,怪鲜亮的。

    啧,鼻子怎么变成这样了,眼睛也大了,皮肤,嗯,皮肤还是那么白。

    他已经变声了,开口哑嘶嘶的:“青青。”

    “?”对方转过头看了看他,“什么?”

    他却不说话了,摆弄着桌边的茶杯,也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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