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接了道圣旨的事情,虽然不过是闫侍郎掀起的轩然大波中的一朵小浪花,但还是被有心人记住了。

    其中就有许桓,他蒙远房姑父张鉴的照拂,得以平步青云,进入吏部做主事,虽然品阶并不高,但却是同龄中最为出挑的了,眼下更是逐步接触到了张系官员的核心,隐隐有将被张鉴培养成接班人的趋势。

    说不自得,自然是假的,但他也心知此事全凭运气,若张扶梁如今仍旧是御前侍卫兼太子伴读,此等好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不过,万事皆有利弊,眼下虽然轮到他在朝中大展拳脚,张系的局势却颇为不稳,全在皇帝的喜好之间。他如今已有上朝面圣的资格,自然就听闻了张鉴时不时要被皇帝训斥的新闻,据说隔三差五的就被修理一番,有一回还被罚跪了三个时辰。

    前段日子又暴出“捐官案”,也有张派的份儿,好几个知府都丢了乌纱帽,由几位御史台的言官儿顶了,真是圣心难测。

    张铭此人,许桓不过是有所耳闻,听闻是张鉴的本家族弟,又与张鉴同辈,论辈分亦是自己长辈,还住上了张鉴家隔壁那座大宅。

    初时他曾暗自留意,将此人当做了自己的竞争对手,誓要好好为官,将张铭比下去,随后听闻他不过是举子出身,连监生都未做过,又去了船舶所,就不大放在眼里。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入了皇帝的青眼,得以接旨,还有赏赐。

    闫本墨闫大人资历深,自然不是他许桓一个六品小吏能比拟的,可他自认不至于连张铭都及不上。

    事情原委他也听说了,不过是张铭手底下一个庄子里有人想出了种冬季菜的法子,还孝敬了些给张鉴,就这么件微末事情,哪里值得如此兴师动众,连皇庄都准他去参观了。

    说到底,他许桓虽然闻名于燕京达官贵人的圈子,却还未面过圣,只能算做未入流,意难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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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铭近日告了假在家,原因么,是他又病了,半真半假,伤风是真的,却不至于不能去上班,只是近几日来找他的不相关人太多了些,他烦不胜烦,就与姜嵩诉苦,对方布置了许多事务与他,准他回家带回家去做。

    他不过接了道赏赐银钱的圣旨,皇上称赞了他一句治家有方,就引得许多人来问东问西。

    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太监冯笙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而这位红人却有三日将待在张铭那个京郊的小破庄子里,若是得了机会与他接触,由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得就要加官进爵。

    即便是船舶所那几位刻薄人,也都似有若无的同张铭提了几句,更有缺心眼儿的让张铭“苟富贵,勿相忘。”这都算个什么事儿呢。

    他一边同琳娘唠叨,一边半坐在床榻上翻书看。

    琳娘一边笑一边听他说,她手里拿了个香炉,里面装了陈橘皮,正在替他熏衣服,年关将至,张铭这等微末小吏也有机会一睹天颜,她手边准备的就是他的官服,不仅是油绿色还偏大,胸口绣了只白鸽子,都是朝廷统一发的,只能将就穿了。

    “说起来,大嫂给我下了帖子,请我去她那做客了。”

    张铭听后就皱眉:“上回你做了包被送去,也没见她请你,怎么这尴尬时候想到要请你?”

    琳娘叹了口气:“到底是一家人,我去看看侄女儿也好,她周岁都过了,咱们连贺都没贺一声。”

    张铭想了想道:“那我同你一道去。”

    “别……你不是说大哥和你不大对付么,你就别去给自己添堵了,安心在家里养着就好。”琳娘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还好,今日不热了。”

    想到孙瑜和自己会面时那情形,张铭就百无聊赖的“嗯”了一声,懒洋洋的眯着眼睛休息。

    他刚到燕京时和孙瑜不过匆匆一会,那时候就觉得不大妥,后来又见了一面,越发无语。孙瑜听说他如今和张鉴住的进,想着要弹劾他,兴许能从张铭处入手,特地将他约至了知味楼吃饭。

    张铭也是那时候才刚刚得知,知味楼乃是张挽楠的私产,不走公账,等闲人并不知道这挂了张家的名头,唯独清河县那处有些特别,皆因管事张萍也姓张,又在前任沧州刺史沈坤治下,不必太顾忌,才被有心人猜了出来。

    因此,在张鉴女儿开的饭店里,吃着自己当初调配出来的豆腐酿虾仁,听着自己的妻兄说张鉴种种不好,心情是何等微妙,也只有张铭自己知道了。

    不过,孙瑜囊中羞涩,被张铭看出来了。他钱袋里俱是碎银子和铜板儿,走路时带出些声音,真真儿的穷的叮当响。张铭想着不让他难做,借着尿遁悄悄替他结了账。

    他们两人就吃了两贯钱,可见孙瑜是预备了下血本向他套话的,既然自己给不了他想要的,也不好让他破费,结果孙瑜知道后反而恼羞成怒,再不与他往来了。

    张铭接到那封割席断交信的时候,颇愣了一愣,是以才有了琳娘方才的那一席话。

    刚想躺下休息,门外就有个小厮来报:“老爷夫人,有位自称吏部许大人的携了夫人来探。”

    许大人?张铭同琳娘面面相觑,这是哪位?

    张铭脑子烧了两天,有些糊涂了,还是琳娘机灵些,反应过来:“相公,你是不是说过有一位叫许桓的?”

    “是……是的。”经她一提醒,张铭就打了个激灵,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和这位许桓才俊毫无接触,什么风将他吹来了?

    琳娘就要起身出门迎客,被张铭伸手拦下:“等等,他们进来后,你去招待他夫人,至多一炷香功夫就要来救我!”

    琳娘噗嗤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话,放心吧,你还病着呢,我会请他们早些走。”

    “……对了,他们肯定带了礼,你将花露子送一点给他夫人。”

    “是是是……你快躺下。”

    琳娘走出房门,先招了招垂手立在门外的梅梅:“梅梅,你进去伺候老爷。”随即翩翩然的往门厅走去。

    许桓跟着小管事一路穿廊过巷走到张铭如今住的屋子前,他看着里面空落落的一件古董都无,竟像个空壳子,不少地方还封住了,仿佛坐实了心里那个有关张铭是替张鉴看家的传闻,隐约就更有了些底气。

    待小管事推开门,里面迎出来个圆脸的小丫鬟,手里端着个药碗,里面还散着热气,显然是刚刚吃完。

    那丫鬟冲许桓福了福,许桓略往边上让了让,随即踏进屋内,见到一个黑松木插屏,隐约听到了两声咳嗽,又问道些混杂着橘皮香味的中药味儿,说不上好闻,也不算难闻。

    他略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自报家门。

    那领他来的小管事轻声说了句:“老爷,许大人来了。”

    里面旋即飘出来一句:“快请进来。”

    张铭未束发,白着一张脸,半靠在床边,隐约透出些少年稚气,显得有气无力,又要勉力坐起来招呼许桓,看起来便可怜兮兮的。

    许桓连忙伸手将他一扶:“不必多礼,养病要紧,三叔快躺下吧。”他叫张铭三叔,实在是无法了,按说他职位高些,年龄又比张铭大,当他一声许兄都不赖,可惜许桓这人颇死脑筋,觉得既然叫张鉴姑父,叫张铭弟弟就奇怪了些。

    张铭心里暗笑,仍旧佯装惶恐道:“哪里哪里,久慕贤侄大名,可惜某才疏学浅,一直未得一见。”

    许桓听到贤侄二字就心里不虞,但他看张铭一脸乖觉无辜状,也不好发作,只得也干巴巴的来了一句:“哪里哪里。”

    两人哪里来哪里去几个回合,终于许桓先不耐烦了,沉默了下来,问了张铭近况,还不忘关心了关心他在船舶所的事务,又来了一句:“船舶所实在埋没了三叔的大好才华,为何不与我姑父说一声,调去别处一展拳脚呢?”

    张铭叹了一口气:“我得以上京来已是不错了,咳咳,我身体又不是太好,估摸着自己熬不过十年寒窗,是以侥幸中了举人,就求了鉴兄给我谋划一个差事,他还将屋子借与我住,不好再麻烦他了。”

    许桓听到了自己想听的,唯恐天下不乱,又道:“三叔此次得了圣上青眼,不妨再向姑父试一试,没准能挪挪地方,船舶所实在清贫。嗯,小侄、”他顿了顿,面色变了变,又道:“小侄此行还带了些寻常物事来,聊表心意。”

    张铭忙道:“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

    他和许桓实在无话可说,心道琳娘怎么还不来救自己,门外就响起了咚咚声,“老爷,你身子不好,莫要太激动了,妾身做了道三元汤,且先用了吧。”

    是琳娘的声音,她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了,真是大有长进,张铭囧了一张脸,却迅速应道:“哎,你进来吧。”

    许桓抬头一看,只见方才惊鸿一瞥的妇人走了进来,她一袭浅碧色衣裙,鬓上斜插了一支宝珠簪,衬得乌发如云,肤色如牙,唇如点绛,仿佛从工笔画走出来的端庄仕女,手里端了个托盘,对着许桓略行了个礼,就走到张铭跟前,替他取了个枕头垫在身后,露出了个浅笑。

    许桓突然大惊失色,叠声道:“三叔,我不打扰了。”就急匆匆的退了出去。

    张铭捏了琳娘的手,略瞥了一眼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疑惑道:“玎玎,难道你成了精怪?怎么人家见了你就逃?”

    琳娘面露难色,亦奇怪道:“我也不清楚。兴许出了什么事儿?要不我去问问?”

    “别,”张铭本能的说了一句,又道:“屋外头不是有人守着么?断不会让他迷路的,趁早滚蛋了好。”

    他仔细看了琳娘两眼,勉力回想自己与她刚认识那情形,觉得不论如何都是极可爱的,眼下年纪长大了些,更有风韵了,断不至于能够将人吓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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