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远在帝都的白蔷姑姑也回来了。

    一身里三层外三层的锦衣,发髻一丝不苟,几根做工精良的金簪子、步摇,镶满珠宝,在一向奢侈的白家里,依旧耀眼地让人挪不开眼睛。

    仆人成群,听话地站在门外,见白蔷伸手示意,才安静有序掉头离去。

    看着漂亮的姑姑,三兄妹皆惊在原地。

    即便脸还是有白家人的影子,但气质却是完全不一般的。

    已经快四十了,皮肤却保养很好跟二十出头似的。

    十多年的贵族生活,早已将她锤炼成一位举手投足间都透露着优雅贵气的皇家媳妇。

    她紧绷着脸,笔直立在那,叫了声:“哥哥,嫂嫂好。”

    白韦与赵瑶连忙行正礼:“和王妃万福。”

    白蔷倒也不客气,站着受了礼,然后将视线移向白狸他们:“那便是……三个孩子?”

    白韦连忙点头,朝他们努努嘴示意行礼。

    白葵规规矩矩行了礼:“和王妃万福。”

    白伍与白狸连忙照葫芦画瓢乱七八糟行了个礼。

    行完不知所云的礼,白狸想着一家人为何这般拘束,一抬头,却正好与白蔷目光撞到一起。

    优雅的姑姑的目光,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不理会,也不想去思考这其中的含义,别过脸不看她。

    从行礼这方面上,她便讨厌起这个没见过面的姑姑。

    同是家人,为何要如此疏离?

    白蔷漫不经心将她表现看在眼中,收回目光,看向白韦:“带我去见父亲吧。”

    白韦就退后半步,跟着她后面,伸手带路。

    见姑姑远去,白狸呼出一口气:“这姑姑怎这么吓人。”

    赵瑶横扫了她一眼:“阿狸。”

    “阿狸我们去吃烤*。”白伍也是一脸后怕:“这姑姑吓得我都饿了。”

    白葵脸色苍白,却也没说什么不敬的话:“母亲,我回书房看书吧。”

    赵瑶点点头,走近摸了摸白葵:“小葵,也别看书看过了,偶尔跟哥哥姐姐出去看看世界也是好的。”

    “是。”白葵乖巧应了声,跟着奔奔跳跳的两人,小碎步跟着离开了。

    独留赵瑶在原地,嘟囔着蛮荒之语,似有祈祷上苍之意。

    白老头子静坐在属于自己的院落里,一动不动似石雕。

    听着衣服窸窣的声音,他略侧头。

    “父亲大人。”白蔷见到父亲,终有所动容,半跪下来,仰视白老头子:“阿蔷回来了。”

    “若不是白家有劫难,怕是我归西了你也不会回来了。”老头倒是一脸淡定,坐在老藤椅上,目光深沉。

    白韦在旁心惊,连忙打圆场:“阿蔷这不是没空回家嘛。”

    “雀即便飞入高空,也是雀,成不了鹰的。”他混浊的眼珠轻转:“不如归去。”

    白蔷脸色微变:“你该明白,阿蔷只想出人投地,从未想过背弃白家。”

    白老头摇头:“你走吧。待此劫难过,你便回你的金窝吧。”

    白蔷气急,起身,转头就走。

    白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干站在那,眼神哀切看着父亲。

    白老头终是不忍心,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他去吧。

    走出院子的白韦连忙找起白蔷来。寻了好久,才在小桥上找到了抬头望天的白蔷。

    “哥哥。”她先出声,收回望天的视线,看向他。

    白韦下意识想行礼。

    “哥哥,你也与阿蔷生疏吗?”她止住他,再无刚进家门高高在上的感觉,只有疲倦。她开始优雅地摘去头上饰物,一件一件仍进湖中,发出“噗通”的声响。她看也不看那珠玉金饰,丝毫没有不舍。

    待长发自然披下,她又开始脱锦衣,一层一层,落在地上,宛如一朵即将盛开的多彩玫瑰。

    褪去了繁华,只剩下白色的中衣,她终是停了,跨步走出地上的团团锦衣,将镶珠宝的鞋也脱了去。

    “这样,可是阿蔷了?”

    面前的白蔷,没有金银渲染,乌发垂腰,白衣翩翩,宛若未出嫁的女子,只是脸上那表情太过沧桑,无女子纯真,只留岁月印记。

    白韦很是不忍:“阿蔷,你在哥哥心中,一直都是爱穿白衣,笑起很甜的妹妹。”

    她依旧绷着脸,嘴角抽了抽,没笑成功:“阿蔷很久没有笑了,竟不知原来是怎么笑的了。”

    白韦默然,许久,回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白蔷喃喃:“苦?我一点也不苦……每当看到人们臣服于我脚下,向我行礼,我都有一种:权力真是个好东西的感慨。哥哥,你不懂,当你掌握到了,你便也舍不得放弃了。”

    白韦连连摇头:“你不是贪权力的人,哥哥明白你。”

    “自他走了,阿蔷便心死了。”她漠然:“若不是今天见到那孩子,我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白韦愈加不忍:“阿狸也算是个念想,你别太想不开了。”

    “是吗?”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越看她,我越觉得自己恶心。”

    白韦不知如何接话,她也不打算收到他的回复,低头沉声道:“为难哥哥了。”

    “不为难。”白韦努力想要笑一下缓解下气氛,却更加尴尬,他干咳一下:“有件事我在信上没说。白家劫难,避祸于山,而阿狸不可进。”

    白蔷“哦”了一下,表情漠然,仿佛白韦不过提的是阿猫阿狗。

    白韦不得又打量她一番:一身洁白里衣,黑发随意散落,去除了所有首饰,整个人陷入朦胧之光中,真好似回到了从前,唤着自己“哥哥”的时候。仔细一见,眉目间却是紧紧的忧愁,恨意。瞳中再无半点带着好奇的星星点光,唯有死寂。

    他忽然害怕起来,害怕时光飞逝,物是人非,害怕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白蔷,而是一个吃掉白蔷了的妖怪。这种陌生的感觉很不好受,他行走各地多年,早该习惯了陌生的气息,却在此刻不禁发抖起来。

    或许,在十几年前,白蔷已被自己的心魔吃掉了吧。

    犹豫再三,对白狸的喜爱终是盖过了对妹妹的莫名害怕,他开口。

    “她毕竟……是你和甲遵的骨肉,我想,该让你决定。”

    白蔷反问:“决定什么?”

    “是否留她一个人在外……经历白家的劫难。”

    她静了下来,立在那如夜里月光撒下银白色的槐树,不详而陌生。

    白韦惴惴然,仿佛她下一秒就要决定判定白狸去死。

    良久,她回过神来:“那便让她在外吧。”

    白韦心中被什么重重压住了,喉咙梗住只能看着她,目光凄凉。

    她顿了顿,语调突然扬了起来,刹那犹如晨光破晓,带着暖意袭向白韦胸口,去除了那重物:“我与甲遵的孩子,不该这么弱不禁风的,放怀里保护。应当上山斗怪下海斗蛟,无所不惧。”

    “我信她,更信甲遵。”

    白韦顺着白蔷坚定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时光,回到了过去。

    他当时还未娶赵瑶,娶了当地一个富商千金,富商千金难产生下了白伍后,撒手离开了人世。

    辛苦养白伍到六岁,终于学会说话。

    他满心欢喜,白伍不是痴儿!

    家中却发生了另一件事。

    白蔷怀孕了!

    要知道,白蔷当时已许给和王爷。

    犹如晴天霹雳,白韦吓得不轻。

    全家人都很急,问白蔷,她却一脸坚定:“阿蔷要生下这孩子。”

    “这是甲遵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主宰天地的霸主。”

    甲遵?!

    白家人更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蛮荒之地的霸主,拥有神力,能降服一切怪兽。

    为人却恶劣,常召唤怪兽干扰唯国边境,试图让唯国割州卖地,自立为王。

    唯国国君万般无奈,一面每年给甲遵送许多宝贵财物与粮食,一面暗地广收奇才灭了他。

    白家人作为有名的术士,前段时间占卜过,预言不久会有一女子会令其堕入爱河,甲遵虽无敌,但只要心中有爱,并甘愿与那女子交合,便会失去神力,再也没有威胁。

    虽白家人不明白蔷如何与甲遵相识相爱,但也知白蔷不会拿此开玩笑。

    白老头子连夜上帝都密见圣上告知家中情形,并预测如今甲遵已无威胁。

    圣上多疑,派人去蛮荒调查,果然甲遵已无神力。

    一不做二不休,就将无神力的甲遵轻松杀害。

    知道甲遵已死时,白蔷已近临盆。

    当她告诉家人自己有孕时,哭着求家人不要伤了她的孩子,白老头心一软一咬牙便同意了。

    一直养胎到如今。

    那时她正欢喜做着婴儿鞋,边与母亲讨论着甲遵何时来娶她。

    听到消息,她惊愕了几秒,忽捂住肚子痛苦大叫起来。

    暴雨天气里,生下了白狸。

    白家人对白蔷怀孕之事自然瞒住不让外人知道,亲家和王爷虽从圣上口中略知些,但也表示无碍,并坦言白蔷乃唯国救星,为唯国间接杀了甲遵,他十分荣幸能娶到。

    他并不知白蔷已孕。

    既答应不伤白蔷孩子,又要为隐瞒多出一女婴的事,早在白蔷刚有孕时,白韦就从蛮荒之地买了个奴女回来,便是如今的赵瑶。

    对外称赵瑶有孕,生下了混血儿白狸。

    坐完月子,已心灰意冷的白蔷却突然扬起脸说要嫁去帝都,与和王爷完婚。

    而后十四年未归,老婆子死的时候也未曾归来。

    白老爷子怒骂竖子为富贵忘了家里当时为她如何周旋圆谎隐瞒怀甲遵孩子的消息。

    唯有白韦知,白蔷是在报仇。

    接近皇家,最好的方法便是嫁入皇家。

    她在为甲遵,为她失去的幸福报仇。

    她十多年未归,是怕见到与甲遵的孩子,触及伤心事。

    虽不知她这十四年部署得如何,但随便想想也知她过得艰难。

    白韦只得伸手将她抱住,再也没了话。

章节目录

狸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禁忌书屋只为原作者月影枫叶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月影枫叶并收藏狸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