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

    春江水暖,莺飞草长,南方的气候比往年还要温和。春衫渐渐开始单薄,也带了许些明亮的色彩。

    丞相府中,看似和谐的一家三口正在吃早饭。

    的确只是看起来很和谐,夫人不是真夫人,儿子不是亲儿子。严少陵一身月白色的文士衫,气度温雅,默默夹起香椿煎蛋,往两人碗里各自放了一块。

    顾息微的表情还是老样子,带着些尴尬和歉意。

    刚吃了一口菜,体内忽觉一阵异样,泛着点恶心,她不自觉转过头的朝身侧一呕,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严少陵身子微微有些僵硬,却依旧坐的笔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自顾自的吃着菜。

    息微皱着眉,心中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遂悄悄的放下筷子,偷偷摸摸的用左手搭上右手的脉。

    然后她僵在了当场。

    喜脉……

    顾息微不动声色的放下筷子,清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你们慢慢吃,我先回房了。”

    “娘慢走。”王述之乖巧的喊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的去看严少陵的眼睛,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严少陵安静地吃饭,安静地夹菜,安静的有些不寻常。

    刚一进门,顾息微就将门栓了起来,一个人在房间里焦急的走来走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让严少陵知道,难道要跟他说,恭贺丞相大人喜当爹了?

    可是如果不说,也迟早都会败露,到时候连和离都成困难。她想起赵太后胎死腹中的那个孩子,不由得一阵心寒。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太不守妇道了!顾息微仰天长叹,宇文皓你倒是负责啊!弄了个孩子出来我一个人怎么对付!

    顾息微现在的处境很是有些微妙,本来太后出事的账就算在了她的头上,她的夫婿又取代了丞相的地位。现在和皇太后已经完全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只是赵悠悠最近似乎没什么动作,唯一的解释就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在这种情况下有了孩子,让人不知所措。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犹自踱着步,焦头烂额。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谁?”

    “公主,奴婢给您送鸡汤。”那头响起湾湾甜美的声音。

    “怎么突然送这个,我不想喝。”她索性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壶茶,也不愿去开门。

    “不喝怎么行呢!”湾湾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张口就来,“今天早上你一走,严大人就吩咐厨房熬了罐乌鸡汤,说是夫人需要补身子了。”

    “嚓——”

    顾息微一颤,怔怔的看着碎了一地的茶壶,全身凉到了极点。

    他都知道。

    他全都知道。

    屋子里沉默的可怕,息微原本挺直的腰背忽然疲倦的弓了起来,第一次如此的憎恨自己……她缓缓垂下手。

    可是,对不起,这是我的选择。

    xxxx

    “咚咚咚!”

    “咚咚咚!”

    老周忙不迭的奔过去开门,什么人这么没教养,敲个门都像要打劫似的。

    门一开,老周顿时朝后退了两步,吓得惨无人色。

    这外头站着的哪像是人,分明是块烧焦的木头,女子的身段毕现无疑,可是皮肤上黑一块白一块看起来着实渗人。老周仔细一想,这人好像几个月前就来过一次了。

    “磨磨叽叽什么呢?!还不快把顾大夫叫出来!”那人明显是一刻也等不得了。可都变成这副鬼样子,还不忘摆架子。

    “我们老爷在配药,您还是自己去找他吧。”见她如此飞扬跋扈,老周也就不怕怠慢她了,他知道自家老爷的古怪脾气,这女人肯定讨不着甜头。

    “你——!”她气的不行,大声嚷道,“你可知我是谁!我是青北先帝的宫妃,岂容得你一介下人在此放肆。”

    宴时忘记了自己原先就是个下人出身,几个月的荣华富贵,让她完全迷失了自己。

    老周不买她的账,转身就走。

    宴时气的牙痒痒,却不得不自己去寻顾斜阳。虽然脸上看起来有些吓人,却依旧健步如飞,身上还背着一个包袱。

    ……

    “你又来了?”

    宴时卸下包袱,从里面翻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就朝他面前一扔,“东西我给你带来了!还不快给我换肤!”

    顾斜阳抬眼看着被随意扔下的盒子,不说话,继续捣药。

    “为了拿你这个东西!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吗?出卖了自己的身子不说,险些还送上自己一条命!”宴时犹自抱怨不停,面目可憎,“新帝赐我一杯毒酒,还好派来的人是我在宫中的亲信,才免去一死,我是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嗯,命很大,值得表扬。”顾斜阳面不改色道,“娘娘一女侍二夫,可悲可叹,真乃我朝奇女子也。”

    宴时的一张脸看起来甚是可怖,却似乎不是特别生气,只坚定道:“你相不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把我脱下去的衣服,一件件穿回来!”

    顾斜阳抬头瞥了她一眼。

    “你每天晚上不都是这么做的吗。”

    “……”

    宴时气的七窍生烟,却又不敢得罪眼前这个人,几个月前在身上做的伪装早就化去了,怎么也遮不住,只得软声求道:“顾大夫,我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你也该履行你的诺言了吧?帮我换肤,我从宫中带出来的所有珠宝首饰,都给你,行不行?”

    顾斜阳微微皱眉,平静问:“你带来了我要的东西?”

    宴时伸手一指,强装镇定:“良妃的骨灰盒,就在先帝的枕边,我趁乱偷出来了!”

    似乎觉得那东西有点碍事,顾斜阳伸出手指,轻轻将其推到一边,然后继续捣药。

    “她的骨灰盒是我亲手做的,我又怎会认不出来。”

    宴时的心骤然一凉,胸口顿时罩上绝望的阴影。

    那日她将自己宫中所有珠宝藏在了袖子里,然后假死,被抬到乱葬岗躲了一天一夜才逃了出来。最后一次去先帝寝宫还被宇文皓打晕了,哪里还有机会去偷什么骨灰盒?

    于是她去了一趟棺材铺,花大价钱买了个上档次的骨灰盒,随便在里面撒了一层烟灰,想要拿来糊弄一下这个老不死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败露了。

    “许是先帝觉得碍眼,给换了盒子!”她仍旧强争百辩,不想就此放弃。

    顾斜阳打了一个哈欠,继续捣药。

    “彦息微那个小贱人害老娘变成这副德行,宇文皓又三番两次置我于死地。”宴时被逼到了极点,终于破口大骂,“今天连你这个江湖郎中也敢这么对我!我告诉你顾斜阳,这辈子不把你们挫骨扬灰,我宴时誓不为人!”

    “小姑娘你洗过手了吗?洗完再挫好吗?”顾斜眼一如既往的淡定回应,然后突然停下了捣药的手。

    彦息微?

    彦,息,微?

    原来这人被烧成这样都是自家女儿弄的?

    于是顾斜阳莫名其妙的就生气了,突然放下手上的碗,很严肃的转过身看着宴时,一字一顿道:“姑娘,你弄错了,她姓顾。”

    宴时眼神眯起,可是她的脸实在惨不忍睹,所以看起来没有什么风姿,倒是有些滑稽。她有些古怪的问道:“你跟她什么关系。”

    “我是她爹。”顾斜阳起身,抬手,“娘娘慢走不送,否则我难保会再烧你一遍。”

    宴时出乎意料的没有骂回去,眸中闪着奇异的光,阴毒而又尖锐。她提起自己的包袱转身就走,直至消失在拐角处。

    顾斜阳站在原地,神情间有些淡然,却又无可奈何。

    然后他转身去了卧房,收拾了两套衣服,一盒药丸,以及几本做满批注的医书。

    “老爷您这是要做什么?”老周见他朝这边来,不由得诧异问道。

    “出趟远门,有人要请你家老爷去做客,记得跟婉婉说我很快就回来。”顾斜阳看了看天,“青北那边有好几种怀宋没有的珍稀药草,我正想研究研究,看能不能移植过来。”

    老周满脸的莫名其妙。

    突然大门被猛地推开,四个彪形大汉闯进来拉着他就走。

    顾斜阳被拉着,还不忘优雅的整一整衣摆。对身旁的人严肃道:“男女授受不亲,各位请自重。”

    “你什么意思啊!你男还是我女啊!”彪形大汉一听,不服气了。

    顾斜阳幽幽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我旁边的人真是个傻子。”

    “你旁边的人才是个傻子呢!”

    所有人都有些同情的看了那人一眼,闷笑。

    顾斜阳手上拿着包袱,淡淡然走上那辆简陋的马车,也不问为什么。

    站在门口的宴时却气不打一处来,上前骂道:“你这狡猾的老东西!今天让你坐马车算是便宜你,不要再装什么淡定了,到了青北,你就别想再活着回来了!”

    她突然走上前去,拿锤子将四周的帘子全部钉死,生怕他半路逃走。

    顾斜阳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宴时去请马车的时候,还顺便买了个面具带上,遮住了自己已经完全毁容的脸,此时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我倒想看看,那位对生母的名节万般维护、不惜灭口千万人的青北新帝,会怎么处罚你这个罪魁祸首?烧死?毒酒?凌迟?真是令人期待啊。”

    车中的顾斜阳开口了。

    “烧死?毒酒?凌迟?你能想到的每一种死法,终究都会用在你自己身上。”

    宴时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半晌才恢复了镇定,不再多费口舌。翻身上马,力喝:“走!”

    顾斜阳依旧闭目养神,神情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

    之所以如此配合,没有半点反抗。vv,,只是因为,他也很想见见她所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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