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尽管已经小了,但还在持续下着,让搜救行动变得非常困难。剧组已经撤出武源山区,目前暂时落脚于武源镇上的一家民营旅社,受伤的摄影师和演员也被送到了市里的医院。

    薛年和顾里先去了剧组所在的旅社,找人了解了情况——原来他们到武源山区之后,就借住在民房里,却不幸碰上了暴雨,剧组也没急着离开,抱着希望雨很快就会停的希望,毕竟山区里的天气本来就多变,谁知一连三天,雨越下越大,这时候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山体被大雨冲刷得松动,随时有滑坡的危险,他们只好待在村子里。第五天,有村民上山查看情况,遇上滑坡,大腿被大石压断——崇明和摄影师一行人帮村民去救人,结果却遇上了更大的泥石流。第一组搜救队昨天下午进去,找到了被湍急的山溪水冲出几十米外脊椎受伤的摄影师,却一直到晚上六点也没有找到崇明,怕夜晚会有强降水,救援队先行撤回来了,今天早上第二次进山了。

    到晚上,雨又下大了,救援队一直到十一点才回来,依旧一无所获,而且救援队中两名救护员受伤,无法再组织进山,第二队救援队要在明天中午才能到达,但薛年等不了,他想马上进山,被顾里喝住,“你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连救援队都不敢冒冒然地进山,你怎么进去?阿狸你冷静点!”

    薛年弓着背坐在床尾,用力地搓了搓脸,因为长时间没有睡觉,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干涩得发疼,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睛,目光直直地盯着发了霉的墙根,说:“在车上的时候,我眯了一会儿,就看见崇明走了,我一下子就醒来,心里面忽然怕得不行——”他的声音枯涩,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心酸。

    顾里隐约察觉到薛年深埋的感情,迟疑道:“阿狸你——”

    薛年将脸埋在两只手里,深深地吸了口气,眼里已浮了泪,“顾里,我不敢想象如果崇明真的出事了……”他说不下去,喉咙艰涩。顾里将手放到他的肩膀上,用力地按了按,“别担心,那小鬼运气一向好得很,哪有这么容易被收走。”

    薛年没说话,佝偻的脊背仿佛承受不住他太多的担忧和哀愁。

    顾里微微皱起眉,弯下腰温言劝道:“阿狸,你得睡一会儿,你太累了才会胡思乱想,等明天救援队进山,崇明自然会没事。”

    薛年疲惫地摇了摇头,打起精神,“我睡不着,你去休息吧。”

    顾里没有离开,坐到薛年旁边,分给他一根烟,又帮他点燃了,自己缓缓地吐出烟圈,仰着头看着墙上的一道裂缝。

    两个人看着天边一点一点地亮起来,救援队终于到了,薛年求了队长,要求跟着进去,队长拗不过他,终于同意了。雨还在绵绵地下着,进入山区后,雨势大起来,隔着厚重的雨衣,打在身上还觉得疼,开始还好,脚下还有路,但进去一段后,到处都是塌方、泥石流的痕迹,根本辨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河,即便昨天已有搜救队做了记号,经过一夜,很多也已找不见,救援队每前进一段路程便要停下来,断断续续地前进中,他们又遇到了几次小的泥石流,在天灾面前,人显得那样无力渺小,薛年的左手掌心被划了一道很深的伤口,但他随便用纱布缠了几下。

    大约快到中午的时候,救援队终于进入山区腹部——剧组停留的那个村庄,一问,才知道居然有另一个救援队比他们更早到,几个人面面相觑,没听说上面还派了其他救援队啊,恐怕是民间自行组织的,队长一听就开始骂——就怕那些民间救援队好心办坏事,没有专业知识,到时候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没时间弄清楚了,队长叫了另一个人准备先跟那个民间救援队联系上,到时候也好互相帮衬。没走出多久,山风忽然大作,巨大的引擎声由远而近,一架直升机在前面山谷间盘旋——

    正吃惊间,忽然那边有人喊,“找到了,人找到了。”

    薛年一个箭步窜出去,朝着山谷跑去,队长一愣,连忙招呼队员跟着过去。山谷看着近,实则有一段距离,等到他们赶到,只见直升机已经摇摇摆摆开始上升,地上留着两个救援人员。薛年双目赤红,问:“人呢,找到的人呢?”

    一个救援人员指指远去的直升机,说:“送走了,他伤得很严重,再不送医院就晚了。”

    薛年心里一颗大石刚放下,却赶紧提上来,害怕找到的人不是崇明,“是个二十多岁长得很好看的男人吗?大概这么高——”

    救援人员点头,“是个男人,好不好看就没注意了,不过雇主确认是要找的人了。”

    “雇主?”薛年疑惑地反问,“谁雇的你们。”

    救援人员摇头,“不知道,只知道姓裴。”

    薛年心里立刻浮现了裴雁的名字,可是裴雁跟崇明是什么关系?但这时刻,根本容不得他好好思考——

    回到住的小旅馆,天已经黑了,但薛年根本不肯休息,换了一身衣服,和顾里匆匆赶到市里的医院,一问,得到答案下午确实有个从灾区送来的伤者,因为来的时候排场很大,值班护士印象很深,但是等到他的伤情稍稍稳定之后,就立刻转走了,至于转到哪里,并不清楚。这下真是毫无头绪了——

    “你不是说崇明没有什么亲人吗?会是谁?”

    薛年的眉头拧成疙瘩,满脸疲惫焦急,心下已经有了预感,“或许是裴雁。”

    “裴雁?”顾里并不知道裴雁这个人。

    薛年强打起精神,“他……我猜,他可能是跟以前的崇明认识——”

    顾里将手搭在薛年的肩上,安慰道,“至少现在我们知道崇明是安全的,会得到好的治疗。”

    薛年点点头,“我知道。”

    “不管怎么样,阿狸,你现在需要休息。”顾里脸上非常严肃,如果薛年再不肯听话,这回顾里就是打晕也要让他强制休息,薛年也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再强撑,点点头,“我知道。”身心一放松,疲倦就迅速席卷而来,几乎让他站不住,还是强撑着去包扎了手,打了破伤风。

    “剩下的事交给我吧,你好好休息。”顾里关上旅馆的门,薛年的脑袋几乎一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们就回去了,接下来,顾里和薛年就动用人脉从各大医院中查找崇明这个人,却没有任何收获,薛年急得嘴上起泡,眼窝深陷,最后还是顾里打听到城东有名的私立医院几天前从武源转入一个伤患,但并不叫崇明,而叫周迦叶。

    城东的私人医院一向以奢华著称,白色建筑配以小型园林,花木扶疏,环境幽静,若不是来往的护士医生,几乎让人以为是五星级酒店。乘电梯到六楼,薛年却被前台的护士拦住了,“对不起,患者不接受探访。”

    护士小姐年轻而秀美,声音温柔却不容置辩,无论薛年怎么交涉,依旧一副不急不躁的笑脸,却坚决不许他进去,薛年正焦急,两个人出现在走廊那头,正是裴雁和他的助理,薛年站直了身子,看着裴雁朝自己走来——

    “裴先生你好。”护士小姐赶紧站起来,微笑着问好。

    裴雁的目光在薛年脸上,脸色似乎比以前更苍白了一点,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瓷器,美丽细腻却脆弱,有种神经质,抬眼看薛年,开口,“薛先生来看迦叶?”

    薛年面上不动声色,“我来看崇明。”

    裴雁似乎笑了一下,但因消失得太快,让人以为是错觉,“这世上根本没有崇明,只有周迦叶。”他的目光冷冷地盯住薛年,说,“我一直想找个时间跟薛先生见个面的,谢谢你照顾迦叶,从前他迷路了,不过现在回家了。裴家一向不习惯欠别人什么,薛先生可以好好想想,有什么用到裴家的地方,尽管开口。”

    薛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裴先生跟崇明是什么关系?”

    裴雁又露出非常轻微的笑,像云烟一样倏忽就消散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薛年抿了下唇,道,“他想起以前的事了?”

    裴雁没有正面回答,“有些事情就算忘记了,也没办法改变它曾经的事实。”

    薛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要见崇明。”

    裴雁的嘴角往上勾,“他很好。”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薛年,“我觉得薛先生不防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可以从裴家拿到点什么,我知道薛先生品性高洁,出身不差,并不缺钱,但在演绎一途上似乎很坎坷,跟庄家的那些龃龉我也有所耳闻,薛先生要是愿意的话,裴家可以帮你彻底解决,相信凭薛先生的能力,没有这件事的牵制,一定能闯出一片更辽阔的天地的。”

    薛年的脸色变了变,跟庄家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疙瘩,为此,自己在状态最佳的时候不得不沉寂下来,甚至差点因此退出圈子,这几年,他对此都闭口不提,别人也默契地不在他伤口上撒盐,现在被一个并不友好的陌生人这样赤、裸裸的提出来,他一瞬间有些难堪和愤怒。

    裴雁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勾了勾唇角,“当然——”他的声音还是轻柔从容,然而使听的人陡然感到一种心悸的冷意,“薛先生如果不知好歹,那也不要怪裴家做得比庄家更不留情面。”

    薛年的瞳孔一瞬间紧缩。

    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仪器滴滴的声音,阳光从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落在窗台边的百合上。裴雁坐在轮椅上看着躺在床上的周迦叶,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与记忆中的作对比——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陌生,他记忆中的周迦叶,还是少年模样,星目剑眉,唇红齿白,眉眼间总带点儿邪气,目光总是刀片似的凉薄,或哂笑或嘲讽或挑眉或撇嘴,即便是开怀大笑,总带点儿轻佻和讥诮。

    那么多年的光阴一下子飞走了,自己在十八岁河流的漩涡里一直挣扎,蓦然看见彼岸的少年已长大成人,并且越走越远,那怎么可以呢?裴雁和周迦叶是一定要在一起的,谁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他的眼睛深处有着疯狂而炙热的暗火,伸出手,握住周迦叶放在外面的手,轻轻地说:“迦叶,没关系,我会把你拉回来的。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要么我们一直爱下去,要么一起死。”

    崇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眼睛,与裴雁的目光相对——因为体虚,他的目光暗淡而复杂,微微蠕动了下干涩的唇,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挂在墙上的油画,然后又将眼睛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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