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年再见崇明已经是一星期以后了。远远的，薛年就看见崇明穿着病号服披着一件羊毛开衫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阳光薄而淡,照在身上没有一点暖意。薛年走过去叫他，“崇明——”
崇明转过头来，脸色有些苍白,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幽深,他开口,声音淡淡的，“你来了。裴雁说你来看过我——”
听崇明提起裴雁,薛年的心咯噔了一下,直觉崇明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他压下心里的惊疑,连日来的惊惶和焦灼，最终吐出口的也只是一句“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
“医生怎么说？”
但崇明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已经没事了。”
薛年坐到长椅上，两人一时无语，还是薛年打破沉默，“顾里决定跟桃姐结婚。”
崇明终于露出惊诧的表情，扭过头看着薛年，“顾里……”
薛年的眼里难掩悲伤，“桃姐没有多少时间了——”
崇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那个男人，每一次所做的事都能让人哗然，谩骂鄙视或鲜花掌声都不能动摇他的我行我素，在雌雄莫辨的妖孽外表下藏着一颗重义轻利任情任性的心。
“什么时候？”
“下个月。”薛年说，“桃姐的父母也会来，地点定在蒂爵酒店，顾里说要大办。”薛年说起他们劝说顾里别太张扬，毕竟他娶桃姐，是他的义气，然而一向对顾里抱有最大恶意的媒体却又不知道会掀出什么风浪，那时顾里的目光薄薄地削过鼻梁，一贯的嚣张毒舌，“怎么我顾里结婚见不得人吗？人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我就是要让别人都看看，我顾里要结婚了，我娶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时，被病痛折磨得两颊凹陷的桃姐也笑得脸上泛起桃花。
崇明也跟着笑起来，“这个家伙——”
笑过之后却又是沉默，薛年叫一声“崇明”。
崇明转过头来，对他说：“多谢你来看我，医生不许我长时间待在外面，我回房了。”这已经是直白的逐客令了，薛年一时有些错愕，眼睁睁地看着崇明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出声叫他，“崇明——”
崇明的脚步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裴雁是……”他还没说完说着，崇明已经点头，“我们从前认识。”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一点点。”崇明没再说话，留下薛年一个人在原地。
走进病房，意料之中看到裴雁坐在落地窗边，透过玻璃窗望出去，正好就是花园一角，崇明坐的地方。听见响动，裴雁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崇明。崇明并不理会他，顾自躺在床上，裴雁转着轮椅来到他身边，然后撑着双臂坐到床上，拉过崇明的胳膊枕在自己的脖子上，紧挨着他躺着。崇明没有任何反应，裴雁伸出手抚摸他刀削斧凿般的脸，轻轻地说：“等这边的事了了，我们回英国好吗？”
崇明似笑非笑地觑着他，“回英国？我以什么身份？”
裴雁并不恼火，漆黑的眼睛流光溢彩，望着崇明温柔地说：“需要什么身份？你本来就是裴家人。”
崇明轻笑，“怎么会呢，你姓裴，我姓周。”
裴雁了然地牵起嘴角，“你果然想起来了。”
崇明并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呢？”
裴雁叹息一声，说：“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做个戏子？”
“也没什么不好。”
裴雁不说话，但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气，过了一会儿，他闭了眼，又靠近了崇明一点，说：“妈妈说，是你自己离开的，但我不信。”
崇明已经闭上眼睛，裴雁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渐渐的，眼里凝聚起疯狂的风暴，片刻之后，又渐渐平息了，不，他只是将他压抑在了身体最里面，等待某个时刻爆发。
夜晚再次从梦中醒来，记忆中，镜子里的裴雁只剩下内裤，十七岁，清薄白皙的身体完全不设防。崇明，不，是周迦叶站在他的背后环抱住他。他也是年轻的男孩子，有着青春的恣意，裸着的胸膛有一枚刺青，帅而酷。
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互相望见，他的目光动物一样的坦白，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掠夺，他们的肉体年轻有力。远处雷声轰隆隆隆，滚贯而下——
房间里非常静谧，没有雷声，是错觉。崇明从床上起来，潮汗，犯了烟瘾，打开门，走廊上静悄悄的，护士撑着脑袋在打瞌睡，他下楼，从医院里的超市买了一包烟，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慢慢地抽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猫窜到他旁边，吓了他一跳，然后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人分开一边的月季花丛走出来，看见坐在长廊上的崇明愣了愣。
“你的猫？”崇明将烟叼在嘴里，伸手将猫抱起来，一直没有听见来人的答话，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穆潇？”猫顺势从他手上跳了下去。
眼前的人穿着厚厚的套头兜帽衫，牛仔裤，安静干净的模样一如少年，时光在他身上似乎是停留的。
崇明笑起来，“真巧。”
穆潇也是愣了愣，“崇明——”他的目光打量了他全身，“你生病了？”
崇明不欲对他讲受伤的事，于是笑而不答。
穆潇并不追究，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对崇明说：“去玩儿吗？”
“去哪里？”
穆潇也不回答，拉起崇明就走，累累的月季花擦过他们的身体，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衣服上留下月季的花香，医院门口，迎面走来几个穿西装的高个男人，似乎在找人，穆潇拉着崇明一矮身就从另一条花道离开了医院。
“他们在找你？”
穆潇不说话，将跟过来的猫从地上抱起来，走在前头，像个逃家孩子，兴致勃勃地徜徉在霓虹中。看见街角有卖烤地瓜的，他小跑几步上前，跟摊主说了什么，过来一会儿朝崇明招招手，崇明走过去，就见他将一个地瓜掰成两半，将一半递给他，“你带钱了吗？”
崇明愣了一下，默默地付了钱。他捧着地瓜，把猫放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慢慢吃，地瓜很甜很香，快要将地瓜吃完的时候，他冷不防开口，“我生病了，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的。”
崇明一时没反应过来，穆潇朝他笑了一下，说：“我们出海去吧。”
“出海？”
穆潇点点头，“我舅舅有一艘快艇，我知道停在哪儿。”
“生病了不要紧吗？”
“不要紧——反正都是他们说的。”
他们没出海，将快艇开进了内河，白色的浪花渐次开放，两岸的霓虹海市蜃楼一般在他们身边飞转，冷风刮着他们的脸，鼓荡着他们的衣服，冷得麻木了也就不觉得冷了，两个人好像喝醉了一样，大笑，大叫，笑什么，叫什么，却全无印象了。后来确实喝醉了，将快艇泊在一个码头，两人躺在里面，身边都是空了的啤酒罐。朗月寂寂地照着，远处灯光辉映，崇明仰躺在船舱，真想就这样永远躺下去，溺毙在暖烘烘懒洋洋的潮水中，关于周迦叶的一切就这样全部消散。
他醒来的时候天边熹微，他捅了捅将脑袋搁在他肩膀的穆潇，穆潇呻吟一声，从宿醉中醒来，皱着脸不情不愿。岸边站满了穿西装的男人，崇明问：“找你的找我的？”
事实上，两拨人都有，裴雁没来，但裴雁的助理恭敬却强硬地请崇明上车，一同跟着的还有医护人员，崇明冷笑。人群分开，走来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是穆潇的舅舅。穆潇两手揣着兜，一动不动，直到他舅舅抬了抬下巴，才慢吞吞地挪动脚步上了一辆黑色奔驰。穆潇舅舅走到崇明面前，那张脸比财经杂志上的更加有魅力，成熟而大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伸出手，说：“你是崇明吧。”
崇明跟他握了握，“你好。”
“穆潇很少有朋友，不知道改天能不能请你过来做客？”
崇明看向那辆黑色奔驰，穆潇坐在后座，百无聊赖的样子。崇明笑笑，“有机会吧。”并没有明确应下，转身进了裴雁派来的车。
裴雁已经等在病房了，脸色并不好，一同等待的还有医生，检查、吃药，花去差不多半个小时，崇明已经睡下。裴雁在走廊上，助理细细给他回报具体情况，听完，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又是梦，一群男孩子围着十三岁的裴雁，把他按到在地，脱掉他的鞋子和袜子，露出他天生畸形的左脚，裴雁的眼里是毁天灭地的屈辱，挣扎吼叫之后，两行绝望的泪水从眼里流出，孩子们像看新奇的玩具一样欣赏他的跛足，嬉笑着，玩闹着。周迦叶就站在后面，微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高傲的，残忍的。
崇明知道，这不是梦，是自己的记忆。
崇明转过头来，脸色有些苍白,衬得一双眼睛乌黑幽深,他开口,声音淡淡的，“你来了。裴雁说你来看过我——”
听崇明提起裴雁,薛年的心咯噔了一下,直觉崇明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他压下心里的惊疑,连日来的惊惶和焦灼，最终吐出口的也只是一句“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
“医生怎么说？”
但崇明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已经没事了。”
薛年坐到长椅上，两人一时无语，还是薛年打破沉默，“顾里决定跟桃姐结婚。”
崇明终于露出惊诧的表情，扭过头看着薛年，“顾里……”
薛年的眼里难掩悲伤，“桃姐没有多少时间了——”
崇明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那个男人，每一次所做的事都能让人哗然，谩骂鄙视或鲜花掌声都不能动摇他的我行我素，在雌雄莫辨的妖孽外表下藏着一颗重义轻利任情任性的心。
“什么时候？”
“下个月。”薛年说，“桃姐的父母也会来，地点定在蒂爵酒店，顾里说要大办。”薛年说起他们劝说顾里别太张扬，毕竟他娶桃姐，是他的义气，然而一向对顾里抱有最大恶意的媒体却又不知道会掀出什么风浪，那时顾里的目光薄薄地削过鼻梁，一贯的嚣张毒舌，“怎么我顾里结婚见不得人吗？人一辈子就结一次婚，我就是要让别人都看看，我顾里要结婚了，我娶的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那时，被病痛折磨得两颊凹陷的桃姐也笑得脸上泛起桃花。
崇明也跟着笑起来，“这个家伙——”
笑过之后却又是沉默，薛年叫一声“崇明”。
崇明转过头来，对他说：“多谢你来看我，医生不许我长时间待在外面，我回房了。”这已经是直白的逐客令了，薛年一时有些错愕，眼睁睁地看着崇明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出声叫他，“崇明——”
崇明的脚步停下了，却没有回头。
“裴雁是……”他还没说完说着，崇明已经点头，“我们从前认识。”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一点点。”崇明没再说话，留下薛年一个人在原地。
走进病房，意料之中看到裴雁坐在落地窗边，透过玻璃窗望出去，正好就是花园一角，崇明坐的地方。听见响动，裴雁转过身来，微笑着看着崇明。崇明并不理会他，顾自躺在床上，裴雁转着轮椅来到他身边，然后撑着双臂坐到床上，拉过崇明的胳膊枕在自己的脖子上，紧挨着他躺着。崇明没有任何反应，裴雁伸出手抚摸他刀削斧凿般的脸，轻轻地说：“等这边的事了了，我们回英国好吗？”
崇明似笑非笑地觑着他，“回英国？我以什么身份？”
裴雁并不恼火，漆黑的眼睛流光溢彩，望着崇明温柔地说：“需要什么身份？你本来就是裴家人。”
崇明轻笑，“怎么会呢，你姓裴，我姓周。”
裴雁了然地牵起嘴角，“你果然想起来了。”
崇明并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呢？”
裴雁叹息一声，说：“难道你真想一辈子做个戏子？”
“也没什么不好。”
裴雁不说话，但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气，过了一会儿，他闭了眼，又靠近了崇明一点，说：“妈妈说，是你自己离开的，但我不信。”
崇明已经闭上眼睛，裴雁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渐渐的，眼里凝聚起疯狂的风暴，片刻之后，又渐渐平息了，不，他只是将他压抑在了身体最里面，等待某个时刻爆发。
夜晚再次从梦中醒来，记忆中，镜子里的裴雁只剩下内裤，十七岁，清薄白皙的身体完全不设防。崇明，不，是周迦叶站在他的背后环抱住他。他也是年轻的男孩子，有着青春的恣意，裸着的胸膛有一枚刺青，帅而酷。
他们的眼睛在镜子里互相望见，他的目光动物一样的坦白，毫不掩饰的欲、望和掠夺，他们的肉体年轻有力。远处雷声轰隆隆隆，滚贯而下——
房间里非常静谧，没有雷声，是错觉。崇明从床上起来，潮汗，犯了烟瘾，打开门，走廊上静悄悄的，护士撑着脑袋在打瞌睡，他下楼，从医院里的超市买了一包烟，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慢慢地抽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来的猫窜到他旁边，吓了他一跳，然后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个人分开一边的月季花丛走出来，看见坐在长廊上的崇明愣了愣。
“你的猫？”崇明将烟叼在嘴里，伸手将猫抱起来，一直没有听见来人的答话，他忍不住转过头去看——
“穆潇？”猫顺势从他手上跳了下去。
眼前的人穿着厚厚的套头兜帽衫，牛仔裤，安静干净的模样一如少年，时光在他身上似乎是停留的。
崇明笑起来，“真巧。”
穆潇也是愣了愣，“崇明——”他的目光打量了他全身，“你生病了？”
崇明不欲对他讲受伤的事，于是笑而不答。
穆潇并不追究，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对崇明说：“去玩儿吗？”
“去哪里？”
穆潇也不回答，拉起崇明就走，累累的月季花擦过他们的身体，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衣服上留下月季的花香，医院门口，迎面走来几个穿西装的高个男人，似乎在找人，穆潇拉着崇明一矮身就从另一条花道离开了医院。
“他们在找你？”
穆潇不说话，将跟过来的猫从地上抱起来，走在前头，像个逃家孩子，兴致勃勃地徜徉在霓虹中。看见街角有卖烤地瓜的，他小跑几步上前，跟摊主说了什么，过来一会儿朝崇明招招手，崇明走过去，就见他将一个地瓜掰成两半，将一半递给他，“你带钱了吗？”
崇明愣了一下，默默地付了钱。他捧着地瓜，把猫放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慢慢吃，地瓜很甜很香，快要将地瓜吃完的时候，他冷不防开口，“我生病了，他们是来抓我回去的。”
崇明一时没反应过来，穆潇朝他笑了一下，说：“我们出海去吧。”
“出海？”
穆潇点点头，“我舅舅有一艘快艇，我知道停在哪儿。”
“生病了不要紧吗？”
“不要紧——反正都是他们说的。”
他们没出海，将快艇开进了内河，白色的浪花渐次开放，两岸的霓虹海市蜃楼一般在他们身边飞转，冷风刮着他们的脸，鼓荡着他们的衣服，冷得麻木了也就不觉得冷了，两个人好像喝醉了一样，大笑，大叫，笑什么，叫什么，却全无印象了。后来确实喝醉了，将快艇泊在一个码头，两人躺在里面，身边都是空了的啤酒罐。朗月寂寂地照着，远处灯光辉映，崇明仰躺在船舱，真想就这样永远躺下去，溺毙在暖烘烘懒洋洋的潮水中，关于周迦叶的一切就这样全部消散。
他醒来的时候天边熹微，他捅了捅将脑袋搁在他肩膀的穆潇，穆潇呻吟一声，从宿醉中醒来，皱着脸不情不愿。岸边站满了穿西装的男人，崇明问：“找你的找我的？”
事实上，两拨人都有，裴雁没来，但裴雁的助理恭敬却强硬地请崇明上车，一同跟着的还有医护人员，崇明冷笑。人群分开，走来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是穆潇的舅舅。穆潇两手揣着兜，一动不动，直到他舅舅抬了抬下巴，才慢吞吞地挪动脚步上了一辆黑色奔驰。穆潇舅舅走到崇明面前，那张脸比财经杂志上的更加有魅力，成熟而大气，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伸出手，说：“你是崇明吧。”
崇明跟他握了握，“你好。”
“穆潇很少有朋友，不知道改天能不能请你过来做客？”
崇明看向那辆黑色奔驰，穆潇坐在后座，百无聊赖的样子。崇明笑笑，“有机会吧。”并没有明确应下，转身进了裴雁派来的车。
裴雁已经等在病房了，脸色并不好，一同等待的还有医生，检查、吃药，花去差不多半个小时，崇明已经睡下。裴雁在走廊上，助理细细给他回报具体情况，听完，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头。
又是梦，一群男孩子围着十三岁的裴雁，把他按到在地，脱掉他的鞋子和袜子，露出他天生畸形的左脚，裴雁的眼里是毁天灭地的屈辱，挣扎吼叫之后，两行绝望的泪水从眼里流出，孩子们像看新奇的玩具一样欣赏他的跛足，嬉笑着，玩闹着。周迦叶就站在后面，微笑着欣赏自己的杰作，高傲的，残忍的。
崇明知道，这不是梦，是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