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贤脸色一白,顾不得想之前的事情,快步赶去刘欣所在。

    傅太后的宫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人,啜泣声哽咽声此起彼伏。董贤急急赶去,只看到那熟悉的人影硬挺着腰板跪在床前,董贤心急如焚,想要上前理智又提醒自己此时并不适宜,只得先跪在一边同其他人一样垂首静待。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刘欣的声音传来,庄重肃穆,“朕要为祖母守灵,你们都退下。”

    众人是被刘欣的气势威慑到,无人敢出一言皆默不作声的退下。人潮渐渐散出殿外,董贤等在最后,待到人已散的差不多之时方微微抬头看了看刘欣,刘欣面色一片苍白,目光与他相遇,微愣之后疲倦道:“圣卿也退下吧。让朕一个人陪祖母静静。”

    董贤担忧的看着他,刘欣却已转过身去重新跪在傅太后床前,董贤无言只好退下。

    然而回到所住宫中,董贤越想越胆战心惊,事情一步步朝着历史既定的轨道发展,从当初刻意避开刘欣却仍旧被他发现,到后来的以谋相处至以身相处,直至不知不觉中的感情深陷,即使故意远离却又不得不回来,再到那座合葬的陵墓……

    董贤惶惶然不由掐紧了手心,无论过程怎么样,走到现在,他已经是刘欣的宠臣天下人眼中的佞臣,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怎么说,他都不在乎,心急的是,历史上的董贤盛宠之后就是死亡,就像极尽一生开放一夜的昙花,生命被催至顶峰之后便乍然凋零。而他还想活着,他不仅要活着,还要跟刘欣一起活着,高爵厚禄富贵荣华他都不在乎,只要两个人能平安活着就好。原本以为胡黑身为外族人会毫无顾忌,没想到当提出让他在合适时机带自己和刘欣远走高飞的时候却一口回绝,这让董贤心中的又一丝希望落空,他在朝中又无势力,张严和王昭虽是对他兄弟情深,他却并不想让他们知情,以免被连累。本想着趁着剩下的时间抓紧经营为自己和刘欣做好后路,却没想到傅太后在这个关口去世,后宫两大太后本保持着后宫和朝堂之上微妙的平衡,傅太后一死,王太后所代表的王氏势力必然在朝堂之上大增,傅皇后虽是傅太后的侄女,却并不懂得怎么拉拢人心培植势力,对王氏来说几乎毫无威胁,这么一来,王氏一手遮天,刘欣在朝野的声威岌岌可危,即便是拥有天子之名又如何?手中没有权势的天子,同落入平阳的猛虎有何区别?

    董贤焦急的在宫中来回踱步,绞尽脑汁想不出办法,气愤之下重重拍向手边的桌案,手掌的震痛蓦地提醒了他另外一件事,摊开案上的锦帛,狼毫蘸了墨毫不犹豫快速挥笔书写,写完之后封好唤来宫人送出宫去,董贤心中了却一事,长叹口气后倒在软榻上:显明,这件事大哥就交给你了。这是大哥最后的希望了。你一定,要应允。

    闭上眼养了会儿精神,董贤唤人道:“来人,我要出宫。”

    宫人犹豫着看了看他:“大人,现在……”

    “没听到我要出宫吗?”董贤突然发起怒来,宫人惶惶跪下,声音细如蚊蚋:“大人,现在宫中形式甚是复杂,还是稍等几天吧。”

    董贤却一刻也等不及,冷眼看着他道:“我是什么身份,用得上你来指点?我不管你怎么做,我现在要出宫回董府,给你一盏茶的时间,你去给我安排好,若是等我请示了陛下……”董贤走上前抬起他的下颚对上他惊恐的眼神,冷声道:“你便等死吧。”说罢松开手,转身拂袖坐下。

    宫人连滚带爬的下去安排,董贤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轻轻叩着桌案,脑中无数念头来回滚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早已乱成一团。

    常年习武的手上带着厚厚的茧子,拆开京城的来信,一字一行的看完,脸色一片灰败,王昭不觉拽紧了手中的锦帛揉成一团,低低呢喃:“大哥,你可知我盼了多久你的信?这几个月来我食不知味夜不能眠,生怕你知道我的身世后不再认我这个弟弟,没想到你终于还是认了,可是……”话声中无限凄凉:“大哥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你怎么能让我娶别人?我怎么能娶?我怎么甘心?就算不能跟你在一起,只要能默默的守护你,王昭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一声声嘶喊在屋内回荡,要质问的那个人却不会给自己答案,缓缓闭上眼,两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落下,王昭哑声低笑:“大哥……若是这是你所希望的,王昭便——如你所愿。”

    早在上次董贤离去,王昭看到他留下的字迹,便知他已经知晓了一切:“王昭,显明,昭显王氏之名。若有一朝兵戈相见,亲手杀了我。”二十三个墨字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昭身上,满脑子一个念头不停闪着: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虽然明白董贤早晚会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然而王昭却并不甚在意,在他心里,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世,董贤是什么身份,他们都是兄弟,即便是他心底并不只把董贤当兄弟。然而自从与父亲相认便等于接受了王氏的势力,原本以为董贤与这场争斗毫不相关,即使是他参与什么,依自己的能力保他周全定然无恙。然而董贤义无反顾的回京,王昭的心便沉沉落了下去,不用多说,结果不言而喻,董贤选择的是刘欣。王氏与刘欣,世族与王权,注定是对立的,势必不能两存。

    一个是母亲的遗愿,一个是心中挚爱,孝义不能两全,王昭坐在地上,痛苦的仰头,眼里一片赤红,发狠的挥起拳头砸向墙壁,一拳又一拳,墙壁应声裂开,簌簌不断掉下泥土,犹如千疮百孔的心。

    董贤一回府便匆匆往自己院中走去,穿过正中花园时忽听有人喊了声:“大哥。”

    董贤站住向四周望去,一个身影匆匆向自己跑来,几乎撞进自己怀里时方将将停住脚步。

    董贤微微一愣,眼前的少年不好意思的羞赧着又唤了一声:“大哥。”

    董贤心里有事,淡淡嗯了一声,少年似乎毫无察觉,带着腼腆的笑小声问:“大哥是刚从宫里回来吗?”

    董贤微感诧异,原本以为家里人跟外面那些人一样当他是佞幸之流,眼下这个弟弟的反应看上去却不像是如此,不知他抱着什么想法,董贤淡淡回道:“嗯,怎么?”

    少年的眼神变得殷切热烈起来:“大哥,姐姐在宫里好吗?听爹爹说大哥常能出入宫里,能不能带我和娘亲进宫?娘亲许久不见姐姐,天天念叨着,都想病了。”声音在董贤平淡的脸色中渐渐犹豫起来:“或者,大哥带个信儿给姐姐也行,让姐姐写封信给娘亲看看,也好缓一缓娘亲的思念之情。”

    董贤淡淡应了声,说:“若是有空……”不待他说完,少年便欣喜抢道:“这样真是多谢大哥了。”冲董贤作了个揖,便一溜烟儿的跑了。

    董贤被他如此热情快速的反应弄了个措手不及,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被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收拾自己的情绪大步往自己院内走去,刚至院门便看到锦绣迎面迎来。

    锦绣将手里的衣服展开披在他肩上,轻声问:“少爷怎么现在回来了?听说太后……”隐去了忌讳的字眼,低声劝道:“宫里情势正是不稳,少爷这时出宫,若是有人心存歹意节外生枝,怕是对少爷不利。”

    董贤随她一边走一边说:“正是越乱越好,乱了才好浑水摸鱼。”

    锦绣顿了顿:“少爷是……”

    “锦绣,”董贤停住脚步,看着她道:“你虽不在朝中,想必也知道王氏声势浩大,傅太后一死,王氏将会一手遮天。陛下那边的权势……”苦涩在口中蔓延,董贤顿了顿,坚毅道:“我们必须要先做些准备。“

    锦绣瞬间脸色苍白:“难道他们还能反天不成?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如何敢?即便是……即便是陛下……少爷总归是无关之人,他们总不该……”

    董贤叹了口气,悠悠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应当也听过外面的传言,若是陛下有个好歹,唇亡齿寒,焉能还有我的存身之处?早些做点打算总是好的。”

    锦绣咬了咬下唇,半晌道:“少爷心中可是有了计较?”

    董贤坐下,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放在桌上:“趁着我们还有些权势,我想给锦玲找个好人家嫁了。以后即便我们……也能保全她。”

    锦绣看他脸色,试探道:“少爷意中的人选是?”

    “说起来你也认识的,”董贤笑了笑,冲淡了房中冷凝的气氛,缓缓说出两个字:“王昭。”

    锦绣想了想,方道:“少爷看中的人,品行总是好的,只是王大人身份尊贵,锦玲却是我们董府的一个丫头,这门第悬殊,不知王大人……”

    董贤收了笑:“所以这事儿还需要锦绣你援手才行。”

    “少爷的意思是……”锦绣不解的看着他。

    董贤闭上眼往后一仰,手指轻轻扣着太师椅的侧边:“只需锦绣去拜访一下岳父岳母,收锦玲做个义女,就说锦玲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妹便是。如此,就算以后董府免不了受我牵连,锦玲总归是与董府无关之人,法不责众,总不会受到牵连。只是……”董贤看着锦绣,眼中一片歉意:“只是锦绣跟着我,怕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少爷说的这是什么话?”锦绣眼眶微微泛红:“锦绣自小跟着少爷,少爷待锦绣不像下人,反倒如同亲生兄妹一般,少爷的恩情锦绣都记在心里,只盼有朝一日能报答,现下少爷不嫌弃锦绣卑微低贱允锦绣常伴左右,锦绣已经万分感激了。”

    低低的啜泣声响起,董贤心中一揪,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只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万一以后我不能幸免……你可是想跑都跑不掉的,天下人全都知道你是我董贤名正言顺的妻子。宫里我放心不下,还要赶着回去。家里就有劳你照着,还有锦玲那边,那丫头心直口快,鬼机灵着呢,你赶紧想个法子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说通她才是。”

    锦绣闻言忙擦了泪,上前为他整理了下衣服,董贤低头,对上她的眼睛,郑重的点点头起身离去。

    董贤走后,锦绣方用尽力气一般瘫软在地上,两行泪水顺着脸颊不断落下,她的少爷一向如此心善,外面的那些流言她不是没有听到,只是她心底坚信着她的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卖身求荣的人,只有她知道,她的少爷只有在提起宫里那位陛下的时候,眼里才会有焦急担心,各种浓的化不开的情意,那种情意她明白,因为另外一个人看着少爷的时候,跟少爷看着陛下的时候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锦绣惊回神赶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之前董贤坐的位置上,端起他只喝了一口的茶,慢慢递到唇边,茶水尚温,人已走远,她从不知道,原来这茶入口是如此苦涩。

    脚步声已经走至门前,门槛探进一只穿着绣花鞋的脚,清脆的声音随着响起:“夫人,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锦绣放下茶盏,面上已恢复常态,微微笑着:“锦玲回来了?我猜是梅花,可对?”

    “哎呀,”锦玲捧着两支盛放的白梅进屋,嘟着嘴嚷嚷道:“一猜就中,真是一点乐趣也没有。”

    锦绣眼中的笑意不觉满满荡开:“你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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