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太后之死对于刘欣的打击巨大,虽然以往从表面上来看两人关系并不甚亲密,但是董贤知道刘欣一向很是敬重这位太后,这位在后宫中斗争了一辈子的太后,终究还是把她的命放在了后宫。

    令董贤忧虑不已的则是刘欣的身体状况,刘欣的身体每况愈下,甚至在守灵期间出现晕倒数次的现象,然而又十分固执坚持守灵不愿离去,董贤虽与他是至亲至密之人,却也不得不碍于规矩离开灵堂,每日叮嘱宫人按时将药和饭菜送进去,心里又放心不下,只得待在宫中来回踱步,如同一只困兽,日夜煎熬。

    直至守灵结束,董贤才稍微缓了口气,心中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终于看到刘欣满是疲倦出现,还没来得及上前,便愕然看到刘欣直挺挺在他面前双膝着地跪下,董贤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连声喊:“御医!”

    刘欣满是痛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圣卿,我的腿……”

    董贤一边用力搀他起来一边安抚道:“你先别急,兴许是近几日太累了,先让柳世映看了再说,我先扶你到榻上歇息一会儿。”

    刘欣几乎全身的力量压在他身上,摇头道:“腿没有知觉,我用不上力。”

    董贤心中一颤,手下抓的更紧,一只手臂穿过他的腋下,几乎是半抱着把他拖回床上,强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镇定道:“等御医来。”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这双腿约莫是不行了。”刘欣疲倦地往后仰去,董贤握着他的那只手又紧了紧。两个人一时无话说,直到柳世映进来才打破这一室压抑的气氛。

    柳世映半跪在床边为刘欣察看,神情渐渐凝重起来,小心掀开刘欣身上的被褥,道:“臣冒犯了,陛下恕罪。”说着双手在刘欣双腿来回游走按捏,一边按一边观察刘欣的反应,眼里渐渐现出惊骇之色。

    刘欣心中早有察觉,平静道:“如实说吧。“

    柳世映轻轻为他重新盖好被褥,后退一步,俯身拜跪:“微臣该死,微臣无能。”

    余下的话不必多说,几个人心里都清楚。仿佛一锤定音,董贤的脸色瞬间苍如白纸,虽然料到刘欣身体会恶化,没想到却是严重至此,好好的腿,为什么突然就站不起来了?董贤愣愣的坐着,脑子里像是缠绕一团的麻线,来来回回绕成无数死结。

    沉闷的“咚”的一声响将他惊回现实,刘欣重重放任自己仰面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床帐上的花纹。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心里总存着一些侥幸,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好转起来,柳世映多年为他诊治,他自是信任不疑,然而今日的一句话瞬间将他打入地狱,从头到脚凉到底。

    董贤看刘欣仿佛随时要离自己而去的样子,不由扑上前紧紧抱住他。

    刘欣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圣卿,你都知道了。”

    董贤近乎贪婪的呼吸着他胸前的熟悉气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道:“君无戏言,你说过要护我一生周全。我不死,你也不能死。”

    刘欣缓缓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去寻死?我不仅要护你周全,还要护你千秋百代世世无忧。”

    “我不要千秋百岁,我只要你。”董贤闷闷的声音从胸口传来,刘欣微愣,轻抚着他的背低低道:“我尽力。”

    “都给朕滚出去!”刘欣怒气冲冲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董贤放下手中的事,自然接过他的手臂扶着他往里走:“何事惹你如此生气?”

    刘欣铁青着脸道:“这些人,当真以为朕要死了不成?无法无天,反了他们了。居然借着太后的名义来对朕示威,朕倒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董贤心中咯噔一声,联想当下局势,瞬时明白几分,只是想不到,傅太后刚死,王氏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王莽私自回京,指使王邑盗用太后名义向刘欣为自己求特进给事中,又请求何武举荐自己为太常。如此明目张胆步步为营将自己挤入朝中,看来王氏的势力已经发展到无可忌惮的地步,相对的,自己可以用的时间却越来越少了,得抓紧才是。然而越是心急,想来想去却越是没有丝毫办法。

    董贤一日比一日担忧,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却还是被刘欣看出了一二。只是董贤不说,刘欣又被朝堂之上的事情闹的焦头烂额,只得暂且按下耐心等着他主动来说。

    自从刘欣腿不能行之后,虽然待自己与往常无异,然而董贤却知道,刘欣性情变的越来越喜怒无常容易暴躁,稍有不顺便肆意斩杀,若是自己在时尚好,还能听得进几句劝,若是不在时旁人相劝,那劝者轻者被杖责几十大板重者少不了落得尸首两地的下场。一时之间宫中上下人心惶惶,侍卫宫人敢怨不敢言,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董贤一方面为当下局势焦急,一方面又为刘欣的状况忧心不已,特别是当刘欣免除其舅大司马一职时,心中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然而还不待他来得及布置,三个月后,刘欣突然宣布自己为大司马卫将军。

    一时之间,朝堂上各种声音吵吵嚷嚷,刘欣却毫不在意,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董贤迎上自己的龙椅之旁,冷冽的目光在朝堂之上扫视一番,冷哼一声拂袖退朝。

    似乎是刻意的带着宣告天下的意味,刘欣对董家的恩宠一日胜似一日,甚至连董贤的妻族都连带着沾了种种照顾,而相对的,董贤心中的不安却渐渐扩大起来。直至刘欣的行为愈演愈烈,不仅对董家大肆赏赐,将董燕升为昭仪,并改其宫殿为“椒风”,与皇后的椒房相抗衡,甚至将锦绣接入宫中并赐住“止贤庐”。董贤心惊胆战,不知刘欣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终是忍不住去找刘欣准备问个清楚。

    刘欣却笑而不语,只拉着他进入麒麟殿,董贤抬眼望去,殿内数人,除却自己父亲弟弟之外,还有王闳兄弟侍中、中常侍等人,皆是刘欣平日所信任之人。

    刘欣笑道:“只当是家宴,不必拘礼。”

    话虽如此说,席中之人却没有不顾忌的,董贤的目光偶尔扫到董恭一席,看到自己父亲几次欲言又止的表情,董贤心中一动,有心找个机会与自己父亲详谈,然而一旁的刘欣兴致却是甚好,不停拉着他饮酒。席间众人跟着刘欣的话语附和,气氛倒也融洽。

    酒意渐渐用上头,董贤微微用手撑着额头歇息,刘欣带着笑意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却犹如一声炸雷,瞬间将他酒意逼退:“朕欲效法尧禅舜让位于圣卿,诸位以为如何?”

    谈笑声顿时静止,众人脸上皆是惊愕不可置信之色,董贤惊了一惊,回过神来立即低声暗示道::“陛下,你醉了。”

    刘欣恍若未闻,目光清明的看着他道:“圣卿,你知道朕没醉。”|

    底下的人在两人说话的空当回过神来,王闳首当其让,离席上前一步跪下进言:“陛下万万不可!大司马虽有文韬武略,实为我大汉不可多得的人才,然天下是高皇帝打下来的天下,陛下继承帝系,理应传位给刘氏子孙才是正统。”

    刘欣脸色蓦地一沉,厉声道:“来人!王闳王大人不胜酒意,请其回府。”

    王闳还在地上磕头,已被宫人架出去,刘欣阴沉着脸道:“还有何人有异议?”余下众人本有意上前劝阻,然而在帝王怒焰之下顿时唯唯诺诺起来,无人再敢出言,唯恐做了出头鸟引来杀身之祸。

    “臣有异议。”董贤对上刘欣压抑着怒气的眼睛,平静道:“也请陛下将臣驱逐出宫。”

    “你——”刘欣指着他,胸口急促起伏,怒极反笑:“好的很。”将面前席上的碗碟饭菜一把扫到地上,抓起案上的酒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董贤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突然对刘欣身旁的宫人喝道:“没看到陛下醉了吗?还不快扶陛下去歇息。”

    几个宫人相互看了几眼,。终是在董贤严厉的眼神下惶惶然上前扶起刘欣,刘欣抬眼去看,董贤已经拂袖离席,遂合上眼任由宫人服侍。

    “父亲。”董贤跪在董恭面前,低低喊了一声。

    董恭手中的鞭子扬起又放下,重重叹了口气道:“孽子!”

    董贤重重的在他面前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父亲一生清白为我所累,董家一世之名被我所污,若是……”顿了顿,无比艰涩道:“若是以后董贤连累董府上下,还望父亲能够……”

    董恭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非你所为,盛极必衰之理为父自是懂得,董家因你而盛,若有牵累,也自该承受。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可惜造化弄人。”

    董贤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本是因以后会牵连到董家而自责,没想到董恭却比自己更看的明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听董恭又道:“你自己在宫里,多加小心。”

    酸涩涌上眼眶,董贤忍住泪意,含糊应了声:“嗯。”

    董恭挥手让他出去,董贤身形还未到门口,身后董恭又万分复杂的补了句:“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宫与陛下说清楚。陛下待你,实属不易。”低声呢喃道:“只是这天子之爱,能有几人能承受的起。”

    董贤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半晌嗯了一声走出门去。

    董恭将手放在眼上,疲倦的遮住昏黄的光线,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一切只能看天意由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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