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钦珀终归是挺了过来,三天后的傍晚他醒了过来。

    那会儿官小熊整个人木木的躺在他身侧,空空洞洞的望着虚空,她还没意识到他的醒来,她还在想着:他要是再醒不过来,成了一具腌臜厌人的干尸,她就再也不恨他,她就想着法子带他出了这林里……

    不承想她才一抬头,就撞进他刚睁开的眼里。

    他似笑非笑,安静缄默,虚白的面孔在眸光闪动之间,无端染上一点鲜活过来的色彩,蓦地官小熊后背僵了一下,她如芒刺在身般惶急撇开了视线,耳根处却攀上了一片酡红。

    她不大自在的坐起身子,反手把半瓶子水递过去,声音暗哑嗡嗡道:“好啦?那喝水吧,我们得马上——”

    话未说完,从她脖颈后探过一只手,虚软的指尖摸索上她唇,唇上就是触上一片沁凉。

    官小熊像是突然炸毛一般,猛地跃了起来,可忘却了身居狭小的山洞里,身子还未站直,头顶就撞上了洞顶,蓦地就是疼得龇牙咧嘴。

    许钦珀忙要拉过她,被她用力搡了一把,她也不顾那疼痛了,飞快的钻出了山洞,倒是没忘把那快要空了的背包带了出去,往后背一甩,也不吭声,就伫立洞口附近等着。

    许钦珀刚醒过来,整个身子都像是失修已久的机器,只觉没有一个部位是利索的,被官小熊那么没轻没重一搡,他脑子里就是一阵翻山倒海的眩晕,扶着额头半天才缓过了劲。

    稍顿他努力坐了起来,慢条斯理的朝外边爬,刚探出了头,几天里没有视物的眼睛又被外间光线晃了个花,待磕磕绊绊的钻了出去,站了起来,才发现两条腿上下打着摆子,颇是身不由己又滑稽尴尬。

    官小熊倒是不去正面看他,余光里瞥见他钻了出来,就头也不回朝前走,不咸不淡的叮嘱道:“把毯子带上。”

    许钦珀见她顾自赶路,也不急,绕圈走了几步舒活了筋骨,这才慢悠悠的钻回山洞扯起一席薄毯、慢悠悠的去追她的脚步。

    官小熊的脚步实则并不快,她余光里不时扫瞭着后面的人影跟上没有,他有劲走了,她就快走几步,他脱力了,她就静静立在树荫下等着。

    许钦珀始终是没法追上她,没法跟她并肩相行。

    森林里天色原本就黑的快,一般四五点就已擦黑,此时眼看最后一丝天光也要湮灭,两人却是默契般的走走停停,仿佛没有要歇脚的打算。

    官小熊是因为胸腔堵着一口莫名又别扭的气,许钦珀是因为想竭尽全力跟上她的脚步。

    直到许钦珀实在走不下去了,脚步虚浮的快要跌了过去,心口也跳的急促又惶惶,在脚下被腐植绊了一下后,他顺势坐了下去。

    片刻后官小熊也停了下来,围拢了一些湿枝湿叶,艰难反复的去打火,火苗终是蹿了起来,她才从背包里取吃食,一盒子牛奶拿出来放回去,再放回去拿出来,反反复复的纠结着,待许钦珀也移坐在篝火对面,她手一抛,把那牛奶扔向了他。

    许钦珀瞧得清楚,那背包干瘪了下去,恐是再也找不出吃食了。

    他扒下吸管,扎进牛奶盒子里,快速的吸允了几口后就又递给了官小熊。

    官小熊双臂交叉着抱住并拢的双腿,脑袋埋进去,闷闷道:“不饿。”

    许钦珀没有说话,也不去强求,把那牛奶又喝了一半,积攒了些力气,才道:“你嘴巴怎么了、我看看。”

    他一开口,嗓音就嘶哑粗嘎的厉害,像是风吹着一扇破风箱哗啦哗啦的响。

    官小熊不吭不响把头埋得更深了几分。

    许钦珀得不到她的回应,就沉下头。

    即使不问,他也猜到几分。

    这么几天他能再次醒来,不知她是费了多大劲,他伤口的草药、他浑浑噩噩里嘴里流进的一抹一抹苦涩,都是她嘴巴里嚼烂了敷上来的、塞进去的。

    是药三分毒,过量的草药经过了她嘴巴,渗入了毒素,那嘴巴就肿得跟两只油囊囊的腊肠一般,甚至连腮帮子都是肿胀的。

    这些,在他一睁眼,就都瞧清楚了的。

    许钦珀眸底闪烁着点点水光,重重的一闭眼,又睁开,那情不自禁的情绪才掩去几分。

    不管官小熊是出于人伦道德,还是一丝纠结的情感,抑或其他,可她没有抛下他,他感动、喜悦,同时心尖上涌挤着一些晦涩,同时努力压制着想要抱住他的好姑娘的急切冲动。

    也是在那一刻,许钦珀隐约明白了一个词:守护。

    他想,他这辈子尝过这铭心的感受,怕是甘之如饴,再难以忘却,可隐约懂了、长长久久的守护,绝不是强占霸占能圈禁住的,他知道,他必须要放手了……

    夜,如斯冗长,可总在一丝丝天光再次闪现的时候,消匿在流动的时间里。

    前几日暴雨过后,腐植里翻出滑泞的烂泥在几日里还未晒干,更增加了行路的艰辛,官小熊和许钦珀先还是一前一后顾自行走,慢慢就抵不过那艰辛,不言而喻相互扶持起来,后来背包完全空了,又时时是饥肠辘辘,沿路只有吃野果子、芭蕉根维持生存。

    这么一日一日穿山越岭,心绪早已从复杂到麻木,只有脚步在生命本能的驱动下机械的前进。

    森林里的每一处景象,似乎是相差无几,到处生长着数不胜数参天大树,和横着长的藤萝荆棘,满眼的绿色海洋生机盎然;到处爬满了黄、绿、紫色相间的、活似长了癞的伤疤般的青苔,斑驳的生命,扑朔迷离。

    若是寻踪探奇的旅人,定要感叹这是秘境深处,纯粹而傲然,安静而华贵。

    可对于在森林中伤痕累累求生存的官小熊和许钦珀,只有深深的倦怠和无力。

    官小熊头昏脑沉,手臂刚扶在树干上,就再不想动了,她干脆瘫坐下来,大口喘着气,阖了眼。

    “再忍忍,快走出去了。”

    许钦珀也是累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知道虚软的身体只要一挨着倚靠物,就再也不想动分毫,便一直强忍着站在一侧,伸出手来,想去拉起官小熊。

    “不……”

    官小熊刚摇了头,就眼冒金花,眩晕的只想呕吐,她忙抬手扶住了额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么定顿了片刻,她才抬起了眼,刚要接着说下去,就见许钦珀猛地俯下了身子,面露一丝古怪靠了过来。

    不等他做噤声手势,官小熊就听见树丛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碎语,说话人声音低沉细碎,话的内容听得并不清楚,而许钦珀透过树丛缝隙去瞧,就瞧见两个人的迷彩服裤腿和长杆步枪越来越近。

    许钦珀先是猜疑来人是克钦人,说不准是佤联军边防检查人员,他心下一喜,只觉要获救了,可下一刻就听到两人的交谈内容。

    “工厂那边人手够吗?”

    “够,都是从山区招的,吃住一切都在我们安排警戒的地方,不怕他们泄漏出分毫。”

    ……

    许钦珀后背一僵,那抹喜也随之烟消云散,那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可他陷入了狐疑思忖中。

    官小熊听不到了动静,就小心探起脑袋,轻声问:“是什么人?”

    许钦珀暂时下不了定义,就摇了摇头,去搀起她手臂道:“我们快些走,看来马上要出去了。”

    官小熊心里喜忧参半,走出森林自然是好的,可谁知道出去后会面临危机、还是会被解救。

    许钦珀察觉她的心思,却只道:“把刀给我。”

    官小熊狐疑的看向他。

    许钦珀道:“我拿着比你拿着有用。”

    见她依旧是迟疑不决,他便发出断断续续的轻笑:“枪不是还在你那里吗,到时候我们平安了,我若不送你回去,你大可以——”

    他伸手对着自己脑袋比了个枪毙的手势,滑稽又轻松,面孔上的笑容亦是坦然真诚,倒叫官小熊不疑有他了,可她忘不掉玉米地里他说过的话:放你回去算什么,怕是你忘不了这里,忘不了我,末了还是要自我折磨一番。

    忘不了那日他轻佻又蛮横的看向她双腿间……

    所以此时许钦珀再是坦然真诚,官小熊心里却是扎着一根刺,一思及,就要隐隐作痛。

    她撇过了头,面无表情递过了刀。

    两人又走了一日,次日凌晨果然出了森林,一眼望去,森林外是晨曦笼罩下的平坦坝子,迎面而来的清风里都裹着庄稼地里清新干燥的味道,一切都与森林中腥臭腐味大不一样。

    这境况叫两人精神一振,却也更添了几分警戒小心。

    在森林里的时候,并未遇到波郎森等人的追杀,可并不意味着出了林子就是死里逃了生。

    隐藏的危机或许就在下一刻,蛰伏着的枪口或许就正对着他们的身影……许钦珀抬步上前,挡在了官小熊身前,猫着腰、持着刀、脚步小心的穿梭在林草中。

    即使他的身体先前因为伤口溃烂发炎踏上死亡线而形如槁木,即使浑身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可此时官小熊抬眼间,他微抬着下巴,紧抿着唇,视线坚定又稳重,给她一瞬间的错觉,他整个人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健豹。

    官小熊虽然心里忐忑不安,可跟着这样的许钦珀,心下就是另一种想法:许钦珀、从来都是狩猎的人,即使身陷囹圄,即使狼狈不堪,那样的精神力犹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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