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还有一阵子才开学,陈太太提议一家三口出国旅行,她坚持要去德国,这一次,陈先生没有发出反对声音。

    陈易和王新月二十几年前就约好,结婚后要去德国度蜜月。

    陈易一直觉得亏欠妻子。

    两周后,他们尽兴而归。

    那次飞机降落,用的是南明市新飞机场。

    由普田建造,完工后,普田却必须撤退,世事真是讽刺。

    飞机场建设美轮美奂,游客赞不绝口。

    范尔亲自来接。

    他态度亲昵,却一直戴着墨镜,高大英俊瘦削,人像钢条一般,动作敏捷,给予人压迫感。

    他把陈氏一家接到酒店。

    志明脱口问:“干嘛来这?快送我们回家。”

    范尔转过头来,“叔叔退休后,房子归还公司,公司转售。志明,那所平房一直是单位宿舍。”

    这时,陈太太握紧儿子的手,陈先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呵,不过是暂时借住,并非陈家所有。

    志明沉默。

    他安顿好父母,梳洗完毕,偷偷来到旧居。

    旧屋同他住在那里时一模一样,大门打开,有一个小女孩走出来。

    “找谁?”

    她八、九岁,小美人模样,蜜色皮肤,美目盼兮,仿佛森林中的精灵。

    只听得她说:“现在是我们住在这里。”

    志明微笑问:“请问你贵姓?”

    “我姓谭,我爸爸是许氏建筑的总工程师。”

    啊,物是人非,现在转到别人当家做主了。

    有声音自屋里传出来,“明珠,别跟陌生人说话。”

    大门关上。

    跟着,志明去家明墓前献花。

    他一个人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腿酸。

    他抹干眼泪,静静离去。

    那晚,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他娇生惯养,认床。

    第二天一早范尔来找他。

    “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志明点点头。

    他忽然缠住范尔说儿时趣事。

    “范尔,你比我大两岁,我小时候是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胡说,那是你。谁都知道,范尔带坏陈志明。”

    他咕咕笑起来。

    “还有其他的吗?”志明又问。

    “深得母亲宠爱。”

    “还有呢?”

    “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志明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范尔笑,“那才好。幸运儿的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几岁结婚生儿育女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你就要走了吧?”

    “是。下周启程。”

    “时光飞逝。”

    “晚上见。”他走了。

    志明换了套西装前往。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上来。

    “陈志明先生,这边请。”

    可是另外有人冷冷说:“陈先生将坐在许先生旁边。”

    “陈先生将坐在陈家明的位子上。”

    志明皱紧眉头,“我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志明坐下。

    这时国歌奏起,所有人肃静起立,无瑕再争论座位问题。

    然后,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旁边有人轻声问:“可以走了吗?”

    “还得升旗呢。”

    “多累。”

    “嘘。”

    陈志明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明,他心绪安宁下来。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会在某个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么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志明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他总算看到了范尔。

    范尔戴着墨镜,站在许先生旁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志明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家明也戴过这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点整。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乐队大鸣大奏,震耳欲聋。

    一面国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旗帜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和欢呼声。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旗帜,只有陈志明看着范尔,范尔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志明看到范尔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在许先生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火石间,他向前倒去。

    许先生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志明先是一呆,随即浑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往前狂奔。

    四周人群尽情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志明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被警卫拦住。

    陈志明一边挣扎一边大叫:“许先生!”

    那老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志明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了少数人惊慌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志明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看到担架上的范尔。

    他趋向前,“是我,范尔,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范尔左边墨镜玻璃已碎,轻轻除下墨镜,看到一个血洞。

    医生立刻拉上毯子,盖住范尔面孔。

    志明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范尔的手,放在脸颊上,范尔的手起初还很暖和,接着迅速冷却。

    志明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没有人出声。

    救护车到达医院,医生出来救治。

    志明犹自握着范尔的手不肯松开。

    医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志明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过重失常。

    陈树刚值完班,他看到失魂落魄的陈志明,立即过来了解情况。

    “陈树,范尔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许先生,范尔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陈树走近。

    “第一枪在心脏位置,他穿了防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死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许先生只是一个商人。”

    医生冷哼一声,“你还小,你不懂普田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许建国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步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许建国。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

    他仿佛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人扶着离去。

    护士惊奇,“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许建国?传说豪宅有十二名佣人,身家过亿,那就是他?又干又瘦,老态龙钟。”

    陈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再见范尔,悄然离开。

    警方来了,看见他便问:“陈志明在何处?”

    陈树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警察涵养极佳,他说:“我明白。”

    他与陈树握手。

    “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陈树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无比,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多岁。”

    范尔也只有二十多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许建国?”

    “他只呼叫,替陈家明复仇。”

    陈树顿觉晕眩,他不住喘息。

    替陈家明报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如兄弟般亲近的范尔。

    陈家明如果在生,会怎么想。

    陈树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脸孔。

    警察见状,识相走了。

    陈树看着他离去,才去休息室看志明。

    志明对着窗户呆坐着。

    陈树走过去,双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

    志明轻轻说:“陈树,看到那条河吗?”

    “嗯。”

    “大哥经常去那里游泳,却不带上我。”

    “你还小。”

    “爸爸只准我在游泳池游泳。”

    “那里又安全得多。”

    志明静默了。

    过一会他说:“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船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可掬……”声音渐渐低下去。

    陈树从背后抱住他。

    “还有范尔,他对我说过,‘远亲不如近邻,陈志明,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我会照顾你’,为什么他反悔了呢?”

    饶是聪敏如陈树,此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是否我做错什么,所以一个个都要离我而去,先是大哥,然后是范尔。”

    “不,不是你的错。”

    “那么,是谁的错?”

    陈树答不上来。

    有时,哀伤发泄出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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