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母亲迎上来。

    她接过志明的外套,“回来了。”

    志明简单“嗯”地一声,他不敢说太多话,怕走漏风声。

    “一身臭汗,快去洗个澡,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爸呢?”

    “你爸出去散步了。”

    志明松了一口气。

    父亲常说范尔如半子,是他代替陈氏两兄弟照顾家人,修水管、换灯泡、扛煤气罐这等琐事均由他一手操办。

    回到房间,志明脱衣洗澡,他看到衬衫上全是血迹,现已转为铁锈色,很是触目惊心。

    志明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么说,母亲应该看到了。为什么她什么都不问?可是害怕再次听到坏消息?

    他站到莲蓬头下,狠狠冲刷身体。

    他换上干净衣服到客厅喝绿豆汤。

    母亲问:“晚上想吃什么?意粉行不行?还是你想吃饺子?”

    志明点点头,“都可以。妈,范尔他……”

    母亲打断他:“时间不早了,你休息一会,我去和面。”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志明知道母亲在逃避现实,他别转面孔,未语泪先流。

    在长沙发上,他蜷缩如婴儿般睡着。

    梦见有人递上勋章,“陈志明代领。”

    志明接过金光闪闪的勋章,长臂一伸,用力投进河里面,只听“咚”一声,勋章沉入河底。

    志明惊醒,他心如刀割。

    他真想崩溃大哭一场,可是不行,此刻他必须站着,坚强地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家中两老,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去。

    “妈,我出去走一走。”

    志明乘车到普田大厦,昔日金碧辉煌的写字楼如今人去楼空,招牌尚未拆下,但是残破不堪,时代变迁,什么风头都会成为历史,什么亲朋好友都会成为故人。

    他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餐桌旁,背对着门,静静凝视天花板。

    她轻轻对志明说:“政府派人送来家明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志明愕然。

    “最终由我签收,放在这里。”

    只见一个小小的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镶嵌着宝石星状的勋章。

    志明盖上盒子。

    他会走到河边,长臂一伸,把勋章扔进河里吗?不,他不会,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内心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那样做。

    母亲头发白了很多,她眼神茫然,令志明心酸。

    他看到母亲手里握着酒瓶。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手里的瓶子叫她不要多喝吗?

    那多残忍。

    他坐在母亲旁边陪她说话。

    陈太太感慨道:“一个人总要等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

    志明柔声问:“妈妈最好的时光是什么时候?”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很疼你吧?”

    “旧时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不一样,愿意供女儿读书,大概是疼爱的吧。”

    “妈妈,还有呢?”

    “二十几年前,我随你爸爸来到南明市开辟新生活,那时南明市到处都可以见到大红花,芭蕉林,物美价廉……活似世外桃源。十几年前,你和家明相继出生,年纪还小,一天到晚叫妈妈,真烦,不理你们就又哭又闹,那时我只盼望你们快点长大。”

    志明推卸责任,“明明是大哥比较烦人,他特别爱哭。”

    王新月笑哈哈。

    隔一会又说:“到了现在,我做了空巢老人,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妈妈,妈妈,好像天籁之音。”

    志明抬起头来,“咦,爸呢?”

    “在这里。”有人应他。

    父亲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花色条纹老猫。

    “刚才在路上捡到的,腿受了伤,可能是野猫。”

    母亲站起来,“给我看看。”她细细检查,“哟,这是一只老猫,左后腿瘸了,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了。”

    陈先生说:“我带它去兽医院看过了,医生说错过了最佳手术时机,只能做一辈子三条腿的猫,可能正是这个原因,它才被原来的主人遗弃。”

    “不怕不怕,以后我来照顾你。”母亲如同安慰婴儿。

    “这只老猫怀孕了,下个月就会生下一胎小猫。”

    家里忽然多了一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志明说:“待会我去买些猫砂回来,还有猫粮。”

    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的创伤复原了吗?当然没有,可是活着的人总要努力活下去。

    晚上一静下来,志明仍然可以隐隐听见母亲哭泣声。

    半个多月,他都未曾睡好。

    猫崽顺利出生,一共三只,分别是白色、棕色及条纹。

    有人走进猫窝,小猫会小声叫出来,惹人怜爱。

    志明推开窗,仿佛听见范尔在叫他:“陈志明,快出来玩,陈志明,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雨点大滴大滴落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

    一到清晨栀子花全部卷开,整个院子泛着清香,家明拖鞋声在走廊响起,志明要上学了,作业做完了没有?快点起来,别赖床……

    志明抱着小猫,渐渐对生活种种苦楚驯服。

    人就是这样一点一点长大的吧。

    二月份,志明回学校报道。

    父亲仍然是那句:“生活费已经转给你。”

    可是数目不对。

    志明查看账目,父亲给他的生活费降了三分之一。

    当然够用,父亲一向出手阔绰,即使再减少三分之一,志明的生活费也比其他普通学生多出很多。

    现在实施开源节流,叫志明担心的不是钱不够花,而是,他看出来父亲的积蓄并不丰厚。

    也是,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辛苦半个多世纪,要养妻育儿,满足一家人所有花销,今年又添置了一套房子,上哪去存钱呢?

    想到这,志明不禁黯然。

    还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毕业后,就可以找一份工作,不求养家,但求自足自立,不再做家里的寄生虫。

    他愈发刻苦学习。

    努力好学的学生总是可以轻易得到老师的喜爱,徐老教授尤其是。

    他把志明叫到办公室,直言不讳地说道:“志明,还有一年不到你就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志明说:“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眼下做完这个项目要紧。”

    徐教授满心欢喜,“不如你继续读研吧,我跟院里商量一下,给你一个保送的名额。”

    志明拒绝道:“不用麻烦了。我爸妈身体不好,我应该……”

    “你的意思是?”

    “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恐怕不会继续进修。”

    徐教授十分惋惜,“这么多学生中,我最看好你了,唉,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将来你要是反悔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徐教授,不如您考虑一下其他人选?郑和就不错,还有夏天也很好。”

    “是,他们都很好,但我心意已决,你去吧。”

    志明道谢离去。

    他在图书馆门口遇见郑和的表哥郑冬生,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嗨,陈志明,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郑冬生抱着一摞教材,“这个点了,你还去图书馆?”

    志明反问:“你不也去吗?”

    “谁说的,我刚借完书,准备去吃午餐。”

    志明看一眼手表,“啊,都过了12点了。”

    “是呀,怎么样,一起去吃饭?”

    “走吧。”

    “想吃什么?”

    “川菜,沸腾鱼。”

    他们结伴来到食堂。

    郑冬生一口气点了三菜一汤。

    志明说:“点这么多菜,不如叫上郑和吧,他食量大,一定可以吃得完。”

    郑冬生拦住他,“不用了,他在忙着谈恋爱,没时间陪我们。”

    志明惊呼:“什么时候的事?他都没有跟我讲。”

    “就上个学期末。他在打水的地方认识她的,外语系的,大二,一见到人家魂都被勾走了。追了一个寒假,总算成功了。”

    志明说:“这么突然!”

    郑冬生说:“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一个了。”

    “哦,那你呢?”

    “我?我有啊,不过在异地而已。”

    志明来了兴趣,八卦道:“那么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做什么职业?在什么地方?”

    郑冬生一一作答:“他也是老师,教历史。性格很固执,爱较真,做什么事都有始有终,从不半途而废。”

    他的语气哀痛,叫志明深感奇怪。

    服务员端上沸腾鱼,用一个如脸盆大小的容器装着,热气腾腾,撒满泡椒、青菜、豆芽等佐料,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志明很识相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旦看出来苗头不对,就别再追究下去,哀痛的语气后面多半跟随着一个动人至深的悲剧。

    悲伤止于智者。

    可是,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就不会难过了吗?不是的,大哥陈家明的死,好友范尔的死,永远是陈志明一家三口心上的创伤,永远都不能痊愈。

    每个人都有几段想起来就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的故事,自己感伤已经足够,何必招揽听众,与人分享,痛苦不会减少,伤心的听众只会越来越多。

    快乐可以感染别人,悲伤也是。

    志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他立志要做一个快乐的人。

    他想,一个人如果立志要做成某事,一定可以成功。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

    他的身上渐渐有了陈家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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