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比志明年长一岁,可是不知怎地,他似全能,拥有所有问题的答案。

    比如,志明问他:“公园里那些苍蝇从何而来?”

    陈树很快回答:“苍蝇在七公里外可以闻到食物所在地,适者生存。”

    又问:“为什么会下雨?”

    “云中的水蒸气多了,云层承受不了,雨就下下来了。”

    “我们为什么会笑?”

    “因为体内分泌安多芬。”

    志明越问越荒谬:“我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短短一生,为什么充满忧虑失望?”

    陈树耸耸肩,摊开手,“为什么为什么,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

    两个人都笑了。

    志明许久没有这样高兴。

    他把陈树当作良师益友,不由自主向他倾诉心事。

    “大哥走后,母亲意志消沉,开始酗酒,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想帮助母亲振作起来,却束手无策。”

    陈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每个夜晚终究会结束。”

    志明沉默。

    切肤之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慰创伤。

    忽然,陈树灵光一闪,他说:“志明,我有一个方法,不妨试一试,也许能让伯母找到新的寄托。”

    志明忙问:“什么方法?快说。”

    陈树展齿而笑,“暂时保密,办妥再告诉你。”

    他永远成熟稳重,拥有所有问题的答案,叫志明钦佩不已。

    过几天,陈树致电志明。

    他说出一个地名,“请你带伯母过来。”

    是一间医院名字。

    陈太太凑上来,“什么好去处?”

    “去了就知道。”

    母亲笑呵呵,“好,跟着志明,妈妈不吃亏。”

    志明骤然鼻酸。

    车子直往医院的方向驶去。

    “咦,带我去看医生?”

    “不是。”

    母亲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毕业,工作与结婚。”

    “你说得对,做人要乐观。”

    陈树在停车场等候,他带他们到育婴室。

    志明不解:“来婴儿房干什么?”

    陈树微笑,替伯母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志明,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陈树带着陈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志明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那间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入怀中。

    志明问路过的一名护士:“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迅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志明明白此举的深意,真是多谢陈树,只有他才会想到这么好的办法。

    只见陈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反而有点吓人。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来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脸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挺,相貌不错。

    这时,陈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等彩票。

    真是不可思议,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的作用。

    志明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护士说:“这是一名弃婴。”

    志明立刻垂头。

    护士拍拍他肩膀,忙别的事去了。

    陈树走出来,笑着问:“怎么样?”

    志明竖起大拇指,片刻又问:“我妈妈可以在这里逗留多久?”

    陈树回答:“一个小时,两个小时,随她喜欢。”

    趁这空档,陈树带志明到医院另一层参观他的办公室。

    一张小小写字台摆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个角落都放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陈树的教授是一个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与陈太太相若。相貌普通,在超级市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那慈眉善目的中年教授说:“陈树,你来得正好,上次你申请参加寻找战争罪行证据行动已获批准。”

    “呀,什么时候启程?”陈树很兴奋。

    “统筹需要时间,大约明年六月吧。”

    志明一听,大惊,才刚认识不久,莫非就要分别。

    只听得陈树说:“联合国用卫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的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真相。”

    志明静了下来。

    他的爱是狭隘的,不如好友伟大无私。

    这种熟悉感悟,叫志明想起大哥陈家明。

    他怎么好对他人的梦想指手画脚?

    志明定定神,看见陈树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陈树指着一处说:“这里有搬运过的痕迹。”

    教授点点头,“正是,他们同联合国玩捉迷藏,企图销毁证据。”

    志明不解,“找到证据又如何?”

    教授说:“如果找到证据,就可以把军阀带到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陈树,这是一个学以致用的好机会。”

    陈树说:“我义不容辞。况且,英勇烈士需要好生被安葬。”

    志明低头,不再出声。

    那天,母亲回到家,只喝了一点点酒,就说:“我很累,早点休息。”

    她睡得很好。

    志明看到曙光。

    隔天,陈树陪他去心理医生那拿报告。结果是——抑郁症可大可小,需要耐心处理。丧子之痛,是人类三大疼痛之一,难以释怀。

    志明喃喃:“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大哥种种,何况是妈妈。”

    陈树说:“他一定是一个出色的人才。”

    志明颔首,“是的,大哥天资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乐于助人。父亲说,大哥十岁那年,他带他到普田大厦顶楼,指给他看,‘家明,将来你同我一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家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一定要一人之下’,父亲当时误会他立志做老板,谁知道他一早埋下反抗心思。”

    陈树安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工人子女受到歧视,在学校报名要缴纳昂贵借读费,常替弱者出头,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讲到这里,志明深觉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陈树不出声,发泄有时也是一种解脱方式。

    没多久,开始下雪,迎来南明市最冷一天。

    陈太太滑了一跤,扭伤足踝,志明扶着她坐到沙发上,把她的脚搁在茶几上,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

    “在数百名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南明市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发紧急令,每天晚上七点起实施宵禁。”

    陈志明和母亲看下去。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因为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于是大批学生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隔天,六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南明市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迫政府面对现实……”

    没想到陈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明的愿望终于达成了。”

    志明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的面流下泪来。

    陈太太的声音愈发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志明呆住,原来母亲一直都在默默支持大哥。那么,之前她缄口不提大哥,不是因为她对大哥心灰意冷,而是因为,她不想让父亲担心了?

    “如果家明多得到一些支持,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母亲的眼泪滑至腮边。

    “都是我不好,我不肯支持他。”

    “妈——”

    母子紧紧拥抱。

    稍后母亲回房间休息。

    志明拨通范尔电话,开门见山说:“南明市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吧。”

    范尔幽幽叹口气,“我不是政治家,我甚至不懂得猜测。但是凡事有例可循,你看印度就知道,资本家优雅退场,随后发生什么事,与他们毫无关系。”

    “你是说……”

    “对,许先生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

    两人沉默。

    这么说,普田离倒闭不远,这就意味着,父亲和范尔都会失业。

    志明鼻子又酸,他轻轻说:“大哥高瞻远瞩。”

    那天晚上他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他见到家明,大哥很久没有在他梦中出现。

    在梦境里,志明置身于一间没有家具的房间,光线过分明亮,幸好不觉刺眼,他看到有人坐在一角。

    他完全知道那是家明,可是走不过去,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志明不能张口说话,家明也不发一语。

    就这样,维持了十几秒时间,志明惊醒。

    他双颊发凉,伸手一摸,才发觉是一脸眼泪。

    翌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走出房间,见到父亲坐在客厅看报纸。他走过去问:“爸,今天不用上班吗?”

    陈易淡淡说:“我决定退休。”

    志明喜极。

    他看见母亲四肢百骸都放松了。

    “爸有白发了。”他似发现新大陆。

    陈易叹息,“又白又掉,照这个速度,不到三五年,保证全秃。”

    “爸,不要紧,我照样敬爱你。”

    陈易不禁笑了。

    志明忽然想起,“范尔呢?”

    “范尔决定随许先生撤回英国。”

    “不!”志明有直觉。

    “志明,人各有志,他有他的想法。”

    他给范尔一个电话。

    “范尔,真的要走?”

    范尔深呼吸:“是,这里没有我的出路。”

    “那么,祝你前程似锦。”

    “我会回来看你。或者,你有空来英国游玩。”

    范尔也只有他一个好朋友。

    同许多自高位退下的人一样,陈易不但不懂得享受闲情,反而手足无措。

    每天他都坐立不安,只得驾车四处游荡装忙,却好几次认不清路,回不了家,需要志明把他领回来。

    叫志明惶惶不安。

    之后,他接到政府电话,政府决定追颁一个烈士勋章给陈家明,特此通知,由陈家派一位代表领奖。

    烈士。

    志明眼泪缓缓流下。

    这是他遇过的最漫长的冬天。

    接着,千禧年来临。

    春季时分,陈家重新装修,布置全部依照陈太太心思,陈先生每样事每件家具批评一番,等到证实全屋一文不值,他也累了,躺在新沙发上睡着。

    志明说:“三十年后,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陈太太听了笑得咧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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