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三)

    流云界尚武,只有高强武力,方能使人信服。闻人熙在扬羽城武力最高,是当之无愧的霸者,不仅率兵征战,便连城中一应事物也帮着操心。只是暴君的声名丝毫不减,最是骇人听闻的魔头。

    天涯初到扬羽城时,正逢闻人熙出战不在城中。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扬羽城较之汨水城更是高手林立,一日出了城门到郊野散心,正行在路上,便被人劫去了财物。

    那人叫青雄,在扬羽城亦算作武力高强之人。天涯不欲树敌,只是心忖此事若被闻人熙知晓,必定不好收场,便对青雄道:“你立刻把财物还我,我也不会记恨,此事便休了。”

    青雄见天涯一孤弱女子,有些犹疑,谁料他家的婆娘竟在一旁煽风点火起来:“夫君,莫要还她,是她活该!”双手叉腰,神色骄横,冲着天涯一偏头道:“自己孤身走在路上,就是等着被劫,要怪便怪你自己功夫差,有何不平?”

    天涯沉了面,再道:“……把财物还我,此事闹开了不得了。”

    “就不还,你来抢啊。”那女子得意洋洋。

    天涯缓缓吸了一口气——她只知血雨腥风已在酝酿。

    恰逢扬羽城内识得天涯之人撞见,不由惊呼:

    “还不快将财物还给她!她是闻人熙的妻子!”

    那青雄闻言一惊,闻人熙何时竟有了妻子?自己劫了谁不好,竟劫了闻人熙的人,真是太岁头上动土。闻人熙,那是杀人如麻的暴君啊!

    财物必然是要归还的,只不过青雄仍面上要逞能:“起初不知道你是他妻子,因而才劫你,其实我与他亦相识。”

    天涯收回了自己的财物,道:“财物归还了便好,被他知晓了恐怕要闹得满城风雨。此事我不会同他提起。”

    本是为息事宁人的话,谁知那青雄又多嘴道:“呵,我可不怕闻人熙。”

    天涯听了心内不快,却也强自按捺下去,可这话却被那熟人听在耳里了。

    青雄拉了自家婆娘离开时,那婆娘仍在斜着眼嘟囔:“不就是仗着闻人熙撑腰的贱货,有何好得瑟的。”

    天涯回到闻人熙府上,气闷神乏,心绪不佳,寝房里也不点灯,翻身便睡去。

    昏昏沉沉中,只觉有人在抚弄自己下巴,一睁眼,只见银肩甲,暗红衫,身形伟岸——闻人熙正坐在床沿,脸色阴沉,十分难看。

    天涯也有些惶惶,小心翼翼握住闻人熙的手:“……回来了……”

    “我听人道,有人劫了你?”

    “嗯……没事了,已将财物还了我了,便算了罢……”

    “谁劫的?”

    闻人熙面上黑云密布,眼光凌厉,看得天涯也害怕,只觉闻人熙不会善罢甘休,又要多添出不少恶名来。

    便道:“我真没怪罪他们,只不过他二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让人一时气结。我方才睡了一觉,气已消了……”

    闻人熙用力一把将天涯下巴拧住拉至面前:“我问你,谁、劫、的。”

    天涯吃痛,仍是觉得没必要再去寻仇,只怕闻人熙要闹出人命来,垂下眼不肯说。

    “不说是不是?”闻人熙盯着天涯许久,忽地怒气冲冲地松了手:“你不说我也有法子问出是谁来。你给我呆在屋里别出去。”

    说罢大步流星走出房去,天涯在后唤他,也不回头,径直摔门出府。

    天涯在府中焦急踱步,频频向门外张望,只愿闻人熙快回来。却见一个侍女从外头慌忙跑过来,急道:“夫人,主人他、他在城门口杀人啦!……”

    天涯大惊:“什么?”

    “……城门那经过一个人,他就几乎要杀一个人……太可怕了……”

    天涯立马快步往外走:“我去看看。”那侍女哪里拦得住,天涯心急如焚,直奔城门口而去。

    “那是我头一次,见他杀人的暴行……当我赶到扬羽城门口,便见一地哀嚎,我不敢上前,只躲在暗处观看……眼前的那人太陌生,也让人战栗,他根本就是个魔头……”

    闻人熙横枪立在城门之前,日光烈烈,鲜血艳艳,尸体已累累成堆,还有一些人缺胳膊少腿,坐在地上哭号。

    他在之中,如同灭世修罗,只消他稍动拳脚,便能将人间变成炼狱。

    他一手执枪,一手揪着一人衣襟,凶狠道:“你说,今日是谁打劫?”

    那人吓得双腿直颤:“……我、我真不知道……没瞧见啊……”

    闻人熙眉头一拧,臂膀一扬,那人便尖叫着脱手而出,飞撞向城墙!“嘭”一闷声,登时血肉模糊,从城墙上缓缓滑落,拖下一条长长血痕……

    天涯触目惊心,手脚发凉,传说中的暴君闻人熙,原是这番模样……

    闻人熙大开杀戒,惊动了扬羽城主,城主这会子也带着一群人,到了城门边。也不敢走近他,就远远喊道:

    “闻人大神,您这是怎么了!快住手,犯不着大开杀戒啊!”

    闻人熙斜了他一眼,冷笑道:

    “有人在城郊打劫我妻子财物,还说了些不入耳的话,只是不知是哪个毛贼。没关系,我一个个问,你们这些从郊外回来的,我见一个,问一个,谁敢说不知道不认识,我就杀了谁。我看要问到什么时候,杀到什么时候,那个毛贼才能出来。”

    城主急的打转:“哎哟闻人大神,有你这么问的吗!你问你妻子不就知道了?”

    “我妻子心善,忍气吞声不肯告诉。然她软弱,我闻人熙却不是好欺侮的。”闻人熙语声狠辣,目如刀锋,怒气冲天:“谁动我妻子,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要这扬羽城的人听好,若我妻子受到伤害,我便要拉着这一城的人陪葬!我说到做到!”

    霸道,嚣张,极端,凶残,他是暴君闻人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整个城都肃杀万分,在场众人屏气敛息,吓得不敢做声。

    “……我告诉你,你住手罢……”

    天涯从暗处走了出来,眉头哀怜:“师兄,住手罢,我告诉你是谁,莫再杀人了。”

    众人皆想她望去——闻人熙的妻子,原是这位。

    “不是叫你在屋里呆着!”闻人熙见她更怒。

    “……我不知道你会伤及他人……早知如此,我该早就告诉你……”天涯无奈摇头:“……是青雄夫妇……”又急忙说:“可是他们已还了我财物,你不要……”

    话音未落,闻人熙已一脚踏开,运功而去,不见了踪影……

    “他替你报了仇?”秦玉凌问。

    “……唉,与其说是为我报仇,不如说是他自己泄愤罢……”天涯轻叹:“青雄好歹是扬羽城中高手之一,逃得也快,被闻人熙追杀时,却偏偏迎路遇见寻找闻人熙的我……”

    秦玉凌也不由有些紧张:“他挟持你了?”

    天涯苦笑:“是呢。我那时仓仓皇皇,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勒住脖子,他将我挡在身前,对闻人熙道:‘你若要我死,她也得跟我陪葬!’你们猜,闻人熙那时怎么办?”

    秦玉凌忽而思及当日白浮生亦是挟持了自己,要同未靡换赤白柽,且不论未靡目的,但到底是放弃赤白柽保全了自己。这闻人熙同天涯有夫妻之义,莫不成还能不管她。

    “……青雄已是亡命之徒,又有我为质,完全丧心病狂了。可闻人熙却丝毫不惧惮,他抚掌笑,阴测测道‘不论你手上有没有拿捏她的性命,你都得死。不仅是你,你的妻子,我也要她死无葬身之地。你听好,我要你的命。’”

    投鼠忌器的道理,闻人熙从来不知。

    他要杀人,他要的是仇人性命。却不会计较,他亲近之人的死活。

    那时他狠辣的目光已直直穿透她,好似她不曾存在于此。她知晓他那狠厉的目光只对着她身后穷凶极恶的暴徒,却也隐约地知道,自己从始至终在他的目光之外……

    我想活。我不要死。

    那一瞬间人本能想要自卫,闻人熙不会顾虑自己性命,只能自救,方能活!

    约是闻人熙这般不同寻常冷酷无情话,约是那六亲不认的暴君戾气慑人,天涯明显感觉身后青雄的呼吸一滞。便趁此时整个人无力向地下滑倒,青雄大惊连忙去拽,只有一刹那失去了利用天涯所做的掩护!

    可就是这一刹那,闻人熙的长枪已直直飞来,刺穿青雄喉咙!

    血溅了天涯一身,久久,她呆若木鸡瘫坐在那,手脚发软。

    闻人熙做到了,他要杀的人,还没有杀不掉的。

    他将自己的枪拔出,直接用披风擦拭了。面上无喜,亦无悲。

    他将地上惊魂未定的女人搀起,道:

    “你很聪慧,知道打乱他的阵脚,脱开他的辖制。”

    天涯呆呆地:“……我差点死了。”

    “你若不出来,也断不会至此,我原先不是警告过你,莫要出来么。”

    “为什么?”

    “因为我要杀人。”闻人熙些微不耐道:“……我要杀人,必定会惹怒许多人,他们杀不了我,定会拿你开刀。你此时出来,只会像今日这般落入险境,又阻碍我手刃仇人。”

    毫无安慰,毫无歉疚,只是责怪,闻人熙所说每个字,都犹如寒冰。

    “师妹,我生平最无法忍受,便是有人欺侮我的亲眷。哪怕当时在汨水城,就是水芙蓉欺辱我的人,我也要和她拼个鱼死网破。”

    若只单听此话,恐怕人人都要说闻人熙霸气张扬,庇护家眷;此风波过后,扬羽城中纷纷议论闻人熙这“冲冠一怒为红颜”,正如当年他在汨水城为萧如雪出气一般。可只有天涯觉得心凉。

    ……闻人熙的计划中,并不包括自己的性命周全,若不是拉开空隙自救,她或许已成了青雄刀下鬼。彼时她已隐约察觉,暴君之冷酷,对她也不会例外。

    闻人熙出身的城邦势力微薄,他也非富贵人家,打小吃苦,今日成果,全是一步步自己苦修征伐打拼出来的。天涯一日醒来,不见闻人熙在府中,便自去惠风岭上听风赏花,沿着一片山花烂漫,渐渐行到百花深处……

    那有一片药草地,长满了云木香和红茜草。红茜草丛中,闻人熙正提了个篮子,弯腰采摘。卸下披风和银甲,放了长枪,他动作轻缓,慢慢摘取,篮子里已有了好些红茜草,约是采了有些时候。

    “……师兄?”天涯唤他。

    闻人熙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到身边来。

    天涯跨过去,犹在疑道:“你这是作甚?”

    “采红茜草,你没看到?”

    天涯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怎地……也是亲自采药?”

    闻人熙淡淡道:“你以为呢,府中的药物,大多是我自己炼制,不然你平日里哪来药用?”

    一个城邦中武力最高之人,竟然自己上山采草制药。实在令人想象不出,这样安静质朴之人,会是那杀人如麻的暴君。

    “……我帮你罢……”天涯挽起袖口就要帮忙。

    闻人熙将手中篮子往她手里一塞:“你给我拿回去罢,我再采些。那头如雪在替我采着云木香。

    天涯浑身一颤。

    他方才说了什么?……如雪?他说如雪?

    往后望去,是府上的一个少见的婢女,在采着云木香,见她望着,便远远恭敬地行了个礼:“夫人。”

    天涯只觉得满心翻江倒海,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脸上青白交替,已然怔神了。

    “知道如雪是谁么。”倒是闻人熙先问道。

    “……知道……”

    “恩。”闻人熙一派波澜不惊:“当时这个婢女没有名字,我随意取的。她与我也没有任何暧昧痴缠,你放心。”

    天涯默默点头。她相信闻人熙与这个婢女之间的清白,只是……

    “如雪……你想她吗?”

    闻人熙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你能让我好起来么?”

    “……我尽力。”

    “嗯,师妹,快让我好起来罢。”

    余音苍凉,飘散在山风之中。深沉的面孔褪去戾气与狰狞,他仿佛还是那个汨水城内,与所爱双宿双飞的温柔暴君。

    头白鸳鸯失伴飞。天涯又想起这句。她当日爱上的,是闻人熙的强大,亦是他与萧如雪之间的情谊。

    闻人熙患上一种病症。世间万物,只有这一种病症,哪怕再过千万年,都无法医治得好。

    相思入骨,如何好得起来?

    “所以,这便是屏风上,这幅聚众杀人及这幅山间采药的故事咯?”

    天涯点头,又有无奈:“……该说他无情无义的好,还是情深意重的好呢。”

    “他这般思念萧如雪,你不难过么?”

    “自然是难过的,可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分,我很理解。何况我当时才是闻人熙的夫人,和个死人争什么呢。那时总觉时日还长,或许我真能让他好起来罢……”

    秦玉凌盯着屏风上的画,指着一座看似破败的城门问:“这幅,又是指什么?”

    “这幅指的是……暴君屠城。”

    流云界各个城邦之间征战不断,常有今日一城邦建立,而另一城邦消亡的状况。各个城邦的高武力者,往往是兵戎之事的领导者。

    各大城邦势力下,又有许许多多小城,有些或许离主城十万八千里。各大城邦时常交战,争夺别人的土地与财富。

    扬羽城的闻人熙,以暴虐出名,永远只以武力征服,不知道任何怀柔政策。

    他时常守在扬羽城外,打劫过路的运送大量钱财的车马,被世人诟骂仍不动声色,嚣张万分:“你们信不信,我劫遍你们所有人,来一个,我劫一个!”

    天涯不解,也时常劝他,可闻人熙也只道“你别管”。

    而他的暴虐一日比一日加重,流云界中的传闻甚嚣尘上,西北的萝阜城与西南的沽安城一夜之间灭城,便是他之罪孽。

    暴君闻人熙,在一夜之中,满城屠尽,不留活口。

    而与之对比的,则是新起的开阳城金门首席,墨玧。

    在传闻中,闻人熙有多残暴,墨玧便有多仁和。闻人熙在传言中甚至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而墨玧则是温润和雅的贵族。

    萝阜城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原先是开阳城管辖的。墨玧怜惜萝阜城民众过活艰辛,便遣人送了许多牛羊幼崽,让萝阜城每家每户,都可放牧。待到牛羊长大,繁殖,一代又一代,或许萝阜城民便不再为腹中饥馁发愁。

    可惜萝阜城后来落入了闻人熙手中,暴君下令,屠城。

    城门紧锁,断绝生路,城中成了活地狱。

    尸身无数,血流成河,哀嚎惨绝。

    “虽不是自己城邦,但好歹是自己夺来之城,就算是异邦之人又如何,何至于满城杀尽。”墨玧在得知此事后痛心道。

    开阳城与扬羽城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

    二者均为大城,各城武力相当,闻人熙与墨玧虽未交手,但一直彼此忌惮。如若开战,必定是腥风血雨,周遭一切势力恐怕也将应声而动,使战局更添变数。

    天涯从来都是秉持正义之人,如今闻人熙暴虐行径,不仅在城内树敌,整个流云界内,与他交好的也寥寥无几。天涯三番五次劝说阻止,一一被闻人熙无视,后来竟时常连自己府中也不回,也不知到哪里征伐去了。

    而他不在城中之时,她甚至连府门都不敢出,提醒吊胆,担惊受怕,度日如年——

    她的夫君,惹遍了满城仇敌,而这些隐忧,却都由她独自承受……

    ……她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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