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四)

    “如今想起,我与闻人熙共处的时日,其实并不长久……他的野心愈来愈大,长年累月在外征伐,而我独居扬羽城,则常常忌惮他的宿敌寻我报复。后来我便要求随他出征,我虽不喜战事,但到底比自己担惊受怕要强……谁料……”

    流云界各个城邦争斗频繁,天涯亦随闻人熙大军参加了大大小小十数场战役。她总被安置在军队后方,不曾亲身上阵。闻人熙曾肃容道:“若你定要随我军而行,须遵军令,不得生事添乱。我于前方领军,必无闲心顾你周全。”

    当时的天涯只教他放心,心忖若踏实地随着军队,想必不会有差池。

    而那一次扬羽城与开阳城为夺刃虎城而战,闻人熙将一支残部安置在去刃虎城十五里的名鹿石的小城,天涯亦随着这支残部驻在扬羽城管辖的鹿石城,只等闻人熙大军夺下刃虎城,再去会合。

    她时常站上鹿石的城墙,朝刃虎城的方向眺望,像往常一般,等着闻人熙大军胜利的号角吹响,等那挥舞的军旗,在车马扬起的滚滚风沙中靠近。

    营队里一个老医官,也爬上城墙,与天涯并肩而望。

    “……我跟着扬羽城的军队,征战了几十年了……”老医官感慨道。

    “您岁数也大了,怎还不退伍,回去歇息,颐养天年?”

    老医官道:“这扬羽城,从未有今日强盛之局面,都是闻人熙从汨水城过来后,才打下的一片新河山……他是战神,当之无愧的……可也正是他来了扬羽城之后,连年用兵,死伤剧增。我这把老骨头,也不得不继续留在军中,否则还真不够人手……”

    天涯不由缄默。

    打江山,开霸业,势必带来流血与牺牲。功成名就,开疆拓土,真的那么重要吗?天涯不知。

    她到底只是一个女人,虽然仰慕强者,千方百计要攀附上武力最强之人,但比起看丈夫叱咤沙场,她更想要与那人双宿双飞,安居一方,在一座城池里相偎相守。而闻人熙给不了她。他野心过重,毫不知足。

    老医官犹自回忆道:“我第一次在扬羽城见到闻人熙时,是扬羽城遭遇一次严重的妖兽袭击,那时城里的人乱作一团,武力高强的,把这当做狩猎,打死一只妖兽,就能获得许多宝贵的皮毛、兽角与兽牙。所有人,只想着怎样多猎杀妖兽,却不曾想,怎样保全扬羽城……哪怕是当时扬羽城声明赫赫的火门万辰延,也旨在抢杀,为己谋利。只有闻人熙……”

    满天遮云蔽日的飞禽,地上是张牙舞爪的猛兽,扬羽城劫难在前,城墙危危欲摧。却只有一个健壮身影,持枪在城墙上拼杀。

    他不住指挥众人:“集结起来,排成队伍,每队间隔十步,一层层从城主居处围到城墙!”

    “没听到么!”

    “你们是要守城,还是要争妖兽!”

    ……无人响应。

    闻人熙孤立无援,他那守城的想法,只得流散在这座城的人心贪婪,私利蔽目之中……

    只有孤独的英雄,扛枪挺立,独对一片血红残阳,千万凶禽厉兽。

    深红披风,银色肩甲,英姿傲立,骁勇善斗……他出身被人轻视的土门,被人嘲笑只懂严防死守的土门,却挺在这座城的最前方,无人帮助,无人支援,以一己之力捍卫这座城邦,坚持维护着他心中的英雄最纯粹的理想……

    老医官在暗处,只觉得酸风灌进了老目,血红的天地,这暴君孤独的身影,却霎时伟岸起来……

    所以无论后来,闻人熙有多残暴嗜杀,这医官始终不肯就此轻易抹杀,他目睹的那个伟岸的英雄……

    鹿石城的天很黑,浓云遮月,不闻半点风声。天涯夜不能寐。

    闻人熙原定返来鹿石城接她的日子,已过了三日。可仍未见闻人熙大军影子。

    开阳城金门墨玧,或许果真是难以对付的强大敌人。闻人熙败了吗?……可就算战败,也不该连个风声也无啊?

    正是这夜,安置在鹿石城的残部,从前方得到了消息,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闻人熙已夺下刃虎城。但自己已率一众兵马急急返回扬羽城,而通往鹿石城的各处要道,已在墨玧控制之中。

    ……鹿石城,被闻人熙放弃了。

    天涯愣愣地回不过神来。一霎时从头到脚冻成冰凌。

    不要说开阳城金门实际是虚晃一枪,调虎离山,真正目的是攻打扬羽城;也不必解释,若闻人熙不及时奔回扬羽城,扬羽城恐有城破之险;不用假设开阳城已切断鹿石城与刃虎城之间的道路,闻人熙就算领兵打来,也要耽搁时日且死伤惨重……

    于鹿石城的残部来说,他们被放弃了。

    包括闻人熙的妻子,在这场战争中,被放弃了。

    闻人熙率部疾奔扬羽城的那一刻,其实就已默认了鹿石城残部的死亡。

    这就是君王之义,这就是身为武力最高者的决定。

    顾全大局,家国为重,却少了那么些,人伦情味。他的私人情绪,他的亲眷,一例都被卷入江山大业之中……安能两全?

    顾不得了,所以有了埋骨马嵬坡的杨妃,所以有了今日,被抛下在孤城的天涯。

    他的心太大,装着满满扬羽城的霸业,而她在他心里,相比之下还是太势单力薄,微不足道。他选了江山,舍弃了她。

    伟大乎?无情乎?

    天涯不知,头脑已是一片混乱,分不清个是非所以。

    她跌跌撞撞,在鹿石城空荡的华府里穿过。刺绣华丽的裙摆与披衣,拖曳得长长,衣上绣的禽鸟,好像被卡住脖子,拔光羽毛,垂死挣扎。

    被放弃的城邦,已落入开阳城手中,命不由己,任人拿捏……

    城外吹响了号角,是开阳城的军队已经到来。

    “哎呀!死期将至啊……”鹿石城的胖城主捶地呜呼,慌张失措。

    不要死,我不要死。

    天涯急急穿过廊子,踏上正殿台阶,揪起鹿石城主衣襟,沉声道:

    “你听好,要想活命,就听好。”

    鹿石城主咧嘴哭号:“闻人熙不来救援,我们要完啦!他连你这夫人都不要,哪里还顾我们死活啊!”

    天涯反手给了城主一巴掌,那城主登时止了哭愣了神。

    她目色凌厉:“……闻人熙不要这城,你就去投奔开阳城,主动向他们示好……顺便,把我装扮,当做大礼献给墨玧,听明白了么?墨玧向来厚德施恩,断不会赶尽杀绝。”

    闻人熙弃了她,而她便成为扬羽城的叛徒,归顺墨玧。

    他没有为她折返的人情味,也不要指望她有不二的忠心。

    这样很公平,他要大业,无可指责,她要活命,无可厚非。

    那日,鹿石城主大开城门迎进开阳城兵马。扬羽城残部众人,顽抗的被俘,自尽的自尽。唯独无人提起闻人熙妻子亦在这支残部之中。

    开阳城金门势力极强,即便没有墨玧亲自督战,攻打扬羽城的军队亦是不可小觑。

    墨玧与闻人熙争夺刃虎城,最终虽让闻人熙占去,却也给了扬羽城重创,并且抢去了原属扬羽城的鹿石城,也不亏。

    鹿石城主恭恭敬敬地请墨玧及其手下大将上殿中安坐,设了珍馐佳味,美酒玉醅,又有绿腰红袖,笙歌燕舞。

    那开阳城金门墨玧,果真好风骨,一表人才,如皎皎明星。相对闻人熙周身暴戾之气,墨玧却是温润平和,清风朗月般。哪怕是眉宇间有些倨傲,也觉得那是天然的贵气。

    他是天生的贵族,开阳城主之子,家中阆苑连绵,府内金银成山。又拜入开阳城声势最盛的金门,武艺超群,年方十六之时,便已夺下开阳城金门首席。无人不感叹,墨玧是得天厚爱之人,何曾遇到挫折,何曾有过逆境。

    “鹿石城主,既已决定归顺我们开阳城,这些虚礼就不必了。”墨玧在鹿石城主抬上十几大箱子金银后,淡淡道。

    “这些金银,留着充实城中库房吧。不必给我了。”墨玧出身富贵,这些哪里入得他眼。

    鹿石城主哈腰点头:“是,是……那……我还有一件大礼,献给您……还望您笑纳……”

    一张顶着纱帐的床榻被四人抬上,金色幔帐,颜色与墨玧身着衣物相近,金纱翩翩,好似阳光下蝉翼,又如那流沙延绵起伏。

    帐子之中,坐了个曼妙身影。

    剪剪秋水一双,抬眸,觑定,投在墨玧面庞,就那一眼,好似韶光停驻,岁月不走……

    好漂亮的眼!

    他眉目俊雅,身披薄薄金甲,宝剑在侧,英姿勃发,清贵朗润;她婉转娉婷,只着轻纱罗裙,神若柳烟松风,既有幽姿雅态,又觉她眸子神采熠熠,内里如磐石坚强。

    不是一般的美人,而是……气韵奇怪的美人。

    便是墨玧这般清傲之人,也不由定睛而看。而她的目光,毫不胆怯,直直地迎向墨玧。

    她很勇敢,如同她当时鼓起勇气登上闻人熙战车时一般勇敢。

    也正是这样的勇敢,再次给予她契机。

    “这是?”

    鹿石城主擦擦额上的汗,道:

    “这、这是我的侄女……”

    天涯不动声色瞥他一眼,城主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诳道:

    “我这侄女,仰慕墨玧大神已久,一直想亲见您……此、此回归顺开阳城,也是她的主意……”

    “哦?你说说,因何仰慕我?”

    “……因您是仁君……暴君闻人熙杀伐过重,他屠尽萝阜城,而您之前却在救助萝阜城。他杀人,而您救人。所以,我更仰慕您。”天涯气定神闲,回答不卑不亢。

    “呵,你知道得倒不少。姑娘芳名是?”

    “……天涯……”

    天涯。

    好值得玩味的二字。一个女子,名字却叫得如此苍茫开阔,跌宕渺远,清疏旷达。

    天涯,多少人曾说“我愿随你到天涯”。 何处是天涯?这去往天涯的路途中,会有怎样的故事?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墨玧吟道,定定看向天涯盈盈双目。

    他的眼波沉静,犹如深潭千尺,波澜不惊。

    天涯没料他竟信口吟出含有自己名字的诗句,一时有些愣神。

    墨玧一笑:“你愿陪我走天涯吗?”

    什么?

    你愿陪我走天涯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所有在座的人都大吃一惊,十分不解。

    他贵为开阳城金门之首,世代都是豪奢之家,他文武双全,姿容俊秀,他如此清高矜贵,怎会轻率地对一个才见面的陌生女人,问出这样的问题?

    “我愿意。”

    出人意料,她一字一句,答得理所当然般坚决。

    她愿意。

    她可以不理解这个君王骨子里的带点天真烂漫的情肠,但却清楚知晓她已在冒险。既是冒险,又何妨再赌大一点,又何妨应下他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问题。

    墨玧笑容舒展开来:“好。你随我回开阳城。”

    那场战役,闻人熙及时折回扬羽城增援,方勉强守住了城池。

    他夺下刃虎城,却使扬羽城遭到创击,失去了鹿石城,和他那总躲在他羽翼之后的妻子。

    这一战后,闻人熙立即重振旗鼓,整点军队。这暴君少了几分暴戾,只是一如往常寡言少语,不见喜悲,阴冷更甚。无人知晓他的想法,甚至无人知道,他的妻子已不在扬羽城中。

    只剩他的背影更寂寞。就如他当初失去萧如雪一般。只有他自己,在世间踽踽独行。他从来都是孤独的。

    轻烟画月,曲栏绘水,池亭笼纱,绡枕冰肌。水亭之中,一双男女半倚枕榻,饮酒望月。

    抿了一抹温柔浅笑,斟了一盏玉卮酪酒,燃了一柱伴月香,天涯望月,而他望天涯。

    开阳城金门墨玧,当真是极致的风雅富贵。而人虽有傲气,心底却温和柔软,有时还会细腻敏感。被这般之人爱宠,是有多大的福气。连此时月色,都要融化在他眼波缱绻中。

    墨玧的剑总放在手边,是常年修习养成的习惯。金门弟子修习剑术,对敌时讲究的是剑招凌厉,在五个流派中最擅正面攻击,与土门恰好相反。

    天涯扭头,见他正望着自己,狡黠冲他一笑,猛地起掌向他劈去。

    墨玧身手敏捷,拿剑格挡一下,剑气便将天涯逼退一步。墨玧微微笑道:“剑给你,我只守不打,看你能否制服我。”

    “好。”

    水亭纱帘飞扬,一池波澜动荡,水雾清尘俱飞,月华剑影流光。墨玧从容闪躲,天涯不擅使剑,有些笨拙。

    怎就被他虚晃一下,便乱了阵脚,怎就被他轻轻一带,就撞入了他金丝耀眼的怀中。

    天涯怔愣地望着他,那温柔如水的目光,全是令人沉溺的……爱怜。

    慌张,着忙,这样的目光,叫她手足无措。

    墨玧将她拥紧了一些:“……你输了。”

    她似个手忙脚乱的孩子,嘴上心虚地说着:“没有。我不知如何使剑,我从没练过……”

    墨玧“呵呵”笑,温和道:“好,你没输。”

    心好乱,为何在那暴戾威严的闻人熙之前不曾这样心乱,反倒是这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叫人这般心乱。

    墨玧没有放开她,轻轻用下巴触碰她的额头:“……是我输了。”气息暖暖,让她双目氤氲。

    却听他道:“我名墨玧,开阳城金门首席弟子,年方廿五,生辰是庚午年二月初六,家中独子,身长八尺……我……我尚未婚配,也无定亲……这些状况,我想让你知晓。”

    这番突如其来的自述,听得天涯云里雾里,也不知他说着做什么。

    “……总之,我想让你知晓。”他又重复一遍,好似初次拜会提亲女子那般,略微拘束而紧张。

    天涯似乎听懂了。这样的表达,万万不曾想,竟出自这个武力高强,骁勇善战之人。

    这样的人,越是笨拙的表达,却越见真心。

    双目酸涩,自以为沉静自持,自以为现实世故,自以为睿智心冷,却在这一刻,猛然被这样的笨拙打动了。

    “……你想要娶我吗?”她还是这般大胆直率地问。

    她听到一个有些青涩而害羞的回音:“当然。”

    ……也好。就这样忘却旧事罢,就这般拥住眼前人可给的温暖就好。卸去心防,如释重负,放松依偎进他怀中……

    在开阳城的这段时日,是天涯一生,最快活的时日。

    衣食无忧,富贵荣华尽享;举国安定,民生和乐。她之夫君风华正茂,一世英豪,所向披靡,又矜贵高雅,宽和仁厚,温柔细腻;而她在墨玧助力下,也全力修习土门武学与术法,武力突飞猛进,竟一举夺下开阳城土门首席之位。

    她与墨玧,时常并肩征战。开阳城金门首席与土门首席伉俪和谐,双宿双飞,一时间传为佳话。

    她恍然机器,当年她还在汨水城时,瞧见的闻人熙与萧如雪。也是同今日的她与墨玧这般。联袂征伐,形影相随,执手霜风,并肩寒雪,这方是神仙眷侣。

    她从未,在闻人熙处得到过这样的眷恋。

    而她的墨玧,常常为她出手阔绰,给她献了无数的珍奇玩物,他让她成为开阳城里最让人艳羡的女人,而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暴君之妻”。她终于不再是依附在丈夫羽翼之下那个懦弱的女子,而是开阳城土门首席天涯,墨玧挚爱之妻,天涯。

    她渴望的尊重,她渴望的自由,墨玧给她了。

    于是她不必像往常那般算计隐忍,藏匿自己的锋芒。她可以想笑便笑,想怒就怒;她可以精力无限地拖着墨玧与她一道翻山越岭,寻找异兽,杀妖除怪;她可以一言不合,就直接和对方打上一场,若是闯了祸,有墨玧收拾烂摊子;她可以给墨玧行军进言献策,可以给墨玧治民出些鬼主意……墨玧总是爱她使了小奸小坏后的表情,就像个得意洋洋张牙舞爪的花猫。

    她本就是古灵精怪之人,她的心,原有天涯般大……而墨玧,给了她这个天涯。

    这个,有他的天涯。

    她在这广袤天涯无拘无束地驰骋,直到,一日她在开阳城的人群中,瞧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闻人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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