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二）
尚武的流云界，武力方能决定一个人地位。而那年的汨水城,水门秀芙蓉与土门闻人熙武力相当,僵持不下。
可对于汨水城之人来说,闻人熙较之秀芙蓉要恐怖得多。
嗜杀成性,阴鸷乖僻,暴戾凶残……
他是传说中神出鬼没的暴君,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
那时候的天涯,还只是这汨水城中庸庸碌碌行人之一。武力不高,家底一般,人又低调，因此识得她的人少，又拜入本就少人修习的土门,便更不再他人眼中了。
对于那时的她，传闻中的闻人熙是个暴君，却也是一个传奇。
她如同其他人一般，痛斥着闻人熙的残暴，却也暗暗仰慕着他的强大。
她崇拜强者，而他便是强者。
“……你们大概会觉得，这样实力悬殊的两个人，恐怕总不会有相会之日。可我不甘心。明明我之能为，在那些女人之上，为何她们能与汨水城内的大人物说上话，而我不能；为何她们可以攀龙附凤，觅得佳婿，而我不能……明明她们不如我，凭什么飞上高枝，一个个嫁了各门的首席，摄入他们那个高武力的圈子……我不服气，也不甘心……而这时，火门的二弟子追求我，便是我的契机……”
火门二弟子怀夙一日上山驱走了作乱的异兽，行至山下，便见一暗红衣着，头簪银凤的少女提篮采药去，从此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怀夙的追求猛烈而热情，闹得是汨水城内人人皆知，便连那些个高武力阶级之人，也开始关注起天涯来。
——这便是天涯所求。
她既不拒绝怀夙，也不答应他，便一直知己相称，能拖则拖。为的只是借助怀夙，介入那个她曾梦想的圈子，结识到更多武力高强之人。
——这样她便更有机会接近传闻中的暴君闻人熙。
她本就谦善和气，天真可爱，挺得人喜欢，于是一时之间，汨水城好似突然多了一个风华正茂的亭亭少女，而其武力在土门之中，仅在闻人熙之下……
长久以来，在流云界，土门的势力都偏弱，一是修习人少，二是土门术法本就注重防御，善于守护他人，单枪匹马交锋对峙，其实本非强项，因此土门向来为其他流派所轻视。可汨水城之土门，却出了个武力超群，他人拍马莫及的闻人熙……
妇人也许最能洞察妇人之心。木门首席与火门首席的之妻，温月儿与史湘，最是长舌好生是非，二人对这个横空出世，一举介入他们圈子的女子很是介怀，不断积极撮合怀夙与天涯，大有将来天涯在圈中兴事之恐惧。
然而她们失算了，天涯之志，远在这个圈子之上。
一日汨水城中，夜已深了，城中比武坪上却热闹非凡。武力高强众人纷纷相互切磋，乐在其中，怀夙也拉了天涯加入。
她那时的武力，虽在女流之中列数前茅，但到底不能同这些人相提并论，这些人无非也是玩笑式地与她过过招，并不动真格。
而她观战，怀夙在这些人之中，也算不得十分厉害——
不够强大，是她不肯最终选择他的原因。
温月儿忽然有意无意过来道：“不如我俩来一场？”
史湘是斗不过天涯的，因此也不来比武坪，温月儿却未必，她横行嚣张，也自有她一番本事。
天涯莞尔：“姐姐手下留情。”
那一场打了并不十分久，天涯故作分神，让了一招，故意落败。
温月儿笑了，天涯也笑了。一个面上得意，一个胸有城府。
“姐姐好厉害，我可打不过你呢。”
没等温月儿回答，只听有低沉醇厚男音，从比武坪暗处传来：
“拜入土门，你会后悔的。”
——原是有人一直不动声色观战。众人也都陆续歇了兵戈，向那边望去。
这话显然是同天涯说，天涯疑惑：“……你是？”
暗影之中，走出一人：身形魁梧，面相冷峻，银色肩甲，深红披风，手执长枪，霸气天然，满身戾气……
——闻人熙。
……这便是天涯与闻人熙的初识。
比武坪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倒吸了一口凉气。闻人熙向来鲜少抛头露面，一露脸定是腥风血雨。如今却突然现身比武坪，倒是稀奇。
闻人熙不语，众人也屏气不敢吱声，比武场气氛一时僵住。
最后还是木门二弟子打破僵局：“哟，闻人大神，今个儿怎么得闲到这儿来。”他身手不凡，狷狂不羁，倒也不怕同闻人熙这般说话。
闻人熙道：“就是闲，找人练练。先和你切磋一场？”
看，他只会出现在刀光剑影处。
那一夜比武坪上都是汨水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切磋过招，闻人熙自是无人能敌——
而这夜比武，闻人熙却下手不重，点到为止，倒让人咋舌。
他是强者，最令人仰慕的强者。可他是暴君，凶残嗜血的暴君。
这夜比武，天涯有幸加入其中，结识闻人熙。
散场之时，闻人熙一步跨上金甲雕龙战车，就要扬鞭驾车而去。
——“师兄。”
闻人熙猛地攥紧手中缰绳，微微俯身看。
战车之下，佳人亭亭玉立，不卑不亢。
闻人熙美人见惯，也不十分钟情美色，他妻子自尽之后，无数女人想着攀上他这高枝，使劲手段接近、献媚，因此有人主动打个招呼，其实并不稀奇。
却只有她叫他“师兄”。
只是武学出自同一流派，并没有师承关系，却叫自己“师兄”。
多了一分亲近，也让闻人熙莫名地感觉多了一分责任感。
或许正因如此，闻人熙才愿意多审视天涯一会儿，问道：“什么事？”
若和别的女人一般，娇羞温婉，阿谀献媚或眉目传情，闻人熙也许都会反感。
天涯却只是认真问他：“你方才说，我入土门，必会后悔，是何意思？”
闻人熙沉默一阵，定定看着天涯，方叹了一声：“土门术法，你也知道，单枪匹马杀敌，总不如别人利索。因此想要出人头地，得比别人多付出十倍努力。你是女子，钻在武学之上的心思有限，修习土门，自然吃亏些。”
天涯继续问：“你后悔修习土门么？”
这不可一世的土门首席闻人熙，答案却叫人十分瞠目，他道：“后悔。我很后悔修习土门。”
“……你不是已经是土门首席了，还是这汨水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这流云界，并非只有汨水城。”闻人熙眉头轻敛：“这么多个城邦，这么多高手，只有交战时才知晓，自己的缺陷在何处。交过手的心中都有个数，未交过手的，像玄华城木门阗梦，扬羽城火门万辰延，和最近兴起的开阳城金门墨玧，无一不是狠角色。我若非土门出身，与他邦之人交手时也不至如此心中无底。”
……这样的闻人熙，与传闻中似乎有些出入。
他不是狂傲恣肆，不可一世么，可这话之中，那浅浅自叹和遗憾，又是什么。
那一日天涯鼓足勇气，对闻人熙道：
“天色已晚，师兄可否载我一程？”
闻人熙没有拒绝，他那辉煌的金甲雕龙战车上，终于立上了其他女子的身影。
天涯之志，从来就只是立足这架战车之上。她要争当的，不是高武力者的女人，而是，最强者的女人。
“于是你就因此与他结缘？”秦玉凌听得十分不解：“这暴君，似乎不怎么难接近。”
天涯浅笑摇头：“……若你知道我为他花过多少心思，便知我此刻与他接近，绝非巧合。”
“你心机深沉，刻意经营，不惧怕他之暴君名声……姑娘，能攀上最强者的虚荣，迷惑了你罢。”
“并非如此。我接近他，不全为名利……我从很早开始便观察他，比他想象的更早……那时候，他总与他之夫人萧如雪出双入对，如影随形，双宿双飞……”
每个不眠的深夜，她总瞧见那两人的背影，一个飞扬跋扈，霸道刚猛，一个广袖轻飞，仙风道骨，十分登对的一双伉俪。
无数次，她看见他二人携手，杀死一只只祸乱世间的异兽；她看见他二人，坐在池水中央谈天，碧波湿衣，莲花伴身，游鱼相绕；她看见他二人，在汨水城中穿行而过，然后寻一处僻静地儿打坐……
暴君闻人熙，对谁都冷酷凶残，唯独看向她时，眼中写满温柔怜惜。甚至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萧如雪被人挑衅打伤之后，暴起追仇，碎尸万段……
他是暴君闻人熙，她是他身边唯一的人，她是唯一被允许接近他的人。在萧如雪面前的这个闻人熙，不是暴君，不是强者，而是一个情深意切的丈夫……
就是这残暴中的深情，被天涯捕捉，为她所羡……她就这般偷偷看着，偷偷仰慕着，偷偷感受着……以为能看到这对形影不离的夫妻聚首白头……
而萧如雪死了。
投湖自尽。
莫非不深爱么，莫非不幸福么，为何要自尽……
无人知道为什么，闻人熙缄口不提，只有越皱越深的眉头，越积越浓的绝望。
他开始愈少露脸，他昼伏夜出，独自行走在寂寥无人的子夜……
如失翼之鸟，如少影之人，他是孤单的王。
后来的汨水城，竟是只有平日低调的绣芙蓉，而少见那个狂暴的闻人熙。
据说闻人熙已将自己势力转向了扬羽城，渐渐退出汨水城……
所以比武坪那晚的现身只是巧合，给了原本已经失望的天涯再见闻人熙的机会，也给了她结识闻人熙的契机。
只是她构不成闻人熙留下的理由。
闻人熙似乎决意离开汨水城，一连多日都不曾露面。天涯一日日等，一日日失望。
史湘与温月儿替怀夙催婚催得紧，闹得是满城风雨，整个汨水城都在指着怀夙与天涯携手，仿佛再三拒绝是天涯的不是。
谁料一晚大庭广众之下，温月儿拦下了天涯，直问：“你别拖着怀夙了，就一句话的事，你到底对他什么感觉？可考虑过做他妻子？就一句话，他在你这还有没有戏。今天就给个答案吧。”
那些围观的都开始起哄，翘首盼着天涯回答呢。
若说有戏，岂不是默认了自己和怀夙的关系；若说没有，岂不是伤了怀夙，让他疏离自己，一时间天涯左右为难，直恨温月儿多事。
却听人群后一个声音道：“温月儿，你逼着我师妹做什么呢。”
竟是闻人熙。
围观之人大骇，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闻人熙眸光冷冷，嘴角虽是挂笑，却有一丝寒意。
温月儿也是一愣，随即答道：“谁逼她了，不过问问罢了。”
“呵，有你这么问的？”闻人熙走到天涯身边，将她挡在身后：“天涯愿不愿意是她和怀夙之间的事，她想何时答应何时拒绝也是她的事，你一个外人非逼着她做什么。若我也似你这般爱左右别人，那我今天对我师妹的要求就一句话，怀夙是个什么东西，不嫁。”
——狂妄的语气，直接的拒绝，严厉的指责，果然是暴君闻人熙才有的说话方式。
温月儿一听有些恼了：“闻人熙，你故意拆台！……哟，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师妹了？”
“同是土门出身，不该是我师妹？”清清嗓子，朗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天涯既喊我一声师兄，她的事我闻人熙管定了。要她嫁人，就先来问我这做师兄的。”
闻人熙放话，谁敢当耳旁风，有他护持，天涯幸而逃过今日抉择。
闻人熙对她道：“你跟我来。”便领着天涯往人群外走。
温月儿有些气急，便故意大声调侃：“闻人熙，该不会你想娶她续弦吧？”
闻人熙当即冷笑回首，面色阴鸷可怖：
“温月儿，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无非是当日你和如雪关系不错，我才一再纵容你。不然我不管你丈夫是不是什么木门首席，一样早都要你人头落地！你大可再多说一句试试。”
温月儿一时有些骇住，不再搭腔，只得“哼”了一声推开人群走了。
闻人熙有些反常，半是自嘲，半是打趣，对众人道：
“你们都帮我留意一下好姑娘，我找续弦呢。只要不怕我闻人熙是死过老婆的人就行。哈哈。”
一时间汨水城中流言蜚语又多了起来——一是闻人熙找续弦，二是闻人熙是那个天涯的靠山……
那日闻人熙驾着战车与天涯同回土门师门，女孩轻道：“多谢师兄方才解围。”
闻人熙仍是一脸严肃：“你到底怎么想的？若对怀夙无意，何不趁早拒绝。若你对他有意，又何故不答应？再有下回，我可不管你了。”
这竟是在打听她的私事？天涯有些受宠若惊，自认与闻人熙并不相熟，他肯仗义解围，已是让她诚惶诚恐，如今这番话，的确是在关心自己的私事……
天涯不自觉面露羞色：“……我只当怀夙是至交，却不曾想嫁与他为妻……”
闻人熙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了句：“随你。”
“那之后，闻人熙又消失了许久。等到我已濒临绝望……我多想再见他一次，只需要一个机会，我就能成功走近他的身边，让他记住。我在等这个机会……终于，我等到了。”
那个黄昏，她驱赶一只闯入汨水城的异兽，来到郊野。
彩云流光，烟色朦胧，野户染坊外三五竹竿，挂着五彩纱布，烂漫飘飞；一处荷田中，游鱼正欢。
风暖草色熏，日暮杏花飞。石桌上一局残棋未解，水井边一只青蛙斜趴。
花瓣纷纷扬扬，簌簌而下，铺满四处，嫣红有如少女春日脸颊。
那片香海中，天涯蓦地看见了他。
他正在树下闭目打坐，看似已入境界，理会不到周遭事物。
情不自禁，天涯就是要走到他身边；不由自主，就是要在他身边坐下，一直注视，一直凝望，等他醒来……
居然敢这般无防备地打坐，哪怕是在无人郊野，可以他树敌之多，若被一些人发现，岂不是危险……
天涯那天守在了他身边。不单单是担忧闻人熙安危，她太清楚这是她的大好时机，她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只要闻人熙睁眼，就能看到她的机会……
那天闻人熙回过神来，甫睁开眼，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天色已昏，朦胧中对面一人，面如娇花映水，眼似秋波澈澈……
香雪海，落花雨，花瓣如雪片飘落。她的乌发，她的肩头，她的衣衫，都覆上了缤纷落英，拂了一身还满……
多么美好……
她为何会在此？她为何能寻到此处？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多久？为何寻到自己陪坐身边的，偏偏是这个人，偏偏只有她……
许许多多的为何，闻人熙在猜疑，可这天地之间，忽然间好似只能看见面前这人。
他问：“你怎地和我在此处发呆？”
天涯微微莞尔：“我本是驱赶猛兽路过而已。却瞧见师兄在这打坐。横竖我也无事可做，不如也在此赏花闲坐，陶冶心性的好。”
那一日两人便在花海之中谈天，而后闻人熙像从前带着萧如雪般，带着天涯在汨水城中穿行，带着她去各种境地，驱妖灭怪，带着她上比武坪与人争斗……
那一日告别，闻人熙道：“师妹，我回扬羽城了。若要寻我，便到扬羽城来。”
天涯只觉心下猛地一撞生疼：“……不能留在汨水城么？”
她知这样的请求很无力，她知自己并非他留下的理由。
果见闻人熙摇头，沉沉道：
“这个地方，记忆太多。记忆太多，故而伤人。我恨这里，因此不得不走。”
……这样感性的话，出自暴君闻人熙之口。他的记忆之伤，毫不顾忌地暴露在天涯眼前，原来他已是这般信任……
天涯太懂他的意思，她点点头：“我明白了……头白鸳鸯失伴飞。”
头白鸳鸯失伴飞。
没了萧如雪的闻人熙，再留在这里，只能是伤心。
汨水城的每一处，都留着他与萧如雪的记忆，再度经过，再次眼见，无非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记忆之地，亦是伤人之地。再如他这般强大骁勇之人，都无法承受之痛——是失去爱人之痛……
“我原以为我与闻人熙之间再不会有交集，便想在汨水城平平淡淡过一生也罢。却因一次温月儿和史湘造谣，让我再度站在风口浪尖。众人皆以为我对怀夙只有利用之心，便连怀夙自己都起了疑心……汨水城已非我立足之地。
“于是，我只是随意叫人到扬羽城给闻人熙捎了一封信，并不指望他回复。却不想他翌日便率兵领将，亲自到汨水城接我……”
“师妹，你和我走，到扬羽城去。”那时闻人熙握了天涯的手，坚决道。
这句话，天涯等了太久。
带我走，带我走……一直希求有人带她离开这风闻满世间的汨水城，一直渴望有人能当她的救主……如今等到了。
可她拒绝了。
“我生长在这里，你叫我去到另一个城邦，我毫无根基，孤立无援，我根本……不能生存罢。”
“你怕什么？不是有我么？我在扬羽城的势力不比汨水城差，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提供，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天涯仍是摇头：“……我始终没有安全感……师兄……我过扬羽城，你一旦不理我，到时我该何去何从……我害怕……”
她有太多太多顾虑，她有太多不敢言明的敏感。
闻人熙好似感觉到了，问道：“……我怎会丢下你，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你告诉我，不要隐瞒。”
天涯鼓足了勇气，直直看着闻人熙深邃双目，又避开了，低低诉道：
“……我只想要和师兄在一起。”
闻人熙皱眉，有些不解：“我也喜欢和你一道。我在扬羽城投入的精力不少了，因此再回汨水城也不大可能。我们就在扬羽城不好么？我还像之前那样对你，师妹。”
天涯苦笑：“……可我之心，不允许……我无法接受仅仅是师妹的名头。我无法接受有天看你娶了别人，而我只能给嫂子让位，再不能独享师兄的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因我，喜欢师兄。”
“喜欢……我？”闻人熙面上，大约是他平生露出的最愣怔的表情。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这个暴君一时间有些无措。
“嗯……我喜欢师兄。所以不可以见到师兄另娶他人……师兄若能体谅我之心情，就不要要求我到扬羽城去了……我可以到世上任何地方，除了扬羽城……”
“你们猜，后来怎样了？”天涯问。
秦玉凌道：“你去了别的城邦，从此两厢暌违，相思成灰？”
天涯笑了：“他那时不假思索地便说‘那行，你到扬羽城，我们做夫妻’。”
“后来他将我风风光光接入扬羽城，娶我做了续弦。我同他道，我并非赌徒，跟你走，你别让我赌输。他那时紧紧握着我的手，郑重道，不会的。”
“我在扬羽城，的确度过了一段格外美好的时光……只惜好景不长，我只记得他是我丈夫，却忘了，暴君终究是暴君……”
尚武的流云界，武力方能决定一个人地位。而那年的汨水城,水门秀芙蓉与土门闻人熙武力相当,僵持不下。
可对于汨水城之人来说,闻人熙较之秀芙蓉要恐怖得多。
嗜杀成性,阴鸷乖僻,暴戾凶残……
他是传说中神出鬼没的暴君,令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
那时候的天涯,还只是这汨水城中庸庸碌碌行人之一。武力不高,家底一般,人又低调，因此识得她的人少，又拜入本就少人修习的土门,便更不再他人眼中了。
对于那时的她，传闻中的闻人熙是个暴君，却也是一个传奇。
她如同其他人一般，痛斥着闻人熙的残暴，却也暗暗仰慕着他的强大。
她崇拜强者，而他便是强者。
“……你们大概会觉得，这样实力悬殊的两个人，恐怕总不会有相会之日。可我不甘心。明明我之能为，在那些女人之上，为何她们能与汨水城内的大人物说上话，而我不能；为何她们可以攀龙附凤，觅得佳婿，而我不能……明明她们不如我，凭什么飞上高枝，一个个嫁了各门的首席，摄入他们那个高武力的圈子……我不服气，也不甘心……而这时，火门的二弟子追求我，便是我的契机……”
火门二弟子怀夙一日上山驱走了作乱的异兽，行至山下，便见一暗红衣着，头簪银凤的少女提篮采药去，从此一见倾心，情根深种……
怀夙的追求猛烈而热情，闹得是汨水城内人人皆知，便连那些个高武力阶级之人，也开始关注起天涯来。
——这便是天涯所求。
她既不拒绝怀夙，也不答应他，便一直知己相称，能拖则拖。为的只是借助怀夙，介入那个她曾梦想的圈子，结识到更多武力高强之人。
——这样她便更有机会接近传闻中的暴君闻人熙。
她本就谦善和气，天真可爱，挺得人喜欢，于是一时之间，汨水城好似突然多了一个风华正茂的亭亭少女，而其武力在土门之中，仅在闻人熙之下……
长久以来，在流云界，土门的势力都偏弱，一是修习人少，二是土门术法本就注重防御，善于守护他人，单枪匹马交锋对峙，其实本非强项，因此土门向来为其他流派所轻视。可汨水城之土门，却出了个武力超群，他人拍马莫及的闻人熙……
妇人也许最能洞察妇人之心。木门首席与火门首席的之妻，温月儿与史湘，最是长舌好生是非，二人对这个横空出世，一举介入他们圈子的女子很是介怀，不断积极撮合怀夙与天涯，大有将来天涯在圈中兴事之恐惧。
然而她们失算了，天涯之志，远在这个圈子之上。
一日汨水城中，夜已深了，城中比武坪上却热闹非凡。武力高强众人纷纷相互切磋，乐在其中，怀夙也拉了天涯加入。
她那时的武力，虽在女流之中列数前茅，但到底不能同这些人相提并论，这些人无非也是玩笑式地与她过过招，并不动真格。
而她观战，怀夙在这些人之中，也算不得十分厉害——
不够强大，是她不肯最终选择他的原因。
温月儿忽然有意无意过来道：“不如我俩来一场？”
史湘是斗不过天涯的，因此也不来比武坪，温月儿却未必，她横行嚣张，也自有她一番本事。
天涯莞尔：“姐姐手下留情。”
那一场打了并不十分久，天涯故作分神，让了一招，故意落败。
温月儿笑了，天涯也笑了。一个面上得意，一个胸有城府。
“姐姐好厉害，我可打不过你呢。”
没等温月儿回答，只听有低沉醇厚男音，从比武坪暗处传来：
“拜入土门，你会后悔的。”
——原是有人一直不动声色观战。众人也都陆续歇了兵戈，向那边望去。
这话显然是同天涯说，天涯疑惑：“……你是？”
暗影之中，走出一人：身形魁梧，面相冷峻，银色肩甲，深红披风，手执长枪，霸气天然，满身戾气……
——闻人熙。
……这便是天涯与闻人熙的初识。
比武坪在场众人皆是大惊，倒吸了一口凉气。闻人熙向来鲜少抛头露面，一露脸定是腥风血雨。如今却突然现身比武坪，倒是稀奇。
闻人熙不语，众人也屏气不敢吱声，比武场气氛一时僵住。
最后还是木门二弟子打破僵局：“哟，闻人大神，今个儿怎么得闲到这儿来。”他身手不凡，狷狂不羁，倒也不怕同闻人熙这般说话。
闻人熙道：“就是闲，找人练练。先和你切磋一场？”
看，他只会出现在刀光剑影处。
那一夜比武坪上都是汨水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切磋过招，闻人熙自是无人能敌——
而这夜比武，闻人熙却下手不重，点到为止，倒让人咋舌。
他是强者，最令人仰慕的强者。可他是暴君，凶残嗜血的暴君。
这夜比武，天涯有幸加入其中，结识闻人熙。
散场之时，闻人熙一步跨上金甲雕龙战车，就要扬鞭驾车而去。
——“师兄。”
闻人熙猛地攥紧手中缰绳，微微俯身看。
战车之下，佳人亭亭玉立，不卑不亢。
闻人熙美人见惯，也不十分钟情美色，他妻子自尽之后，无数女人想着攀上他这高枝，使劲手段接近、献媚，因此有人主动打个招呼，其实并不稀奇。
却只有她叫他“师兄”。
只是武学出自同一流派，并没有师承关系，却叫自己“师兄”。
多了一分亲近，也让闻人熙莫名地感觉多了一分责任感。
或许正因如此，闻人熙才愿意多审视天涯一会儿，问道：“什么事？”
若和别的女人一般，娇羞温婉，阿谀献媚或眉目传情，闻人熙也许都会反感。
天涯却只是认真问他：“你方才说，我入土门，必会后悔，是何意思？”
闻人熙沉默一阵，定定看着天涯，方叹了一声：“土门术法，你也知道，单枪匹马杀敌，总不如别人利索。因此想要出人头地，得比别人多付出十倍努力。你是女子，钻在武学之上的心思有限，修习土门，自然吃亏些。”
天涯继续问：“你后悔修习土门么？”
这不可一世的土门首席闻人熙，答案却叫人十分瞠目，他道：“后悔。我很后悔修习土门。”
“……你不是已经是土门首席了，还是这汨水城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可这流云界，并非只有汨水城。”闻人熙眉头轻敛：“这么多个城邦，这么多高手，只有交战时才知晓，自己的缺陷在何处。交过手的心中都有个数，未交过手的，像玄华城木门阗梦，扬羽城火门万辰延，和最近兴起的开阳城金门墨玧，无一不是狠角色。我若非土门出身，与他邦之人交手时也不至如此心中无底。”
……这样的闻人熙，与传闻中似乎有些出入。
他不是狂傲恣肆，不可一世么，可这话之中，那浅浅自叹和遗憾，又是什么。
那一日天涯鼓足勇气，对闻人熙道：
“天色已晚，师兄可否载我一程？”
闻人熙没有拒绝，他那辉煌的金甲雕龙战车上，终于立上了其他女子的身影。
天涯之志，从来就只是立足这架战车之上。她要争当的，不是高武力者的女人，而是，最强者的女人。
“于是你就因此与他结缘？”秦玉凌听得十分不解：“这暴君，似乎不怎么难接近。”
天涯浅笑摇头：“……若你知道我为他花过多少心思，便知我此刻与他接近，绝非巧合。”
“你心机深沉，刻意经营，不惧怕他之暴君名声……姑娘，能攀上最强者的虚荣，迷惑了你罢。”
“并非如此。我接近他，不全为名利……我从很早开始便观察他，比他想象的更早……那时候，他总与他之夫人萧如雪出双入对，如影随形，双宿双飞……”
每个不眠的深夜，她总瞧见那两人的背影，一个飞扬跋扈，霸道刚猛，一个广袖轻飞，仙风道骨，十分登对的一双伉俪。
无数次，她看见他二人携手，杀死一只只祸乱世间的异兽；她看见他二人，坐在池水中央谈天，碧波湿衣，莲花伴身，游鱼相绕；她看见他二人，在汨水城中穿行而过，然后寻一处僻静地儿打坐……
暴君闻人熙，对谁都冷酷凶残，唯独看向她时，眼中写满温柔怜惜。甚至冲冠一怒为红颜，在萧如雪被人挑衅打伤之后，暴起追仇，碎尸万段……
他是暴君闻人熙，她是他身边唯一的人，她是唯一被允许接近他的人。在萧如雪面前的这个闻人熙，不是暴君，不是强者，而是一个情深意切的丈夫……
就是这残暴中的深情，被天涯捕捉，为她所羡……她就这般偷偷看着，偷偷仰慕着，偷偷感受着……以为能看到这对形影不离的夫妻聚首白头……
而萧如雪死了。
投湖自尽。
莫非不深爱么，莫非不幸福么，为何要自尽……
无人知道为什么，闻人熙缄口不提，只有越皱越深的眉头，越积越浓的绝望。
他开始愈少露脸，他昼伏夜出，独自行走在寂寥无人的子夜……
如失翼之鸟，如少影之人，他是孤单的王。
后来的汨水城，竟是只有平日低调的绣芙蓉，而少见那个狂暴的闻人熙。
据说闻人熙已将自己势力转向了扬羽城，渐渐退出汨水城……
所以比武坪那晚的现身只是巧合，给了原本已经失望的天涯再见闻人熙的机会，也给了她结识闻人熙的契机。
只是她构不成闻人熙留下的理由。
闻人熙似乎决意离开汨水城，一连多日都不曾露面。天涯一日日等，一日日失望。
史湘与温月儿替怀夙催婚催得紧，闹得是满城风雨，整个汨水城都在指着怀夙与天涯携手，仿佛再三拒绝是天涯的不是。
谁料一晚大庭广众之下，温月儿拦下了天涯，直问：“你别拖着怀夙了，就一句话的事，你到底对他什么感觉？可考虑过做他妻子？就一句话，他在你这还有没有戏。今天就给个答案吧。”
那些围观的都开始起哄，翘首盼着天涯回答呢。
若说有戏，岂不是默认了自己和怀夙的关系；若说没有，岂不是伤了怀夙，让他疏离自己，一时间天涯左右为难，直恨温月儿多事。
却听人群后一个声音道：“温月儿，你逼着我师妹做什么呢。”
竟是闻人熙。
围观之人大骇，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闻人熙眸光冷冷，嘴角虽是挂笑，却有一丝寒意。
温月儿也是一愣，随即答道：“谁逼她了，不过问问罢了。”
“呵，有你这么问的？”闻人熙走到天涯身边，将她挡在身后：“天涯愿不愿意是她和怀夙之间的事，她想何时答应何时拒绝也是她的事，你一个外人非逼着她做什么。若我也似你这般爱左右别人，那我今天对我师妹的要求就一句话，怀夙是个什么东西，不嫁。”
——狂妄的语气，直接的拒绝，严厉的指责，果然是暴君闻人熙才有的说话方式。
温月儿一听有些恼了：“闻人熙，你故意拆台！……哟，她什么时候成了你师妹了？”
“同是土门出身，不该是我师妹？”清清嗓子，朗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天涯既喊我一声师兄，她的事我闻人熙管定了。要她嫁人，就先来问我这做师兄的。”
闻人熙放话，谁敢当耳旁风，有他护持，天涯幸而逃过今日抉择。
闻人熙对她道：“你跟我来。”便领着天涯往人群外走。
温月儿有些气急，便故意大声调侃：“闻人熙，该不会你想娶她续弦吧？”
闻人熙当即冷笑回首，面色阴鸷可怖：
“温月儿，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和我大呼小叫，无非是当日你和如雪关系不错，我才一再纵容你。不然我不管你丈夫是不是什么木门首席，一样早都要你人头落地！你大可再多说一句试试。”
温月儿一时有些骇住，不再搭腔，只得“哼”了一声推开人群走了。
闻人熙有些反常，半是自嘲，半是打趣，对众人道：
“你们都帮我留意一下好姑娘，我找续弦呢。只要不怕我闻人熙是死过老婆的人就行。哈哈。”
一时间汨水城中流言蜚语又多了起来——一是闻人熙找续弦，二是闻人熙是那个天涯的靠山……
那日闻人熙驾着战车与天涯同回土门师门，女孩轻道：“多谢师兄方才解围。”
闻人熙仍是一脸严肃：“你到底怎么想的？若对怀夙无意，何不趁早拒绝。若你对他有意，又何故不答应？再有下回，我可不管你了。”
这竟是在打听她的私事？天涯有些受宠若惊，自认与闻人熙并不相熟，他肯仗义解围，已是让她诚惶诚恐，如今这番话，的确是在关心自己的私事……
天涯不自觉面露羞色：“……我只当怀夙是至交，却不曾想嫁与他为妻……”
闻人熙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了句：“随你。”
“那之后，闻人熙又消失了许久。等到我已濒临绝望……我多想再见他一次，只需要一个机会，我就能成功走近他的身边，让他记住。我在等这个机会……终于，我等到了。”
那个黄昏，她驱赶一只闯入汨水城的异兽，来到郊野。
彩云流光，烟色朦胧，野户染坊外三五竹竿，挂着五彩纱布，烂漫飘飞；一处荷田中，游鱼正欢。
风暖草色熏，日暮杏花飞。石桌上一局残棋未解，水井边一只青蛙斜趴。
花瓣纷纷扬扬，簌簌而下，铺满四处，嫣红有如少女春日脸颊。
那片香海中，天涯蓦地看见了他。
他正在树下闭目打坐，看似已入境界，理会不到周遭事物。
情不自禁，天涯就是要走到他身边；不由自主，就是要在他身边坐下，一直注视，一直凝望，等他醒来……
居然敢这般无防备地打坐，哪怕是在无人郊野，可以他树敌之多，若被一些人发现，岂不是危险……
天涯那天守在了他身边。不单单是担忧闻人熙安危，她太清楚这是她的大好时机，她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这样一个，只要闻人熙睁眼，就能看到她的机会……
那天闻人熙回过神来，甫睁开眼，便看到这样一番景象：
天色已昏，朦胧中对面一人，面如娇花映水，眼似秋波澈澈……
香雪海，落花雨，花瓣如雪片飘落。她的乌发，她的肩头，她的衣衫，都覆上了缤纷落英，拂了一身还满……
多么美好……
她为何会在此？她为何能寻到此处？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多久？为何寻到自己陪坐身边的，偏偏是这个人，偏偏只有她……
许许多多的为何，闻人熙在猜疑，可这天地之间，忽然间好似只能看见面前这人。
他问：“你怎地和我在此处发呆？”
天涯微微莞尔：“我本是驱赶猛兽路过而已。却瞧见师兄在这打坐。横竖我也无事可做，不如也在此赏花闲坐，陶冶心性的好。”
那一日两人便在花海之中谈天，而后闻人熙像从前带着萧如雪般，带着天涯在汨水城中穿行，带着她去各种境地，驱妖灭怪，带着她上比武坪与人争斗……
那一日告别，闻人熙道：“师妹，我回扬羽城了。若要寻我，便到扬羽城来。”
天涯只觉心下猛地一撞生疼：“……不能留在汨水城么？”
她知这样的请求很无力，她知自己并非他留下的理由。
果见闻人熙摇头，沉沉道：
“这个地方，记忆太多。记忆太多，故而伤人。我恨这里，因此不得不走。”
……这样感性的话，出自暴君闻人熙之口。他的记忆之伤，毫不顾忌地暴露在天涯眼前，原来他已是这般信任……
天涯太懂他的意思，她点点头：“我明白了……头白鸳鸯失伴飞。”
头白鸳鸯失伴飞。
没了萧如雪的闻人熙，再留在这里，只能是伤心。
汨水城的每一处，都留着他与萧如雪的记忆，再度经过，再次眼见，无非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记忆之地，亦是伤人之地。再如他这般强大骁勇之人，都无法承受之痛——是失去爱人之痛……
“我原以为我与闻人熙之间再不会有交集，便想在汨水城平平淡淡过一生也罢。却因一次温月儿和史湘造谣，让我再度站在风口浪尖。众人皆以为我对怀夙只有利用之心，便连怀夙自己都起了疑心……汨水城已非我立足之地。
“于是，我只是随意叫人到扬羽城给闻人熙捎了一封信，并不指望他回复。却不想他翌日便率兵领将，亲自到汨水城接我……”
“师妹，你和我走，到扬羽城去。”那时闻人熙握了天涯的手，坚决道。
这句话，天涯等了太久。
带我走，带我走……一直希求有人带她离开这风闻满世间的汨水城，一直渴望有人能当她的救主……如今等到了。
可她拒绝了。
“我生长在这里，你叫我去到另一个城邦，我毫无根基，孤立无援，我根本……不能生存罢。”
“你怕什么？不是有我么？我在扬羽城的势力不比汨水城差，一切的一切，我都可以提供，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天涯仍是摇头：“……我始终没有安全感……师兄……我过扬羽城，你一旦不理我，到时我该何去何从……我害怕……”
她有太多太多顾虑，她有太多不敢言明的敏感。
闻人熙好似感觉到了，问道：“……我怎会丢下你，你究竟在顾虑什么？你告诉我，不要隐瞒。”
天涯鼓足了勇气，直直看着闻人熙深邃双目，又避开了，低低诉道：
“……我只想要和师兄在一起。”
闻人熙皱眉，有些不解：“我也喜欢和你一道。我在扬羽城投入的精力不少了，因此再回汨水城也不大可能。我们就在扬羽城不好么？我还像之前那样对你，师妹。”
天涯苦笑：“……可我之心，不允许……我无法接受仅仅是师妹的名头。我无法接受有天看你娶了别人，而我只能给嫂子让位，再不能独享师兄的好……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未来……因我，喜欢师兄。”
“喜欢……我？”闻人熙面上，大约是他平生露出的最愣怔的表情。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这个暴君一时间有些无措。
“嗯……我喜欢师兄。所以不可以见到师兄另娶他人……师兄若能体谅我之心情，就不要要求我到扬羽城去了……我可以到世上任何地方，除了扬羽城……”
“你们猜，后来怎样了？”天涯问。
秦玉凌道：“你去了别的城邦，从此两厢暌违，相思成灰？”
天涯笑了：“他那时不假思索地便说‘那行，你到扬羽城，我们做夫妻’。”
“后来他将我风风光光接入扬羽城，娶我做了续弦。我同他道，我并非赌徒，跟你走，你别让我赌输。他那时紧紧握着我的手，郑重道，不会的。”
“我在扬羽城，的确度过了一段格外美好的时光……只惜好景不长，我只记得他是我丈夫，却忘了，暴君终究是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