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抱着纪安然从巷子里穿了出去,远远看见一队搜查的士兵,纪安然想喊,一提气胸口痛得厉害,虚弱地说:“多谢前辈相救,把我交给他们就可以了。”

    “老妪”笑道:“小娘子说笑了,我怎么舍得呢?”

    这一句一别此前的粗哑,清朗动听,却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纪安然心一沉,下意识挣扎,那老妪早有防备,一指封了她哑穴,拖着她拐入一条小道,行了不远,二人眼前出现一座小院。

    纪安然心一沉,却不怎么害怕,只觉得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这小院比先前那院子可大得多了,只是荒凉破败,杂草丛生,似乎许久没有人住。和叶鸿熙不同的是,老妪像是对这里非常熟悉,带着纪安然从破损的后门处进去。屋子空落落的,没剩下什么家什。老妪伸手在灶台下一阵摸索,竟然揭开一扇石门。

    “吱呀”一声,纪安然眼前出现一间暗室。

    她真想不到这样一间平平常常的民居,竟也会有这种暗室,正愣神间,身旁老妪忽地一推。

    纪安然跌倒在地,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被震散了一般,腑脏剧痛难当,心里把这推她的人骂了个祖宗十八代。

    身后风声响起,那人跳了下来,头顶封住,举目一片漆黑。

    黑暗和阴冷毒蛇一样袭向纪安然的心。纪安然一动聚气之念,空荡荡的丹田就是一阵撕裂般的痛。她知此次受伤太重,暂时竟无法动武,向来坚定自信的内心也不由生出一丝软弱无助来。她闭了闭眼,颤抖着手在地上撑了撑,试图爬起来。斜刺里伸来一只手,将纪安然搀了起来。

    这地道虽不至于只能爬行,却也不容人挺直腰杆,纪安然佝偻着身子,被带着走得极快。甬道内黑漆漆似是不透一点光,也不知是走了多久,便在纪安然觉得呼吸开始困难起来的时候,身旁那人紧绷的肌肉却越来越放松了。

    “到了。”他的声音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纵身一跃,推开了头顶一方天空,把纪安然背在背上,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几个纵跃,落在平地。

    纪安然陡觉阳光大盛,一阵头晕目眩,连忙闭目调息,只觉身下微微颠簸,似是那人不停奔跑。

    她如今伤势惨重,莫说内息无法动用,连抬一抬手指也颇觉吃力,索性熄了反抗的心思,略略调整了一下姿势,心里倒是渐渐平静。事到如今,便走一步看一步吧,总归不会比落入突厥人手里更坏。

    她正想着,忽然那人停下,将她背靠着树放下,顺手在那树干上一击。

    “啪”地一声,一物砸在她腿上,却是一颗青中泛黄的不知名果子。

    “果压树招手,笑迎宾客来。”那人笑着又摘了一个,自己“咔嚓”咬了一口。

    纪安然瞧他心情似颇为不错,自己也放松了不少,环视左右,触目只见山青树秀,一座灰扑扑茅屋立在前头。“这是哪儿?”

    “老妪”笑道:“只是出城了而已,莫要担心。”将纪安然扶入那茅屋,安置在胡床上。

    纪安然呛咳两声,暗暗打量,屋子极小,也无甚家具,称得上家徒四壁,天花板上几个角落都结了蛛网,窗棱上也是厚厚一层灰,可仅有的两张胡凳还算干净,身下这床榻也还能躺。

    “老妪”打水回来,一边烧,一边道:“条件简陋,委屈小娘子了。”

    纪安然轻咳了两声,紧盯着他,单刀直入:“你想要什么?”

    “老妪”走过来,忽然伸手从耳后一掀,手里落下一层薄薄皱皱的东西,他随手丢了,袖子沾了点水,细细在脸上擦拭。宽袖落下,露出一张俊丽之极的面容。

    纪安然见他动作,也不出声,此时方挑了挑眉。

    那人弹衣而坐,扬眉笑道:“张邈见过纪师妹。”

    他身上还穿着那灰黑色的布袍,带着血痕泥污,仍是那样狼狈的形容,却和一息之前彷如天壤之别。青丝如瀑,肌肤如玉,剑眉刀裁。纪安然眉尖一蹙,忽想起一张出水芙蓉般的面容来,那张脸本已在记忆中模糊,唯一双清冷眸光却遥遥与眼前人重合。

    张邈勾唇笑道:“师妹怎的不说话?”此时水已烧开,他便将桌上的粗陶碗烫洗了三遍,倒了半碗,递到她面前。一系列动作虽是再寻常不过,由他做来,却生带了两分赏心悦目。

    纪安然心中已有几分计较,默默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张邈见她始终蹙眉不语,笑吟吟也不理会,也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小坛子酒,就着开水温起来。二人便这般默然相对半日,竟是无人觉得尴尬。

    到得夜间,张邈脱下外衣铺在地上,睨着纪安然笑道:“师妹出身簪缨,古礼如仪,想来如今日这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想也不曾想过的吧?”

    纪安然睁目望去,那男子着素白中衣,一双长腿一曲一直,上身斜斜靠在床边,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拎着酒,朱唇水润,两颊被这淡淡的酒气醺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绯色,俊美之极的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戏谑。

    她学他的样子勾了勾唇,凉凉道:“不要紧,现在再讲究虚礼也太过矫情。”

    张邈眉头一挑,心道:“这话本来不错,如此乱世,本是礼崩乐坏,她要是看重名节,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不说别的,光是和叶鸿熙在井里一夜,就已是失节。可纪安然毕竟是个金钗豆蔻之龄的花样少女,见男子在前宽衣就寝,语带调笑,依然如此平静淡然,不是强装的平静,而是真无一丝羞涩恼怒,却是少见了。

    他一边想,一边又抿了一口酒,冷不防听纪安然轻飘飘道:“反正,该看的不该看的,早都看光了。”那一口酒就突兀地卡在了嗓子眼。

    “咳咳……咳咳咳……”正剧烈咳着,一只手忽然贴上他的背,温柔抚了抚,那清泠泠动听的稚j□j声似是无奈:“姐姐,你还是这么不小心。”

    张邈又灌了一口酒下去,总算是止住了咳,因为呛咳,满脸红晕,凤目蕴泪,在那如刀如剑的气势下平添了一抹楚楚。

    纪安然紧盯着他,见他神情中一闪而逝的震惊,心里更笃定了两分,伸指虚虚抚过那双剑眉,冷冷道:“这双眉毛生得极好,勃勃英气,透眉而出。稍作修饰,却又别有风情。”她收回手时,也不知是有意无意,指腹在张邈眉角轻轻一拂。

    张邈见躺靠在床上的少女眉眼冷淡,口中说着赞美之言,语声却是冷冰冰的,一时也拿不准她的心思,只觉这个小女孩比之两年前变了不少。

    “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纪安然不答反问:“你要什么?”这是她第二次问这句话了,不待张邈张口,又道,“我最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自作聪明,你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

    张邈道:“师妹好生无情,我是真心想和你交好的。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纪安然方才动臂抬手,全身彷如被奔马踏过般痛,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勾唇道:“你既叫我师妹,自然是我师兄了。”

    张邈叹了口气,凤目中冰冷光芒一闪即逝,俊容露出诚挚神色,柔声道:“当年师妹替我包扎伤口之恩,我铭记于心。今日见师妹遇险,自是拼了命也要相救。”

    纪安然冷笑道:“是么?那可真是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了。我十分感动,还请师兄送我回去乐府才是。”言罢身子向下一滑,闭上眼睛,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张邈也不恼,也不接话,反而笑道:“其实师妹对我之恩,恩同再造,只是你不知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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