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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找个机会问杨广,既是知道,为何不干脆下道旨意,不让李家兄弟进门?他若非要如此,我也没法子。

    杨广答说:“我岂会不知道你的脾气?你便是个吹足了气的羊皮囊子,不踩还好,踩了你越发蹦得高了。”又说:“我既然准你住在宫外头,就没想拘束你。你虽然有时候做事出人意表,倒不会不知道分寸。”

    我喜欢他说这番话时,笑看我的神情。十分宠溺,仿佛将我浸在其间,上下左右,满满的全是。

    想想,他还真是了解我。

    李季、李春兄弟果然是很好的朋友。他们有见解,又健谈,相处得久了,顾忌越来越少,话题越来越多。天文地理,坊间逸闻,家国朝政,什么都可以谈得起。

    他们有时甚至带朋友来,都是和他们一样的性情,守礼,又不十分拘于俗礼。也唯有如此,才会时时地到我这里来。

    我因而像沙龙女主人,三五不时地备好茶点,等朋友来坐。

    但我的身份十分神秘。我猜想他们一定想法子打听过,只是不得要领。这方面有杨广在背后镇着,相信所有知qing rén都必会守口如瓶。

    他们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从市井走卒,到朝廷要员,因而和他们谈天,我很长见识,了解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

    甚至听到不少我的那些名义上的兄弟们的事。

    在我受册封之后不久,杨广就把旧陈皇族的男丁们自流放地召回,各自分封安置,他们总算又有俸禄可领。外人自然以为,一切都因为我,然而,杨广清楚我对那些兄弟们根本谈不上感情,他这么做,无非为了安抚江南,却将偌大人情顺水推舟送给我罢了。

    “听说陈深昔年称得上骨秀神清。”有回,李季提起来。

    陈深,这个名字遥远得好像从未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

    然而我的眼前忽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芙蓉花下那个清雅如朝露般的身影。当日建康城破,隋军攻入陈宫,冲进东宫时,只见容貌宛如天人般的少年端坐于榻上,安宁的神态仿佛根本未曾觉察灾难降临,他的身边,众人早已散去,只剩下一个年迈的宦官服侍。

    “诸位远道而来,长途跋涉,累了吧?”少年淡淡地开口。

    诸人摄于他的气度,一时竟不敢上前,其后也对他甚为礼遇。

    我没办法想像,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会是昔日的模样吗?

    “据说,如今枹罕太守一出巡,满郡男女夹道争睹,”李季笑说,“盛况不下于当年的卫玠。”

    “诶,真的?”

    我笑问,很爱听这些八卦事体。

    李季在吃酒,他爱酒远胜过茶,酒量又平平,三杯下肚,什么话都敢说出来。他说:“往上说,陈氏只不过一介庶族。”

    说到这些,他就像老底子的人,死脑筋地重门第,真不似他的皮囊那样年轻风发。

    他说得没错,旧陈皇族说到底是庶族,不像萧氏,一样是倒了牌子的皇族,却是根正苗红的名门世家。

    他却不知道我也是这庶族的一员。呃,搁在十年前,或者我不会这么觉得,可是现在听见这话,我却觉得有一丝丝刺耳。

    但我也历练出来了,完全不动声色,“哦,那又如何?”

    “当今至尊忒市侩——”

    这下我终于骇然。

    “重才不重德,哼,瞧瞧如今朝中上下皆是无德之人,那些人贪图名利,何事不能投上所好?何事不能希圣意而成?一团胡闹!”

    “喂!”我忙向左右又要酒来,堵他的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话若传到杨广耳朵里,我知道多半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只怕就要从世上消失了。

    然而,想想又不甘心,忍不住同他辩:“重才有什么不好?有德有才自然上佳,有德无才却能成什么事?白白浪费俸禄。”

    “有德无才不能成事,也不至于败事。有才无德,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噎住,他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杨广用人重才,是明摆着的。

    “用有才之人也没什么不好……”

    “哼,市侩!”

    我想转换话题,但来不及。李季喝高了,话滔滔不绝:“像陈氏那种庶族,也得优厚!皆委以太守,那些人,连才也没有!”

    这我倒是不怀疑。不过,优待陈氏和用人唯才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我却一点也不明白。只是听来有气。

    “厚待旧陈皇族而已。”

    “那么旧周、旧齐皇族呢?”

    我哑口无言。

    “如今至尊后宫,爱幸之人皆为南人,如何不厚待南人?朝中说话的都是裴蕴、虞世基之流。北族,哼,北族是不比往昔了。”

    我倒不是非向着杨广,但权臣之中出了几个江南人,至于让他这么泛酸吗?

    “也还有牛弘、苏威、宇文述这些北人。”

    “嘁!牛弘是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来,苏威只会捋顺毛,宇文述……那是个武夫,能成什么气候?”

    他可是真敢说。

    “我还听说,至尊将要改州为郡——”

    我也听说了。

    “换个名号而已。”

    “换名号?当今至尊虽然喜欢变革,却还不至于空改。哪里会白白改个名号?告诉你,至尊的真意,是要将那一干干不了事的冗官一笔帐全踢出去了!”

    这我也知道,杨坚老底子裁了又裁,仍不免留了许多冗官,没多少事,白领个干薪。

    “那些人,裁了替朝廷省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李季瞪起眼睛,“当年有用时召了来,如今没用时一脚踢开,当然是好!”

    我原本想到这些举措做下去,总不免有人不满,但想不到连李季这样的闲人也抱不平,看来果真怨望甚深。

    “寒心呐,哼,市侩!”李季带着酒意,含糊絮念。

    “哎,快别再说了。”我劝他,“须知祸从口出呢!”

    “六娘,怎地你变得这样不爽气?没劲!”

    我笑,“好好,我没劲。你醉了!”

    “我才没……”

    他终于倒下去,呼呼大睡起来。

    我摇头叹息。向左右吩咐今日的话务必不能泄露半个字。不过心里并没有底。杨广是树,我是藤萝,谁会顾忌藤萝多过于树?

    所以我想他会知道,每个字都清楚。

    也许,我应该让李季走,走得远远的。他是很好的年轻人,只是喝醉了酒,说出胡话来,等他醒了,自己都会后悔。我只是想听几句真话,但如果为此害掉他的命,就太过分。

    一时之间我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我不清楚凭自己能保护他到什么地步?我派了心腹暗中去照看他,万一有风吹草动,我能尽快知道。

    杨广在两天后到来。在这两天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看起来与往时没有任何不同。吃饭时与我谈笑风生,品谈我亲手做的点心,当然是夸赞。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不知道他究竟知道不知道李季的话。杨广有时候对别人的话极无所谓,有时候又不像宽宏大量的人,我也摸不透。我等着挑起话题的机会,等着他问我这两天都在做什么,可他一直不问。我又不敢贸然试探,怕反而坏事。忐忑不安,倒像是心虚。真是的。

    乳娘抱了宝宝来,这只小馋猫,二话没有直接奔着肉糜过去。乳娘给她盛了小小的一钟,她非要自己捧着吃。乳娘晓得这些事我都放手,于是由着她吃成一张小花脸。

    “诶呀,宝宝!”我抱她过来,想给她擦脸,可是她小身子一扭就挣开去,咭咭地给我抹一脸肉汁。

    “你瞧你瞧!你真是太不淑女了!”

    我亲她的脸蛋,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杨广斜睨我,坏笑。

    “做什么这样看我?”我敲他的肩。

    “我想起《孟子》里的故事……”

    “你是想说五十步笑百步吧?”

    “阿婤,你错了。”他盯着我,神情忽然变得深沉。我被他唬住,一时怔愣。却听他说:“我想说,其实……你也是百步!”

    他说到最后已经憋不住笑。

    我回过神,做气急状,抓着宝宝的小手,叫她去拍打她爹,宝宝乐得嘎嘎大笑。杨广索性将我们两个一起搂进怀里,一边亲了一下。

    “哎哎!”我轻轻推他,示意宫女们都在地下站着呢,看她们一个一个低头绷脸,使劲装着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的模样,也怪累的。

    “怕什么?”杨广轻笑,“咱们乐咱们的!”

    我抬着宝宝的手刮他的脸,“还至尊呢……”

    “至尊又如何?反正我市侩嘛。”

    我一惊,只觉得血在瞬时凝住,他知道,果然他知道。

    然而他的笑容分毫不乱。

    我目视他,试探地问:“你……不生气?”

    他不会反问“为什么生气”,只说:“不,我没那个闲情。”

    应该不是骗我,没这个必要。我微微松了口气,“倒也是,那不过是个不知轻重好歹的年轻人。”

    “你觉得他只是不知轻重好歹?我觉得他明白得很。”

    “怎么?”

    “像他那么想的人,不知有多多少。可惜啊,”杨广嘴角含着冷冷的笑,“我平生最厌烦的就是他这种夸夸其谈之徒。整日将门第德行挂在嘴上,仿佛有了那些个天下就太平了。真让他干点什么事,什么都干不成!”

    “也不是全都这样,也有能干的人。”

    “能干?那容易,干给我瞧瞧,官品爵位都在那搁着呢,就看他敢不敢来拿。哼,德行!这些人一点实务没沾过手,口口声声的德行。有了德行,地里就长粮食,机杼就织布了?有了德行,外番就俯首称臣,天灾就不再有了?荒唐。”

    “不过,宇文述这个人,的确风闻不大好,听说有人称他京中一霸。”

    “哦,武人嘛。”杨广伸了个懒腰,仍是不以为然,“脾气是有的,打仗也是一把好手。只要别太过分,这点容谅总要给他。譬如猛药,虽有时伤身,但亦有他的用处。若太过分了,自有国法候着——我想还不至于。”

    我总觉得他的话里有毛病,可一时又驳他不得。

    “不过,”他将话转回来,“那个什么李季,只不过私底下发发牢骚,这种人我也懒得理会。最恨有些人,拿了这种话到我跟前来说,不过为了博一个谏臣之名,断不能容他们!”

    我听得心惊。

    大约就是这种话,让后世的人不能谅解他吧。

    “谏臣有谏臣的好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些人的话未必全是错的。”

    “沽名钓誉之徒!”

    我笑,“沽名钓誉,也是人之常情呐。好比附庸风雅,总比附庸庸俗强些。”我连这种话都搬出来。

    杨广呆掉,“阿婤,你这是什么歪理?”

    “歪理也是理。好比那些谏臣……”

    但他打断我,“那些谏臣,已在高位,不求殚精竭虑以安天下,反将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我……”他忽然顿住,笑,“阿婤,怎么今天你要当谏臣了?”

    “是啊!”我跟他扯,“我当回谏臣,我看你如何不容我?”

    杨广压低了声音,笑说:“晚上你就知道了。”

    我脸上一红,偷偷在他腿上捶了下,不言语了。

    李季过十天才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上次喝醉的缘故。这回他同李春一起来。

    有李春在,话题会完全不同。

    看得出来,他就像欧阳一样,沉迷于所谓的“杂艺”,不合他的名门子弟身份。所以他极乐意和我交谈,因为我理解,而且赞赏他的想法。

    不,我简直敬仰他,想想看,在这样一个时代,他居然会有那些想法——再过一千四百年,我的物理水准也还停留在高中生水平,而且还没学好。

    他当真视我为知己。但他比李季青涩,像到一个女人府上做客的事,他还是觉得局促,因而很少肯单独来。来了也不肯加入李季的话题,除非我问到他近来又有些什么想法,他才会如同点燃的蜡烛一般突然焕发光芒。

    他的想法千奇百怪,大多数的念头仅只停留在图纸上,有的连图纸也没有,但比凡尔纳的小说还富于想象力。

    和他交谈,我也会有稀奇古怪的念头,比方说,如果中国古代更鼓励科学,而不是文学,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完成环球旅行了吧?

    说实话,我喜欢和他交谈,因为他是明净通透的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感觉世界变得单纯许多。而且我薄弱的科学知识,在这个时代,还应付得来,有时候甚至可以给他指导——就差没教会他阿拉伯数字和拉丁字母,列方程式了。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拿不准这么做后果是什么……科学的跳跃性发展对历史的影响无可比拟,弄个不好,前景无法想像,还是悠着点来吧。

    刚一开始,李春老怕我不懂,说句话就停下来问问我,很快他发现有的地方我比他还高杆,比方说吧,发现我懂得勾股定理的时候他就惊讶了一回,发现我会解二阶三阶方程又惊讶了一回。我得意洋洋地心想,我还学过微积分呢,虽然大学还没毕业就还给老师了。

    然而很快我也发现,我那点丢了大半的微积分底子,哪够跟上他的思路呢?和他聊天,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的人们早就不拿地球当大乌龟扛着的地板了,他们知道月亮不发光,知道月蚀和日食的原理,李春甚至能熟练地给我算出下一次月蚀发生的时间。天,为什么我来了这么久,脑袋里还一直装着这个时代只懂得天狗吃月亮的印象呢?李春懂得怎么做地形的测量,怎么计算桥梁拱度的负重能力……这些我统统不会。

    很不甘心在知识上输给古人,有回我脱口而出:“你相信吗?咱们待的这个地是个圆球,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颗星星而已。”

    李春看我,“哦?你信宣夜一说?”

    “宣夜?”

    李春给我解释东汉郗萌提出的学说,宇宙无极限,日月星辰各按自己的轨迹,悬浮运行于宇宙之中……多么超前的理论。

    “为什么信宣夜说?”

    “为什么?”我想不出理由,“为什么不呢?”

    李春执着地说:“很少有人信宣夜说。”

    “因为……”我望着窗外,“你觉得,我们能看到的极限,就是宇宙的极限了吗?”

    “当然不。”李春笑,“何况每个人的目力都不一样,也许有人眼力特别好,看得特别远,还有天气……”

    “我相信宇宙无极。”我说,“青蛙坐在井里,以为天就是那么大。也许我们也坐在井里。你看,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数也数不清,有什么理由我们一定是唯一的‘人类’呢?”

    李春听呆了,半张了嘴,很久不说话。

    那之后他每次来都要跟我念叨宣夜说,念得我直后悔,看来我是把个好端端的有为青年给害了。

    我们聊这些话题的时候,李季就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但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这些。他看起来听得很愉快,所以我弄不懂。由他。

    自从那一次喝醉之后,他再来时,话就少了很多,以前都是听他一个人在说,现在他常常听我们说话。总不会是受了什么威胁吧?我想得很离谱。当然不会,如果真的是,他就不会再来了,我已经了解他的性格。

    有的时候觉得他在看我,但移过视线去发现他只不过在看架子上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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