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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天李春来时,兴冲冲地带了一个模型给我看。

    说是模型,更像个玩具。一尺见方的底座,上面像座房子,底下装了三组轮子。带发条,用绳子拉动几下,就在案头跑起来。地下的宫女都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是什么?”

    “还没取名字。六娘,你来取。”

    “房车。”我脱口而出,极度缺乏创意。

    “什么?”

    “房车。”我重复,指着上面那玩意儿,“这不是房子吗?”

    “对对。”李春因为我看明白了而显得分外高兴,“是房子,你看,还可以打开。”他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上面的几块板如花瓣一样“哗啦”张了开来,屋子里顿时“哇——”地发出一阵轻轻的赞叹。

    居然还能改成敞篷的。

    我喜欢这件新鲜玩具,不停地摆弄,和李春讨论该在哪里做些修改?每个细节都讨论。我简直迷上了,连手工都做得这么漂亮。

    “应该上漆。”

    “等改好之后。轮子是不是应该再大一点?那样更稳。”

    “还可以在外面钉上牛皮,轮子就不容易磨坏了。”

    “对对,好主意。”

    ……

    李春索性将车子送给了我,他说他会再做一辆。

    这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玩车子,期间还要和宝宝争夺。宝宝极高兴,车子一跑起来,她就拍着小手又跳又叫,声音直透过两重院子。

    杨广人还在门外就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宝宝只顾自己玩,理也不理他。乳娘让她先见她父亲,作势要把车子收起来,宝宝急了,跺着脚尖叫,一时更闹腾。

    我给杨广演示,车子如何跑起来,上面的房子如何张开,如何合拢。

    “是不是很有趣?”我问,一副与我有荣焉的口气,仿佛车子是我做出来的。

    杨广不答,拿了车在手上仔细端详。

    宝宝在他身边,一跳一跳地想够,拿不到,终于瘪嘴哭起来,被乳娘抱出去哄了。

    杨广和我一样研详每个细节。

    “李春做的?”他问。

    当然,他一定会猜到。

    “是是。”我急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你觉得怎样?”

    “嗯嗯。”他不置可否,继续看。

    “李春,”我停一下,斟酌字句,“他很有奇思妙想,是个人才。”

    杨广不答。过一会儿问:“你看这里,怎么弄的?”

    我凑过去看了半天,不得要领。

    “明天如果他再来的话,我问问他。”

    杨广似乎等不及,用手拧下一片木板来。

    “喂喂,你干嘛?要拆了它?”

    “放心,拆了再装回去就是。”

    现在我明白了,他比我还喜欢这玩具,只不过玩法不一样。

    男人都爱车。

    他把一辆车拆得七零八落,才算心满意足的模样。

    “阿婤,”他说,“我们照这样造一辆大的,怎么样?”

    “好,可以坐进人去。”

    “还可以改进。”他拿起几块木板,拼起来,指指点点,“你看这,侍卫们可以站在这上面,我们呢,可以坐在更高的地方——”

    “啊?!”我惊骇,“这么大?”

    “当然要大,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玩的。”

    我不解,“你想用来做什么?”

    “我们可以带到塞外去……对了,带到塞外去怎么样?”他兴冲冲地说,“就叫观风行殿!”

    我不得不承认,他比李春还敢想。“还有两个多月就出发了,来得及吗?”

    “来得及,多派人手!就是,还得修改——”

    我赶紧说:“李春无意仕途。”

    “他喜欢杂艺,供职将作监,岂非正好?”

    我忽然想起久已在心里的一个主意,正没合适的机会说,赶紧端出来,“阿摩,你觉得朝中专设一处安置这些人才如何?”

    “嗯?”

    “像李春这样长于工技,或者还有那些长于园艺,长于纺织,长于酿造,长于锻造……长于什么都可以,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领一份俸禄。”

    “这些,本来就已各有所职。”

    “但没有专设一处。我是说,”我是说建个国家科学院,还真不好解释,“像李春这样的人才,拿他当工匠来使,岂不太浪费了?他就应当只管设计,做的事归别的人就是。”

    “哦,那么将作监也可……”

    我按住他的手,“阿摩,你先听我说完。比方长于园艺的人,只叫他种花也是浪费,他该做的是想出种花的法子,再教给别人。譬如说,若有个种粮的法子,能叫一亩地上多产几十斤,你算算全天下能多多少粮?”我只差没把袁隆平的事迹搬出来说。

    杨广被打动。他露出思考的神情,“说下去,阿婤,说下去。”

    “还有欧阳先生那样的人,你寻访到他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不由朝廷养起来?让他著书立说,他整理河渠的法子就可以流传下去,日后再有水患的时候能省下多少麻烦。不是济世之道的书才值得流世,这些也一样值得。你看,若不是嫘祖始蚕,蔡伦造纸,当今又会是什么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杨广点点头,“国子监中,当有这些人的一席之地。”

    我舒口气。

    又笑,“这些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如今堂而皇之进了国子监,又不知道多少人明里暗里嘀咕呢!”

    杨广淡淡地说道:“这种话我听得还少?还怕多这一笔?”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阿摩,”我忽然问,“你想过后世会如何评论你吗?”

    “想过。”

    我微觉意外,抬头看着他。

    他一哂,“想归想,做归做。活着我还不怕人说,何况身后事?!”

    真像他说出来的话。

    我叹口气,“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知道别人私底下怎么说你,原来你都知道。”

    杨广笑道:“我堵得了什么也堵不了背后那些嘴。阿婤,你不是最喜欢说那句话吗?理他们的呢!”

    我诧异,“你真的不生气?”

    “你听过一句话吗?不聋不哑,做不得阿翁。不聋不哑,也一样做不得皇帝。我要听见点什么就生气,早气死十回了。”

    他说着,居然扮个鬼脸。

    我笑出来。史书上说,隋炀帝拒谏,又说,他小心眼。却原来,他倒不小心眼,他只不过拿听不顺耳的话当耳旁风,甚或,当娱乐。

    说到底,还是拒谏。

    说服他太难,想要辩论,倒上来试试看?引经据典他比谁都更在行。任何事都能找出理由来的,如果对手的理由比你还充分,又要如何说服他?

    唉,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半点不假。

    第二天,杨广就将观风行殿的事着落给宇文恺。

    我嘱咐他,召李春去将作监可以,可千万不能把我卖了,我好容易才交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朋友。

    “朋友?”杨广掀掀眉毛。

    “朋友。”我镇定自若地加重语气,“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杨广微笑,“说得是。”

    我忍不住吻一下他的面颊,“谢谢你!”

    “唔?”他故意夸张瞪眼,“阿婤,我有没有听错?”

    “去!”我白他一眼。

    或许我本就是这样爱上他的。打从一开始,他对我做的任何离经叛道的事,都绝不会大惊小怪,仿佛他能包容我的一切。

    隔日李春来,看不出任何异状。他拿新做的车模来给我看,言语间十分兴奋。我想到自己把他给“卖”了,总难免有丝不自在。他是那样单纯的一个人,但愿这样做是对他好。

    我们谈论那车好久,他才无意间提起,将作监来召的事。看他神情并无困扰,我才稍稍安心,听下去才明白,原来入将作监倒也投他所好,不为别的,只因他可以与宇文恺共事,时时请教,让他觉得十分愉悦。

    李季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字不语地听我们说,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仿佛欣然。有好多时候,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告辞时,他们已走出院门,李季忽然又折回身。

    “六娘。”

    他顿住,欲言又止。

    “哎?”

    犹豫良久,他才又说:“樱桃花开,六娘要不要同去观赏一番?”

    我说:“好。”

    为什么不呢?初春刚至,天气又好,和朋友一起出游,是件美事。

    我们约了两天后。

    晚间杨广来,进门就对我说:“后天我挪出一日闲,听说樱桃花开得正好,咱们也去看看。”

    我愣住。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杨广正在换衣裳,展平了双臂,宫女们替他套上常服。他见我没做声,侧过脸来,“怎么?居然不想去?”

    “不是……”我犹豫,然后照实说:“李季约了我去看樱桃花,也在后天。”

    杨广定睛看看我,没响。

    我忽然因为他的沉默而不安,这时候才隐隐觉得不妥当。或许之前我应该多想一想,但是为什么要多想?我比他大很多,我只是交了年轻的朋友,想从他们那里汲取些新鲜的气息。如此而已。

    但李季,他是不是这样想的?

    我怔在那里。

    “他喜欢上你,我可以不计较。任何男人都会喜欢你。”

    杨广忽然说。这时候宫女们退下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人。

    “你确定?”我很迟疑,“我倒不觉得……”

    杨广带了一丝嘲笑看我,“从前,你花了那么多年时间才肯承认你心里有我。”

    我说:“男女之间,也并非一定男女之情。”

    “看是什么人。”杨广淡淡地说,“李春是,他眼里只有尺规。李季,不是。”

    我低下头,不语。现在回想李季的神态,目光,也许杨广是对的。男女之间的交往,界限太薄。我心里有些混乱。

    “后天,和我去,还是和他去,随你。”

    我忍不住笑出来,“你是笃定知道我会选择哪边,才这么说的吧?”

    杨广也笑了,“正是。”

    我靠在他怀里,十分安静。有很多默契在我们之间流淌。这是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过去那么多的吵闹和纠葛,简单许多,平和许多。也许因为这里离开了皇宫,也许因为我们相处久了,也许因为我们年纪大了,谁知道。我只知道我更喜欢这样。

    过很久,我问:“我要是偏偏选择了李季呢?你怎样?”

    他低下头看着我,我捉狭地对他笑。

    他当然知道我在开玩笑,但他用一丝丝玩笑也没有的语气回答:“我会杀了他。”

    洛阳的春天有可爱怡人的天气,我们出门的那日,已嗅得到阳春的气息。杨絮轻轻飞舞,在这个季节,恍若经冬未曾化尽的雪,婉转地呈览于阳光下。

    我推掉李季的约,借口总是很容易找的。

    这次杨广没有自己驱车。我们合乘一辆牛车,出行的随从有十数人,看起来就像哪府的官眷出游。

    我们一路絮絮而谈,很简单的话题,大部分时候只不过在议论路边的花木。行过一片开得极好的杏花林,杨广让车停下来,自己下去折了一枝来,递给我。车继续前行,淡粉色的花瓣随着车厢的震动在枝头微微颤抖,如风的姿态。

    鸟雀从我们头顶飞过去,鸣叫婉转地飘落。

    显仁宫远远在望。

    “想去西苑吗?”杨广问。

    “不。”我毫无迟疑地回答。

    大业二年,当我们从江南归来,杨广携我去游西苑。此前我并不知道紫微宫之外,还建了这样一处皇家禁苑。

    “阿婤,这是我为你建的。”

    我呆掉。“为我?”我喃喃地重复。

    “是,为你。”

    那时他携我的手,沿了龙鳞渠,一一地赏遍十六院风光。湖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岛,遍植移自江南的山石与花木。

    “你喜欢吗?”他问我。

    我没有办法回答不喜欢,可是这样的礼物,超出了我的负荷。不知为什么,我想起酒池肉林。

    “这‘爱’太厚,叫我消受不起。”我开玩笑地说。

    我记得那时他站在西海湖畔,阳光照着他的侧脸,他温柔微笑,“阿婤,我要给你最好的,你配得上——”

    “但是……”

    “你真爱说‘但是’,”他笑,“哪有那么多但是?”停了一停,“不过没有‘但是’就不是你了。好吧你说,但是什么?”

    “但是,”我犹豫了会儿,杨广一直盯着我看,我又不想搪塞他。我说出来:“太奢华了,阿摩,太奢华了。”

    “我说了,我要给你最好的。”

    “后人会怎么说?”

    杨广嗤笑,“阿婤,为什么你这么介意后人怎么说?汉有上林苑,谁又说过什么?”

    我沉默。

    除了这,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我知道,他始终不能明白的一个理由。

    “阿摩,你眼里最好的,未必是我眼里最好的。”我低声道。

    “那么你说,你眼里最好的是什么?”

    我抬起头,望着他,阳光在他眼里闪动。

    “你。”我回答。给我一个完整的你,没有什么比那更好的。

    他沉默。

    我也沉默。

    然后他拥抱我,亲吻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轻声说:“阿婤,相信我——我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了。”

    “我相信。”我说,“我真的相信。”

    所以我不期待更多。

    我们绕过西苑,杨广问侍从前面是哪里,侍从回答是飞山。我们下了车,随意地向山里走。

    山脚零散着村落人家,田野间成片的樱桃树,枝头坠满了或红或白的花,一簇簇点染在如茵的碧色里。时而鸟雀飞过,枝条震颤,花瓣如细雨般索索地飘落。

    他携了我,如往昔一样,他的手整个地包拢了我的手,我将身子轻轻地靠了他。侍从们拉开一截路,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偶尔才说一句话,有时候他不知想起什么事,便会侧过脸来向我微微地笑。

    过了村落,有进山的小路。杨广欲待往里走,后面的侍卫赶上来,小声说:“至尊、娘娘,别进去了,怕有蛇。”

    杨广也不理他们,只管携了我向前。侍卫们没办法,连忙赶到前面去开路。我们跟在后面走,总不免有些别扭,杨广附在我耳边说:“真是麻烦,早知道不带他们出来了。”

    我笑,“人家也是一片忠孝之心。”

    说着,前面山路一拐,却露出间小茅屋来,也不知做什么用的。

    杨广问:“你累不累?不如我们进去歇会。”

    陈婤这身子骨从来不适合走长路,脚底早发疼了。我便点点头。

    侍卫们一听我们要进茅屋里,忙就先过去了,我紧着说:“要是有人,好好说话,别惊吓人家!”

    茅屋里却是一个人也没有,看着像废弃已久,只一张粗糙的矮榻,上面积满了灰。旁边就有山泉,早有人提了水来擦干净,又有人铺了坐褥在上面。

    我们就在榻上坐了。

    我向侍女要过预备好的食篮,打开来,将里面的切好的羊肉鹿肉之类一样一样端出来。

    杨广微笑地看着。

    我说:“我可就只这点能耐了,再要变别的花样也变不出来,将就吃吧。”又回头跟侍女说:“把暖锅拿来。”

    暖锅其实就是现代的火锅,往炉膛里加了炭,注了汤水,渐渐滚了,便让旁人都退出去。

    我们自己动手涮火锅。

    我将调好的酱给他尝,他十分高兴,又细问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屋里就只有这样安逸的低语。炭在炉膛里,偶尔“噼啪”爆一声响,滚汤汩汩地沸腾着。心里有种错觉,仿佛可以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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