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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认识李季、李春兄弟的过程,便是如此俗套的英雄救美。

    我初听到他们的名字,吃惊地盯牢:“李春?难道是设计安济桥的李春?”

    “哈!”李季怪笑,用肘轻轻搡他弟弟,“三郎,你出名了。”

    李春惊异地笑,“一时游戏之举,娘子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小学生都知道。赵州桥上过一切的tu piàn、年历、diàn huà卡和邮票。可我不知道,历史课本里的“隋朝工匠李春”会是这么样一个年轻人。“工匠”两个字害到我,惯性思维,脑海里一直是个肤色黝黑,满手老茧满脸皱纹的家伙。

    但是眼前,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人。精致得恰到好处的五官,配合满身蓬勃的生命力,因而不会显得娘娘腔——像春天枝头新鲜的叶子,只会让人愉快。

    我吃惊到无以复加,张口结舌,超出应有的程度。

    “娘子家住何处?”李春问,落落大方的神态。

    我一时不能回过神,“哎?”

    “那几个家伙在洛阳城中蛮横惯了,路上未必安全,不如让李某送娘子一程。”

    仆妇、车夫都聚拢过来,立在我身旁,脸上惊慌之色尤存,不住地打量我,也许想知道我是否受伤……是否恼怒。

    我微笑,“也好。正好请两位郎君到舍下小坐,妾当好好相谢。”

    “谢就不必,只是我家三郎……”李季不说完,回首望定兄弟,别有用意地笑。李春坦然回视,并不觉得尴尬。

    我没有问未尽的话是什么,不便问,也不想问。李春的眼眸中,并无一般所见的**。

    他们骑马相随,跟我一道返回住所。

    我引他们到小厅中坐,用新煎的茶和刚出笼屉的点心招待。我看得出李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的陈设,也许在揣测我的身份。小厅中的布置算不得奢华,花格上尽是小盆小盆的植物。我喜欢让植物生长在泥土中,好过将花剪下来插在瓷瓶中,即使那些植物永不开花。

    李春与我谈天,他是从容温文的人,学识广博,与他的年纪颇不相符。半个时辰后,我已极想与他交个朋友。

    我本来就缺少像这样能够给我意见的朋友。

    但是这个时代,男人与女人的交往是不自由的,我也不想弄出什么误会来。

    我问:“设计安济桥时,郎君岂非还是少年?”

    “哦,仿佛十三四岁吧。”李春需要回想,看来真的没放在心上。

    十三四岁?我瞪大眼睛,神童这种生物,看来真的存在。

    “陈夫人,”他现在这样称呼我,“为何对安济桥这样感兴趣?那无非杂艺,不足挂齿。”

    我忘了,这年月工匠的地位极低,看李春的言谈装束,他们家恐怕不是世家豪族,也得是什么名门了。

    我笑,“这些事情,别人看不起,我倒觉得有用得很。”

    李春眼睛亮起来,抿着浅浅的笑,欣欣然的模样。

    我又说:“当今圣上,也重杂艺,像郎君这样的人才,正是至尊要延揽的人物,郎君何不举贤,或者投考?”

    李春瞅瞅我,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不响。

    我替他添茶,微笑,“郎君是投报无门。”

    “……那倒不是。”

    “还是,郎君无意于此?”

    “正是。”李春诧异,也有些欣喜,似乎想不到我能猜中。

    “人各有志。”我说,“杂艺未尝不是一门事业。”

    “呵!”李春还没有回答,李季先笑起来,“三郎,终于寻到知己!”

    啊咦?这样就上升到知己?但李春的神色里,似乎确实含了暗暗的感动。

    “陈夫人有所不知,”李季给我解释,“家父对三郎不务正业,不求仕途,偏好杂艺,怨责颇多呢。”

    这倒好理解,看看贾政对贾宝玉就明白了。

    不过,直说人家老爷子死脑筋也不合礼,我只好敷衍:“父母之心,也是人之常情。”

    李春颇怅然,重重地叹口气。

    他是爽直的年轻人,所有的表情都放在脸上。看着他,让我觉得通透。

    他告辞时,我说:“二郎、三郎,明日若有闲,不妨再来坐,我制新鲜的点心给你们尝。”

    这样的邀请一定很陌生,不过兄弟俩对视了一眼,爽然答应下来。

    他们走后不太久,杨广来了。

    他携了一大叠奏疏,估计路上一直在看。他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十足。有时候我搞不懂他怎么有这么多精力——就像玩泥巴的宝宝,永远都不会累似的。

    宝宝一看见他就扑过去,杨广甚至来不及躲闪,身上就粘了两只小泥爪印。他一点也不介意,蹲下身,搂住宝宝问她在干什么,宝宝扯了他的衣袖,带他去看她的那些“杰作”,全都放在墙根的石头上。

    “……这只是小兔子吗?真像,宝宝真能干。”

    “不是,是张开翅膀的咯咯鸡!”

    “哦哦……”

    乳娘们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上将宝宝“揭”下来,哄着骗着的,去洗手了。

    杨广过来搂住我的腰,吻我的头发。他很喜欢吻我的头发,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其中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

    其实,我并不喜欢像别的宫人那样,用泡满了花瓣的水洗头,难免有花瓣的黏液渗在水里,反而让头发起胶。我喜欢干净的,自然的头发。所以,我不确定杨广的话是否真实。我只将这理解为爱的表示。

    自从搬出宫外,我们的关系又缓和起来,似乎一切都已成过去,不需要再提起。伤口总会好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至少,在这方天地里,我完整地拥有他。

    这是种纯粹的鸵鸟的姿态,不过我想,能做只快乐的鸵鸟其实也不错。

    自从我来到古代,也就开始了不断的妥协,一步又一步,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坚守什么,我只想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快乐一点,就好了。

    晚膳前,杨广在看奏疏。

    他带了那么多公事来,就表示他会在我这里过夜。对此,仆妇们早已司空见惯,各自去准备应用之物。

    我陪在他身边,有时候替他换茶,大多时候,我就在他旁边的案上随手画画。画上的人都是他,侧影,在看奏疏,衔了笔端沉思,也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宝宝在院子里玩,他会微笑。

    我喜欢这样的静谧,随意的自然的单纯的。

    在这种时候,存在于我们之间的那些影子,便会悄悄地消失。哪怕,只是暂时。

    晡食上来。

    今日的胡饼很对他的胃口,他因而兴致很好的模样。

    “下次出门游玩时,还是多带些侍卫同去。”他说。

    我不奇怪,他不知放了多少眼睛多少耳朵在我身上。他做晋王的时候,我都没有逃出过他的视野,何况如今?

    “好。”我顺从地回答。

    “说来今日也是险。”我接下去说,一面替他布菜,“幸好有人搭救。”

    “李季、李春兄弟?”

    连这也知道了,还真是快。

    我轻轻瞟他,“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你请他们吃茶。”杨广冷冷道。

    我瞧着他端起来的表情,觉得有趣,“呵!”我尽量压低声音,用吴语道,“吃醋了?”

    “没有。你还不至于爱上他们。”他也用吴语回答,依旧端着脸,亏他端着住。

    我忽然无比地想逗他,“诶,这可不好说,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只要你有了下一个女人,我就会……”

    他倏地转过脸来,吓了我一跳,但我仍将话说完:“……也找个男人。”

    杨广的脸色阴沉下来,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还有些说不清的高兴。我继续说:“我无需爱上他,只要拿他做个面首。”

    “你敢!”杨广竟真的怒了,一瞬间额角青筋毕现。

    我盯牢他,有一丝后悔,好端端的,其实我并不想起争端。不过这当口,话赶话的,又好像有点下不来台。

    憋了半天,到底还是“噗哧”笑了出来。

    “你也有今朝!”差点说出这句话来,为着他的面子,只是咬着嘴唇布菜给他。

    杨广怒气冲冲地瞪我,很久。

    我看着他的努力转变成无奈,眼里满满的全是。终于他叹一口气,“叫我拿你怎么办?你这么……这么……”他找不出话来形容我。

    我笑,“你想说我小鸡肚肠?”

    “不敢。”他凑在我耳边低声道,“贵妃娘娘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折煞妾身了。”我拖长了调子答他。

    我们就这样轻言笑语,无限温馨。

    然而,心底最深处,有什么梗在那里。我知道,是的,我清楚地知道。

    朝臣的奏疏哪天都不会少,因而杨广总要看到很迟。

    他喜欢躬亲庶务,大事小事一揽子,非得自己过问一遍。我在旁看着,真想给他上上现代管理课程。可是,旁敲侧击地劝过几回,看样子他也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不进去。而目前,好似我也没有非劝他听进去不可的理由。

    经过这些年,他的性情我也看得清晰起来。其实,他也不像后世所说的那样,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去,只不过,他这个人出奇地自负,学识广博,看事情也明白,因而大多数朝臣的意见在他看来,都是浪费时间的废话而已。

    “你瞧瞧这一本说的——”

    杨广看到倦时,随手拿给我看,当作玩笑。

    “自古唯有夷狄之君朝华夏天子之仪,而无华夏天子亲巡夷狄之事。”

    杨广已经决定在暮春之初,前往北方的突厥巡视。事情起于正月那次百戏陈演,突厥的启民可汗为隋的绚华盛世所倾倒,自请改衣冠,与隋民一致。这当然令杨广极之得意,不过他并未准许。

    “华夏有华夏的礼俗,突厥有突厥的礼俗,自古如此。并非没有道理,何必非要弄得一样呢?”

    话是这么说来着,私下里我问他:“你是另有打算吧?”他也没有否认。

    他要的是臣服,以成全大隋的威名和地位。但是直接的统治,未免成本太高,更何况,有个对隋卑躬屈膝的*厥,随时能借一支彪悍的骑兵,也不赖。

    作为回报,杨广答应启民可汗,将前往巡视。

    这件事情,一下子就在朝中掀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像宇文述这些人,自然是赞成的,但反对的人也不在少数,理由便如那奏疏中所言,觉得没有华夏天子亲自去看望一个夷狄可汗的道理。

    不过,更多的人只怕想着,本来就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但皇帝陛下非要去的话,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以。

    “阿婤,你觉得呢?”杨广忽然问。

    我说:“已经决定了的事,理他们的呢!”

    杨广轻声笑出来,“还真是像你说的话。”顿了顿,又说:“我以为,你会反驳我的。”

    “为什么?”

    “你总是跟我作对嘛。”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想想,说:“不过,要是还没有决定,也许我真的会。”

    “为什么?”

    “太劳民伤财了——出动五十万甲兵,粮草辎重,沿途的供给,修路……光是至尊出巡在外,每日奏疏往来传递,费用都不菲。”

    杨广不以为然,“阿婤,怎么你这样小家子气起来?出巡耀武,本就是可令夷狄臣服,不光是突厥,还有别的小国——你想一想,若他们臣服,可省将来多少麻烦?可省多少黎民死于战乱?若战乱一起,一样花钱,而且更多。是这样走一趟省钱省力,还是战乱纷起省钱省力?”

    “将来的战乱是将来的事,眼前却是那么人,那么钱花在本不必要的事上——”

    “不必要?”杨广皱皱眉,“我方才已说了缘由,你还说不必要?”

    “是。”我直视他,“既然话说到这里,我不想骗你,我觉得不必要。”

    杨广不高兴,但也没生气。他问:“为什么?只因为费钱费力?”

    “这理由不够吗?”

    他嗤笑,不答。尽在不言中。

    我说:“阿摩,每件事都能拿出理由来的,就算强盗shā rén都可以有理由。我真觉得那就是我的理由。”

    “改天我带你去看看大隋的家底……阿婤,你说理由,我也说理由,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觉得堂堂大隋应该像个土财主那样,一个钱一个钱地抠着算着?当年大汉帝国盛陈衣冠,才知天子之贵。如今我要天下人,尤其是夷狄之人都知道,我大隋便如昔年的大汉那样,如有犯者,虽远必诛!”

    我望定他。

    他眼里有灼灼的光芒,一字一字都说得那么有力那么确定,便恍如昔年那个阳光下飞扬的少年。

    他是对的。

    如果只听他的话,他是对的。我没有被说服是因为我知道事情最终的结果,他的运河,因为他想要一条贯穿南北的通路,他要出巡,因为他要威慑天下……可是所有这些事情,最终加起来,却是一场灾难。

    然而,我又要怎么才能让他明白?

    我走过去,抱住他。双臂环过他的身体,将脸贴紧他。心口很疼,他这么努力,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最终却是一场灾难。

    后世不会谅解他,他是最失败的皇帝,最失败的。

    但是杨广误解我的温柔,他回应地抱紧我,良久,他说:“阿婤,跟我一起去草原吧。”

    我的思绪来不及转这个弯,没立刻回答。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在江都我答应过你,我会带你去草原骑马?我们一起去吧。我带去骑马,还可以烤肉给你吃。”

    我惊异,“你会烤肉。”

    他轻笑,“当然,我在晋州待过那么多年呢。答应了?一起去。”

    “好。”我说,“我要吃你的烤肉,到时候烤不来,那我就要……”

    “怎么样?”

    我没想好,于是哼一声说:“不告诉你!”

    杨广大笑,又搂紧我。

    也许他觉得气氛十分融洽,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阿婤,上次的事……阿萧的事,我……”

    我想他一定是觉察到我不由自主僵硬的身体,说了一半的话停下来。

    我有点恼火他在这时候提起那件事。

    也可能,我恼火的是,一提起来,我依然还是那么难受。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假意去端了盘点心,放在他案头,其实只想岔开这一刻的情绪。杨广大约是明白的,只叹口气,没说什么,回头又去看奏疏。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他的侧影,太熟悉的眉眼,熟悉到他不在我眼前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准确地拼凑起来。然而,就算眼前有一万人,我也能在一瞬间就找到他。

    爱一个人就要爱他的一切。

    可是我做不到。我努力过,告诉自己他是皇帝,这都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在这个时代是合理的,然而,我想我是永远也没办法接受了。我宁可将他一分为二,我就只拥有半个他吧,拥有在皇宫之外,爱着我的那个男人。

    这样已足够。

    次日杨广早起上朝,我和宫女们替他穿戴,忙前忙后。

    这种时候杨广总是容颜端正的。然而这日,临出门之前,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拉我到他身边,附在我耳边轻声道:“喝茶可以,不准喜欢。”

    我怔愣,回过神时,他已经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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