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很心疼如月,自己小姐虽然之前不受人待见,但好歹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居然被白瞎弄得跟黑眉乌嘴上灶丫头似的。如月起初也觉得辛苦,从一开始浸泡糯米一遍遍查看米的软烂程度,到煮糯米的时候滚烫的热气直扑到脸上,再到把蒸熟的糯米摊到大竹篱上晾晒时自己也跟着晒脱了皮,最后再到把晒好的糯米入坛发酵,万事都要亲历亲为,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粗活,一天下来不免腰酸背痛,回房间的时候连茶碗都端不起来。

    白瞎虽然把如月支使得够呛,自己却也没闲着。酿酒用的泉水是他亲自上山去选的山涧泉水,而且必须是晨间到午时汲的水,过了这个时间段的一律不用;糯米也是他亲自选的,米质一定要纯到极点,稍微有一点米糠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挑出来丢掉。除此之外他还另有绝活,酒酿了一段时间之后,到什么温度应该搅拌,他伸手往坛口稍微一放心中就能有数,九重酿中需要不断地加入陈酒,他舀起一点儿酒来喝一口就知道下一重什么时候加该加多少。白瞎平时大大咧咧,这时候对各种细节的要求却近乎苛刻,甚至如月有一次没有扎头巾就进了酒窖,结果直接被他赶了出去,说这里面都是给人喝的东西,万一喝出根长头发来该有多恶心。

    有这样严厉的监工在酒窖督阵,如月不敢不尽心尽力,说起来她才是真正的东家,不知为何却觉得他的话就是圣旨不得不听。一开始的辛苦过去,日子渐渐变得充实起来,她还时不时地能发现一些小乐趣。譬如说在院子里摊晒糯米的时候,莹润晶亮的糯米倒映着明晃晃的阳光,像是揉碎了散落一地的水钻,满院子萦绕着熟糯米香甜诱人的气息,她和白瞎倚在院门口的竹簸箩边上,感觉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这院子里洁白温馨的一地都是她的,酒窖成了贮存美梦与希望的秘密花园。

    糯米与酒曲入坛之后没有那么多糯米要晒,如月也跟着闲了下来,不过白瞎好像是计划好了不让她闲着,几乎马上就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比起酿酒更让她哭笑不得——学打麻将。

    麻将在江东其实也很流行,只不过那是上流社会们闲来无事的阔太太们最喜欢玩的玩意儿。如月尚未出阁,受的又是半西式的教育,之前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看亲戚家的女眷打过几局,自己的手却连一张牌都没有碰过。刚开始听白瞎说起的时候她很抵触,心说她又不是没有事情做,为什么要学这个玩意儿,白瞎却摇头道非也,这是一项非常基本的技能,如月要想在当地商界扎下根,就必须得学。

    白瞎说莫祖新虽然已经给酒坊拉回了以前的一些主顾,但莫家毕竟是前清时起家的,皇帝倒台的时候跟着没落了,因此新时期里得了势的那批人,十成里倒有□□成不认识,而这批人恰恰是现在的当权者,官商不分家,这些人如月不能不认识。她是个寡妇,不好在外面抛头露面,但有一项却是做得到的,这些当官儿的多半都有姨太太,姨太太闲了就要打麻将,其中不得不提的就是目前银泉的地头蛇,银泉最大钱庄所有者张老板,银泉大大小小的铺子几乎都能跟他扯上点儿关系,他一共有十二个太太,其中除去十二姨太脾气乖戾不喜与人交往之外,如月过去了,刚好能凑三桌。

    对于他这种说法,如月一开始无法接受,什么叫她去了刚好能凑三桌,她怎么能和张老板家那帮姨太太们混在一起。她本想借着“家里也凑不齐一桌麻将”的理由推托过去算了,怎奈白瞎说一不二,把阿绣叫了过来,又拉上婆子堆里最会打麻将的一个,当即拉着如月学习起来。

    用白瞎的话说,在学打麻将这件事上,如月表现出了“惊人的愚蠢”。她原本记忆力极好,一百多张牌的花色种类看一遍便了然于心,吃碰杠之类的规则也是一讲就会,奈何她天性不懂取舍,手里的牌总拿不准是要凑个什么胡。偏偏她手气又极差,想什么就不来什么,打出去的牌却又总被人碰或吃了去,好不容易凑到听牌了,听了好几圈都听不到,运气差得连阿绣都看不下去,明里暗里地给她喂牌,然而她无论如何都胡不了。

    如月到底是个小姐,以前家庭教师来家里上课的时候也是被赞过天赋不输男子的那种,在打麻将这种事上却屡屡败北,面子上难免挂不住,就准备从麻将桌边逃跑。然而白瞎哪肯放过她,硬是给拉着回到牌桌边,说自己胡不了不要紧,能帮着别人胡就行,那牌桌上的眼风神色才是硬道理,真正的高手,庄家一声咳嗽就能听出来他要什么牌,喂牌喂得不露声色,想让谁赢就让谁赢,那才是麻将的最高境界。

    如月听得晕晕乎乎,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合着这麻将打来不是让自己赢的,把别人哄高兴才是真本事。然而白瞎口中的神色眼风更是难学,她揣摩了好几天才看出来摸牌看牌时别人脸上微妙的神色变化。白瞎亲自跟她示范,然而他的麻将是北派打法,和江南一带流行的颇有不同,就改口说让她领会精神。

    然而领会精神也很难,她手上抹着牌,却得不动声色地留出目光来看人,精力不够用了,有时候连“碰”都忘了喊。白瞎看不过去,从她背后一纸扇敲过去,虽不曾真敲在脊梁骨上,却也扇起一阵阴风,搞得她以后每次喊“碰”“吃”的时候声音都像受惊的小鸟,一次还惊掉了一个姨太太的莲花茶盅子。

    如月尚在麻将之路上努力中,白瞎也没闲着,除了照管酒窖里的酒,还发展出了不少别的爱好。如月旧年学英文时候的课本有几本放在外面的书柜上,他某天碰见了就饶有兴味地拿起来读,她原来以为他也就是看字母玩玩,没想到他居然真会读,且有股道地的伦敦腔,水平比她还要高出一大截。问他哪儿学的英文他就只呵呵一笑,说当年八国联军开进四九城的时候他还在城里呢,她一开始还真被糊弄过去,后来一想那会儿他才几岁,那厮却早就悠哉游哉跑到廊下逗鸟去了。

    除了说英文之外,白瞎新增的一项爱好是收古董。他也不是什么盘子碗子都收,而是今儿收玉器明儿收青花,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新近他转向一个格外高雅的方向,专收古时候传下来的那种眉纹砚台,为了上面的几道纹的走向情态和卖家斤斤计较,如月以前倒看不出他是个如此风雅的人物,总觉得像他这种随时随地能从身上掏出枪来的角色,对古董的兴趣应该仅限于鼻烟壶。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中秋节。白天如月和白瞎都没闲着,给各位银泉有头脸的人物都备了礼,附上拜帖一份一份地封好了,交给小厮们分发出去。如月一整天都趴在案上写烫金那红纸的帖子,手上都蹭上了一层红色,写完之后她圈在藤椅里半天不愿起来,被阿绣硬拉了起来到水榭里去赏月。

    水榭里摆了贵妃榻和燕尾翘头案,案上用青釉花鸟鱼纹的海棠碗盛着月饼与各色瓜果,另有新下的极肥美的螃蟹,红彤彤地摆了一盘。粉彩小瓷壶里装的花雕是从酒窖里拿出来的,才酿了不到一月,却已经很有了股甘醇之气。如月将第一杯酒祭了亡人,白瞎就拿起了筷子,如月叫阿绣也上来吃饭,她推托了几句,方脸儿红红地过来,却只是拿着一套银制的工具给两人剥螃蟹。

    不远处岸上种的桂花开了,远远望去恍若一层轻雾,如梦似幻地萦绕在树间,那清雅的芳香飘过来,同酒香袅袅织缠,越发显得旖旎醉人。那满月边上似乎烘着一层流云,月色便显得分外朦胧,像是水晶帘后若隐若现的美人。月色倒影在清幽的湖水中,晶莹的流光倒影在水榭里三个人的脸上,如月的珍珠坠子在耳边一漾一漾地发光,几杯酒下去,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

    阿绣把剥好的蟹黄递给如月,她接过来习惯性地道了声谢,阿绣低了头没出声,眼圈儿却渐渐红起来,这却把如月吓了一跳,心说这丫头该不会是想家了,赶紧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家里早没什么人了,我是替小姐伤心……”阿绣揉了揉眼睛,小声道,“还在顾家的时候,每年中秋老爷都会带一大家子人在园子里赏月的,那会儿是怎样的排场,再看看现在……”

    如月听她一说,自己也有点唏嘘。在顾家的日子回忆起来是漫长而平淡的,而中秋节却是一个难忘的时刻。因是阖家团圆的节日,几房太太们都会出来吃饭,为了不惹父亲生气,大家面子上也都是和和气气的。她因为名字里有个月字,赏着赏着月父亲就会把话题绕到她的名字上来,她第一次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如月”就是中秋节上。江东的月色比这里要澄明清澈,虽然在回忆里也不免染了模糊,但是想想总觉得还是要比现在要清亮些。

    她沉浸在回忆里,侧影不免就带了几分寂寥,映在那湖水里,就成了副淡雅的剪影画儿。剪影画儿忽然碎在了月色里,是白瞎把手里的一块青丝玫瑰馅子的月饼掰碎了,丢到那湖水里去引游鱼。他斜倚着栏杆,道:“林妹妹们,过节儿的时候能不能别拉着张脸,平常得给人守寡,现在还不赶紧喜庆点儿。”

    如月早就习惯了白瞎这种没遮没拦的说话方式,也没想跟他理论什么,倒是阿绣清了清嗓子,转过脸儿去对白瞎道:“瞎爷你有所不知,我们小姐以前在顾家的时候,跟现在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姐心实不知道可惜自己,就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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