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瞎闻言很惊异地扬了扬眉毛,看着她脑袋上下晃了晃,在膝盖上猛拍了一下,道:“你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莫祖新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喜欢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我给他金子不过就是为了让他在大太太的事情上别跟你作对,送他钱包也不过是为了让你跟他搞好关系好做生意,你这个脑袋里能不能想点正经的?”

    如月被他一番话驳斥得无言以对,红着脸低下头去,白瞎最后斜瞥了他一眼,悻悻地道:“再说了,就你这种货色,要是能让别人那么容易动心,我也甭算命了,改行当月老得了。”

    如月万分后悔,听了这话又觉得有点儿不服,她可曾被莫祖新称作“最神奇的女人”,怎么就成了白瞎口中的“这种货色”。想起莫祖新说那句话时的眼神,她心底一阵唏嘘,不由的就垂下眼帘来,思绪又回到那个初夏的晚上,黄包车外面闪过的璀璨光影,痒痒地落在她的真丝裙摆上,在记忆里渐渐渺远成微微泛黄的颜色,是她生命里最初的一次被男人赞美的欣喜。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沉默了一阵,白瞎看她的神情有点迷惘,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道:“喂喂喂,你想什么呢,跟掉了魂似的,该不会还觉得是我害死了莫祖新吧?”

    她怔了一下,抬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在他眼底好像成了默认,他神色猛地一变,道:“哎,你可别瞎猜啊,我可是无辜的,他出事的时候我还在昌林给人看手相,那狗虽然是我养的,它怎么跑到他客厅里的我可不知道,那狗就是护主,碰见跟主人作对的那就是往死里咬的,要不是我养的它看见我弹你脑袋也肯定得往死里咬我,莫祖新点儿背给撞上了,你说那能怪谁?”

    如月摇摇头。白瞎的话的确在情理之中,而且对于莫祖新来说,飞飞的咬伤只是个诱因,真正让他丢了性命的,其实是他自己给自己打进去的那些吗啡。这些事白瞎没提,但她知道他肯定想得到,其实就算没有那晚的事,莫祖新也迟早会出事,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假酒的事情也迟早会暴露。油尽灯枯,那晚的事情只是提前在那摇摇欲坠的灯火上浇了一盆冷水而已。

    她咬了咬嘴唇。莫祖新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他。

    “当初你为什么要卷进莫家的事情里来?”她问,“因为钱吗?”

    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想要得到解释的问题,莫祖新的事是被这件事牵扯出来的一个枝节,如果不是白瞎一开始跑到莫家来横插一杠,后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这是所有波折意外的开始点,是浓雾里最深处的一点,是所有谜团的核心,白瞎是为了在莫家搅弄风云才想要了解莫家的秘密,如果莫家的秘密都是他用钱买来的,那么他之前就对莫家的事情毫不知情。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钱只是如月的一个猜测,却是她想得到的最合理的一个可能。然而白瞎唇角扬起的弧度让她瞬间就后悔了,他边笑边连连摇着头,神情颇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看着襁褓里未经人事的孩童,带着种自然的宠溺与无可奈何。

    “顾小姐啊顾小姐。”他笑着道,“你好好想想,你的上上个问题和这个问题,想明白了再决定怎么问我。”

    说完他就把脑袋靠在了竹簸箩上,好像跟她说话让他特别疲惫,必须中途休息一下。如月红着脸回忆自己的上上个问题,骤然就觉得不对:“呃……棺材里的黄金……”她一个激灵,“你可以在棺材里装满黄金……所以说你根本就不需要钱?”

    “噗,不是装满黄金,是半满是半满。”白瞎连连摆手,“不过结论是对的。”

    如月完全愣住了,俗话说乱世黄金,装满也好,半满也罢,都足以让他后半辈子高枕无忧,完全用不着来淌莫家这趟混水。“那你是……”

    “因为我自己。”白瞎微微低了低头,阳光落在他漆黑的墨镜上,一漾一漾地跳着光点,“因为我和你一样,都是被人从家里赶出来的孩子。”

    白瞎说,他原本是来自北方某个前清贵族之家,祖上据说是皇帝的亲戚,家世显赫,后来前朝权势没落,他们家也跟着失了势,几房之间互相倾轧。和如月不同的是,他是在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一个失了宠的姨太太一起被赶出来的,他母亲原是南方人,于是带着他南下,两人一路飘泊,居无定所,他的眼疾就是在那时候染上的。后来他母亲去世,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靠着一身胡搅蛮缠的功夫(他真的就是这样说的)在银泉一带发了点小财,但眼睛却再也没能治好。

    同样被赶出家门的如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经,他吃了无数的苦才活到现在,看如月是弱质纤纤的一个姑娘,他实在不忍心就看着她这么被赶出顾家。莫家只是一个跳板,他真正想做的是让如月能重新站到顾家的门前,把属于她的家产给夺回来,要想与她的两个哥哥抗衡,靠他的那点儿金子是不够的,如月现在只是一张单薄的纸,要想重新回到顾家,她必须得把自己打磨成一把见血封喉的剑。

    如月觉得难以置信,可她又不得不信。她无法想象白瞎会是前清贵族的遗后,他行事全无章法,作为百无禁忌,实在不像是大家族里的少爷,然而他无论是之前修院子还是做管家,的确都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尤其是他整修的园子,在莫祖新的生日宴上被不少达官贵人们评论说是颇有大家之风,足见他对园林这类奢华之家才会有的事物的造诣,这种造诣不会是天生的,是从小耳濡目染才会有的结果。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根本不曾认识过他,现在戴着墨镜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是白瞎,如果他穿上北方人的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的话,就算是在大街上与她擦肩而过,她可能也认不出他。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眼睛,他的神情都被挡在那副漆黑的墨镜里,她看着午后的光点在那漆黑的镜片上跳跃,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就冒了出来。

    “白瞎,你能把眼镜摘下来吗?”

    白瞎没有立刻回答。微风轻轻地扬起他前额上散落的刘海,这是江南初秋的午后,余热未散的空气里充斥着高一声低一声的蝉鸣,让她觉得面前的他有种格外的遥远,他忽然冲她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摁了摁她的脑袋。

    “现在不能。”他微笑着,语气里有种很难得的郑重和温柔,“不过我答应你,等你回到顾家,我就自己摘下来给你看。”

    听完白瞎的身世之后,如月回去想了很久。

    她想她大概是能理解白瞎的心境的。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希望她能回到顾家。大抵人们看到与自己境遇相似的人总会如此,当初自己想做却没有做到的事,如果有别人能替自己做了总是好的。白瞎被赶出家族的时候才七岁,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年纪,而她却不同,他认为她是有能力把原本属于的家产夺回来的,所以他无法容忍她居然要心甘情愿地走自己的老路。

    但她还是没想清楚她到底想不想这么做。白瞎是贵族之后,还是个少爷,被家族驱逐后失去的财富、名誉、地位每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锥心之痛。如月跟他不一样,她在顾家需要的是一间安安静静的闺房,到了这里来之后也不过如此。而且,不管她和顾家之间有怎样纠葛,莫家其实都是无辜的,这一大家子人莫名其妙地卷进了这场纷争里来,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她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

    然而她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扪心自问,因为白瞎很快把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他们需要在三个月之内交出六百八十坛莫家陈酿花雕,不然的话,用白瞎的话来说,别人很可能要来拆莫家的房。

    如月觉得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白瞎对此表示完全赞同。然后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嘿嘿一笑,说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三十年的陈酿,而是尝起来跟三十年陈酿一样的东西,换言之,就是在三个月的时间里,让新酒的味道跟陈酿一模一样。

    白瞎给出的方案是把陈酿当作九重酿的原料,就是把陈酿加进酿酒的糯米上重酿,经过九次的重复酿制,就可以让新酒拥有陈酿的口感。如月把头发卷进翠蓝竹布头巾里,系了条同样材质的竹布围裙就被赶进了酒窖,白瞎说既然你是要卖酒的,就必须得知道酒是怎么酿出来的,每天在小院里喝茶看报的东家生意肯定长久不了,要奠定百年的基业,从一开始就得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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