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瞎瞥了她一眼,摆摆手道:“唉,是我理解不了,不过倒也知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没事儿就爱天天掉眼泪的,如今有了这样正当的理由,不抱头痛哭一会儿说不过去啊。”他双臂往脑后一放,向柱子上一倚,“不过瞎子我劝你们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啊,不说别人,去年这个时候我还躺在别人家的屋顶上饿着肚子晒月亮呢,现在能有这样我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如月想象了一下白瞎躺在屋顶上跷着二郎腿看月亮的情形,的确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很有福气,然而细想又觉得不对,问:“你不是有半棺材黄金嘛,怎么会到那种地步?”

    白瞎干笑了几声,道:“哎呀,我这个人,钱赚得快,花得更快。”说完他挠了挠头,又道,“你比以前聪明了哈,我说的话居然能记住了。”

    如月在心里揣摩他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然而没等她揣摩出来,就听见他继续道:“其实中秋也没有什么好过的,只是有好东西可以吃。中国人的节日离不开一个吃,有的甚至提前一个月开始做东西吃,所以我喜欢所有中国的节日。”

    他的口气倒很严肃,只是结论让人觉得好笑。阿绣就道:“中秋还是有别的意思的,这是阖家团圆的节日,你看那月亮多圆,就象征着团圆美满嘛。”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漏了,可是要团圆的节日也不少啊。”白瞎道,“春节要团圆,元宵节要团圆,中秋节还要团圆。月亮本来就是圆圆缺缺的,可是还是圆月的时候最讨人喜欢。大概人间多的是不圆满的事情,所以人们才会格外向往圆满吧。”

    他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很轻,口吻里居然带了些感叹的意味。他一贯是极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如月和阿绣听了不由都沉默了下来。三人静了一会儿,如月轻声道:“可我觉得现在也挺圆满的啊。”

    白瞎和阿绣闻言都看向了她,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自己软缎绣花的小披肩,红着脸笑了笑:“你们不这么觉得吗?我觉得有地方住,有事情做,大家每天都能在一起,真的就是很圆满的事了。”

    月光在身旁的湖水上荡漾,她的话说出去似乎也带了几分朦胧的水音。阿绣听了她的话没说什么,只是侧过了身子,眼圈居然又微微泛起红来。如月有点不知所措,求助般地望向白瞎,他的墨镜镜片上反射着莹润的白光,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他的手很凉,触到她肩膀的一瞬忽然发力向下一摁,就像是要把什么无形的重担放在她的肩上。

    秋日过半的时候如月的麻将终于渐渐打出了手感,猜牌猜得愈发心中有数,喂牌的手法也娴熟起来,只是手气依然很背,自己胡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清。

    酒窖里的酒也完成了发酵过程,白瞎开始着手准备压榨。压榨用的还是他自己制作的木榨箱,箱与箱之间用竹篾子间隔,把酒醅装进小袋子里,装满之后用千金套上蝴蝶吊,让酒液自己流下来,然后再压石块。压一段时间后要把袋子拿出来,把袋子折三褶,然后放进去再压。

    这所有的工序都是如月跟白瞎一起完成的,她第一次上手,各色用具的名字都叫不全,出了问题就只能这个那个地向白瞎求助。好在白瞎心里明白,他站在一个半人高的大缸的沿上,睥睨着掌控全局,俨然如天神一般。

    如月问他什么时候学会了酿酒,他答曰喝多了自然就会了。她思考了一下发现好像也有道理,她平常喜欢穿旗袍,穿多了自然对料子剪裁都有研究。白瞎见她不再追问,反倒自己长叹了一声,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惋惜,她疑惑地望过去,他又吆喝着让她赶紧干活。

    流下来的酒液被装到一个大木桶里澄清,晾个两三天之后,取上层清液装坛。揭开桶盖的时候,整个酒窖里都已经是酒香四溢,白瞎拿了只郁金香形状的玻璃杯,从最上面舀了半杯,在阳光下轻轻地转了转。

    如月站在他身边,感觉自己的呼吸几乎都快停止了。这是关系到他们之后命运的酒,如果它并不是他们期待中的那三十年陈酿的味道,他们从酒窖出来就得准备搬家。她看着白瞎指间浓红柔亮的液体,那色泽像是旧年时新做的紫红色电光绸的旗袍,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身去,又唯恐那红色不衬她的肤色,徒给别人看了笑话。白瞎将那酒杯在光下缓缓地移动着,她的心也跟着那杯子滴溜溜地转着,从这边转到那边,唯独不肯好好地落到腔子里去。

    白瞎细细地看完那酒的色泽,然后将酒杯移近鼻尖闻了闻,又沉默了半晌,方把杯子凑到嘴边,靠着杯壁轻轻抿了一口。

    木格窗的阴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酒入喉的一瞬间,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那张脸便整个落在了阴影里。她在旁边看着,便觉得他的脸色骤然一暗,他没有再喝第二口,把杯子随便往身边的某个桶上一放,转身走出了酒窖。

    如月有点懵,目光追着他的脚步过去,就看见他坐在酒窖门口的木阶梯上,用手撑住了脑袋。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沉默颓唐的样子,走过去道:“怎么了?”

    她问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只是仍呆呆的有点不愿相信。她是那种会把写着坏消息的电报藏到抽屉最底层的人,一直不打开,就好像那坏消息就此不存在了似的。她望着白瞎的神色很平静,是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人们记忆里格外深刻的那种宁静。

    白瞎仍旧用手撑着脑袋,好像不这样他的脖子就无法支撑那颗沉重的头颅似的,他又沉默了一阵,声音才从脑袋下面闷闷地传出来:“不一样,还是不一样。我想错了,这样根本酿不出三十年的味道。”

    如月道:“会不会因为是凉酒的缘故?”

    白瞎摇了摇头,那缓慢的动作,就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没用的,这样我就尝得出来。”

    如月走上台阶,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比起震惊和悲伤,她心里更多的好像是坦然。这种经验于她来说已经是多次,她从小运气就不算好,每次到了这种赌博一般的时刻便能料想到自己的结局,像是打麻将的时候把手放进牌堆里乱摸,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摸不到自己想要的牌,但心里总怀着期待,一旦摸到了就是喜出望外,可要是没摸到,因为是意料之中,也不见得要有多悲伤。

    她倒是莫名地心疼白瞎,她见惯了他踌躇满志的样子,唇边永远带着自信的微笑,什么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天塌下来也砸不倒他。现在他低着头坐在自己的身边,脊梁向下塌陷着,像是被人抽去了筋骨,这都让她陡然生出一阵浓烈的同情心,觉得比起自己丢了莫宅,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白瞎的消沉才是最可惜的事。

    她下意识地想去拉拉他的衣角,手伸出去又觉得有些不妥,白瞎的肩膀在微微地抽动,不晓得是不是居然落下了男儿泪,她一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关系嘛,你好歹还想了个办法,不然我们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反正我们也努力过了,不成功的话也只能这样,回头我把宅子卖了抵了欠款就是了。”

    白瞎没有抬头,声音有点哽咽:“可那样不就什么都没了……”

    “哎呀,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如月笑了笑,抬头望着上方落下来的淡金色的阳光,“就当是从头再来呗。”

    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带着一种潇洒,很多年以后的某个深夜,白瞎跟她谈起当初为什么会选中她做她的膀臂的时候,其中就说到了她的这种口气。他说她有个商人很少有的特点,她手里有的东西,无论是怎么赚到的,总是觉得好像本不该是她自己的,这造就了她格外洒脱的性格,什么都不在乎,拿得起放得下,押上全部身家她也无所谓,输得一无所有她也不紧张,他高瞻远瞩,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她日后必成大事。

    当时的如月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单纯地希望他不要太内疚。他们陷入这样的绝境,本身就不是他的错,他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自己跳进莫家这个烂泥潭里来帮他们收拾残局,她已经觉得很感激,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助他们脱离困境,但也跟她一起努力了三个月,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在冥冥不可测的天机面前,这三个月也已经是尽人事的极限了。她带着这样的心情坐在一边望着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拥拥他的肩膀。

    白瞎没说什么,只是继续撑着头,有些凌乱的刘海垂到额前去,被他用手一揉更显得乱糟糟的。他忽然抬起了头,墨镜的边缘在阳光底下划过一道耀眼的金光,他说:“你真的相信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白瞎唇角向上慢慢扬起,那种熟悉的带着痞气的笑容渐渐浮出来,方才塌下去的脊梁也直了起来,方才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光,整个人像是沐浴着彩虹,连那副眼镜似乎都跟着闪闪发光起来。

    “一模一样!味道一模一样!”他含笑望着她,表情是标准的眉飞色舞,“我刚刚跟你开玩笑的,其实一模一样!!”

    如月觉得他现在才是在跟她开玩笑,一开始怎么都不肯相信。白瞎把头摇得像波浪鼓,连连说她这人怎么没有一点享福的命,说着就叫伙计来装坛,说捡一个主顾里的刺儿头送去,让那大爷证明给她看看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她仍旧是不信,因为知道他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人,然而看他当真叫了伙计来,才感觉他好像真的没有再糊弄她。他已经卷着袖子指挥人把那大木桶里的酒舀出来,她追过去道:“真的一样?你没骗我?”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一点儿玩笑都开不得啊!”白瞎忙着指手画脚,空档里扭过头来对她无奈道,“是真的!!你不信你自己喝喝看看?”

    如月只觉得身体陡然一轻,喜悦的感情是轻的,她整个身心都被那种轻飘飘的空气充斥了,仿佛要像一只气球一样直飘向那碧蓝的天空中去。她一把抓住白瞎的衣袖,像是要竭力阻止自己飘起来似的,然而她抑制不住,把他的衣袖一撒,自己跑到院子里去,在那白花花的阳光中间连转了几个圈,高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她月白色西式百褶裙的裙摆飞扬起来,那柔和的阳光像是泉水一般在她的周身旋出温柔明快的波纹。白瞎倚在酒窖的门口望着她,穿着黑绸衣的颀长身影墨一般融进身后的阴影里,她耳畔的珍珠坠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光,那光芒闪烁在他的墨镜片上,像是两轮小小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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