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义斜靠在车板上,很显然道路有些崎岖不平,因为颠簸,他的身体有些摇晃,他并不在意这些,他闭着双眼希望自己能睡一会,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眠。车上有十多个战友,平日里他们在军营说笑,打闹不断,而此时一点声迹都没有,肩挨着肩,背靠着背,死寂死寂的,上面是顶棚,绿色的,像他们穿着的衣服,偶有光亮闪耀在上面,圆形的,有时候,小义能从光亮的圆形中看到妻子明明的笑脸,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思忖着,那天早上,他算是逃离了,她发现的时候,一定大哭了,明明的眼泪能让围观者也痛哭流涕。小义后悔与她结婚,但是听哥哥说,如果她没有他,她俨然成了一个魂魄——游离的魂魄,疯疯癫癫,有了他之后,明明焕发出了风采,那份风采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小义担心起明明来,因为他抱定了必死之心,上次算是意外,或者说上天的眷顾吧,这次,就不会有那么幸运吧。所以,这算是对明明的极为不负责吧,他的拒绝、矛盾、惆怅与忧愁都源于此,他爱着明明,但是又不愿意让他独守空房,自己还是违背了本心娶了他,这不应该怪罪哥哥,哥哥说娶她才是对得起她,万一她失去他,也会因为曾经拥有他而感到内心的些许安慰。当然他认为哥哥是对的,他听从了建议,现在再来判断,他没有主张了,对与错,如何决断,子弹能说明问题吗,恐怕也无法解释透彻。

    话说回来了,小义完全可以拒绝这次任务,但是每每想到他的战友一个个倒在山坡上成了无头尸,他只能通过印象来判断他们是谁,想到这里,他的所有脑神经开始紊乱,不是一般的紊乱,简直要爆炸,那也是一种恐惧,他无数次从睡梦中惊醒,一个个无头尸来找他,唤他,排长,你要给我们报仇。小义坚毅地告诉他们,会的,一定会的。小义以为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哪曾想不到一年战事又爆发了,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是连队第一个报的名,指导员找到他说,他可以不去的,因为他参加了上次战役,又更加重要的工作需要他去做,还可以去上军校,上级领导研究过了,恐怕很快就能批下来。小义动了心,他回去了,可是,夜里,他怎么也睡不着,梦中他的战友又来了,他再次答应了他们。第二天,小义又去找指导员,他说他必须去,指导员见他意志坚定,便答应了。

    小义环顾了一眼四周的战友,他们在睡觉,一颗颗头颅耷拉着,小义脑海中那可怕的幻想又要出现了,他想抓住自己的头颅,将那些东西抠出来。无果,他还是想到了哥哥,好在,不是独子,小义很欣慰,哥哥、嫂子尽管生活贫苦了一些,但是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孝顺,不必担心的。由此,小义想到了小全,小全是小义的战友,也是那场战役牺牲的最年轻的战士。也就是刚刚18岁,稚嫩的脸蛋像初春的枝丫,粉红嫩绿的。小义领到的任务是打老街,他不想让他去,他给领导做了回报说小全太小了,不要吓着他。没有想到这话被小全听到了,他认为这是排长对他的侮辱,他说虽然他年龄小,但是他的身板硬着呢,脊梁比这大树都壮实。小义看他认真的样子,也便同意了。打老街之前,他叮嘱小全一定要跟在他身后,千万不要往前冲。小全才不停了,相反,他总是跑到小义前面去。好在,战斗顺利结束,他们负责侦查的几个战士没有受到多少伤亡,可是回来后便遭到敌人的伏击。

    这个山坡崎岖难走,两边灌木丛生,茂密的不知名的虫草缠在人的腿上、身上很难纠缠掉,他们行进的左侧是一段很深的暗沟,望过去,还有些黑,想必那里有许多野虫,蟒蛇。不见太阳,他们也知道是大好晴天,可是阳光就是射不进来,有些阴森可怖。尽管有些恶劣,但是他们兴致颇高,小全从后面窜到小义跟前了,他在小义的右侧,他问小义,

    “排长,这场战斗打得这么漂亮,上级肯定要奖励我们了吧?”

    “那当然,我们都会得到一枚军功章,将来复员了,我们都能被安排一份正式工,不需要回农村种地了。”

    “军功章,那太好了,正式工不正式工,我倒不稀罕,只要有了军功章,放在我娘面前,他老人家就知道他儿子不是孬种,是吧,排长,小全不是孬种,不是胆小鬼。”小全有要求小义做证明的意思。

    “小全不是胆小鬼,小全是勇士,是我们的好兄弟!”小义在说的时候他回头望着其他战士们,战士们都笑了,他们的心情决然不同于周围的黑森林里。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在他们的右侧早就埋伏了鬼子,他们有一个连的队伍,而反观他们只有五六个。小全是个机灵的孩子,他突然感觉远处的草丛有些不对劲,他好似看到无数的枪口对准了他们,他嚷了一声,排长,快闪开。他用尽全力推了小义一把,因为距离暗沟很近,这一推,脚下沾到可润湿的草叶,他跌倒了,跌进了暗沟了。鬼子一阵横扫,小全及其他战友都被打死了。随后,这些鬼子从草丛中钻出来,他们脸上挂着笑,他们检查了小义战友的尸体,一个鬼子挥起枪托重重地向小全的头颅砸去,脑浆顿时崩裂,再砸,小义不敢在去幻想,尽管是幻想,这是以事实为根据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小义咬紧牙关,他强忍着眼眶蓄满的泪水不让流出,可是它们已经不听他使唤,还是潺潺流出。

    死不可怕,面对尸体,更不可怕,但是用这种方式所表现的只能是极端的仇恨,小义被送到医院,他叫嚷着,“我没有病,为什么要把我送到这里来,我要去打仗。”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安安静静地呆着医院里休息了。”一个护士脸上显出的笑很像明明。

    “不,不可能,我还没有打够呢,我要上战场。”小义不相信护士的话,尽管她的笑像明明。他还是表现得相当理智。

    事后,护士将小义的情况报告给了上级部门,上级部门专门派来了心理辅导医生,他不厌其烦地给小义讲述了很多人生的哲理与故事,小义左耳朵进有耳朵出,他才不想他们的。他有主见。连长、营长、团长都来了,他们轮番给小义做工作,渐渐得小义有了好转。

    小义在军队的表彰仪式上表现得异常平淡,甚至有些愤怒了,首长将一枚军功章挂在他的胸前,小义正想到他的战友,于是,他问首长,死去的战友怎么办?首长握着他的手,只是微微地点头,显然他有些惊讶。他想再次询问,首长轻声说道,放心吧,会有妥善的处理。整个会场沸腾了,获得奖章的战友都很兴奋,首长做了发言,他慷慨激昂,意气风华,他的第一句话就说到了小义在刚才领奖章的时候询问他的一席话,首长表扬了小义,号召全军都应该向小义学习,不要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更应该想想战友,想想未来。小义得到了认可,按理说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他高兴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何。

    后来,小义作为安慰团的一员,他来到了小全家,也巧正赶上年关。他们在该村大队长的带领下来到一户人家,低矮的草房,草房前是一个小院,没有围墙,只是用玉蜀黍秸插在地上,稀疏不致,凌乱不堪,不要说透风,透个人都行。

    小义唤了一声,大娘。里面有人应了一声,他们便推门进去了,小义顿时被一种恶臭的气味熏了出来,他干呕了两下。其他人也都是如此,退到外面不再愿意进去了。小义紧皱的眉宇舒展开来了,他强忍着也要进去,里面很黑,但是他还是能看到一位老人拄着拐杖起身了,她的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他正望着他,他的年龄也应该给小义差不多。

    “大娘,您是小全的娘吧。”小义与众人将慰问老人家的米面、猪肉等放在墙根了。又将慰问金放在老人手中。

    老人家点了头,望着众人发呆,她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大队长说。这点小义能体会到。他们想坐下来,但是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小义望着战友,他想让战友说起小全牺牲的消息,可是战友也给他使眼色,脸上现出难来。最后,还是小义说了,他吞吞吐吐说的。哪知,令众人感到惊讶与震惊的是,老人说她早就知道了,老人继续说,在梦中,我见他满头都是血,我问小全,你怎么了?小全说,是鬼子用砍刀砍的。老人说时,眼角虽然蓄着泪,但是浅浅的,一点要流出来的痕迹都没有。小义与战友原有的各种预案没有得到实施。

    在老人的心里,小全已经死了,这不需要再说明或者解释什么了。老人说小全的大哥瘫痪多少年了,是前几年生产队大炼钢铁的时候,从三米高的铁矿塔上摔下来的,断了右腿,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再也不回来了。是的,没有必要再请回来,小义看到了,请回来也只能是一种拖累,双方的拖累。也就是说,娘俩相依为命了。小义悲哀起来,在去另一个战友杨国利家的时候,他更加后悔与明明的婚事了。杨国利的女儿看到解放军叔叔,她问她爸爸怎么没有回来,她向他们的身后的吉普车跑去,吉普车上什么都没有。杨国利的老婆蹲在地上,她将头深深地埋在怀里┅┅小义不愿意想了,他的眼角都是泪了,他能感觉到心脏与肺腑都已经充满了泪水,如果不是因为坚强,这像夏天的暴雨般能倾泻而下。小义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该怎么做。

    夜很黑,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黑的夜,眼前闪烁的光柱连绵不绝,一辆辆汽车要将他们送到遥远的西南边陲,每辆汽车橄榄绿笼罩的顶棚下都有十多个战友,他们很少脸上呈现的笑容,痛苦,恐怕也没有,他们应该大部分都是新兵,像他这样做过一次战的很是稀少。小义想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战争,仇恨,胆怯,甚至畏惧,战场的歇斯底里,那不仅是炮火,而是人的歇斯底里,涉及不到人性,因为在战场上没有人性可言,有的只是你死我活,人的思想降低到零点,虽然是勇气与坚毅,更多的是凶残,像两个相遇的猎豹与恶狮,也许没有仇恨可言,撩拨的怒火将他们的身心与血液充满了无数量的荷尔蒙,用尖牙,用血盆大口,用下巴磕,用坚硬的蹄子,所有能用的都要用上,唯一的目的便是要至于对方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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