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归西园,刘焉神情凝重趋步而前,时不时打量几眼富丽堂皇的万金堂。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的笑容里全然只有嘲讽,只有不值。眼前的辉煌,落在他的眼里,只是金印紫绶的关内侯,以及五百万钱。

    枯坐静待,约一盏茶的功夫,随着园中隐约呻吟的既然而至,完成播种大业的天子整理完衣冠,带着某种腥气出现在刘焉跟前。

    “谢行礼。”

    宦官依制回礼唱喝,刘宏罕见地没有叫停,他只是自顾自将一枚接着一枚,写着人名的竹简放置案前。

    等到繁琐的礼仪结束时,他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太常,瞧瞧吧。这才几年的光景,朕的凉州、幽州、并州先后失去刺史。护羌校尉、护乌桓校尉,也俱是命陨沙场。

    甚至就连朕准备留给太子的千里驹傅燮,也在关中遇害…”

    顿了顿,默然的声音又起“人皆言,汉秉威信,总率万国。怎么在朕这里,就是举目顾盼四面皆敌呢?

    匈奴、鲜卑岁岁抢掠冀、幽、并三州暂且不论。只是朕好不容易用平难中郎将安抚完黑山贼,怎么转眼就冒出个张举联合乌桓自称天子?

    还有这关中,羌胡自中平元年掀乱,至今三年有多。然除董卓曾破北宫伯玉联军,朕的王师何曾传回半份捷报?

    呵呵,现在甚至连南面的武陵蛮,都开始觉得我大汉可欺、能欺,朕这皇帝当真是悲哀…”

    天子愿意抱怨,刘焉也乐得一声不吭地跪坐聆听。

    事实上,大汉所以风雨缥缈,眼前喋喋不休的天子,以及包括他在内各怀鬼胎的公卿,谁能辞其咎?

    眼下,支撑刘氏江山的梁,早就被腐蚀得全无本来面目。这座随时要倾倒的大厦,无人能扶,无人敢扶,更无人愿意扶。

    “太常…”刘宏洋洋洒洒说到自己口干舌燥,但刘焉却还是犹如磐石般面无表情。大汉天子沉重的心情,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罢。”

    刘焉还是刘焉,只是与光和七年时不同,这位宗亲已经改换门庭。

    刘宏虽然能够想到,却仍旧惊讶于他竟然连敷衍都欠奉的态度。

    呆坐须臾,刘宏亲自舀上勺酒,端着漆碗漫步到一副画前。抚摸着画中九州,他的眼眶里罕见挤出几滴晶莹。

    端详着万里山河,刘宏语重心长道“朕所以请太常来西苑赏玩,不单是想诉说心中的苦闷,更是准备实施太常昔年提出的‘刺史威轻,宜改州牧’的大政。

    朕日前已经通盘考虑清楚,或许只有州牧才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汉江山。”

    “州牧…”熟悉的词语,使得刘焉抬起头,神色也闪过一丝惊诧。

    州牧者,执掌一州之军政大权,极易尾大不掉。昔年,朝廷或许还能用北军余威,震慑不轨,避免形成强枝弱本的格局。

    但如今…

    刘焉的思绪不断翻涌,他试图找寻出刘宏旧事重提的理由。

    半晌,一丝清明划过刘焉的脑海,他猛然扭过头,眼神死死盯着刚刚被他嘲笑的万金堂。

    刘焉恍然大悟地喃喃道“陛下,你是准备重新提及建立西园校尉吧?”

    中平元年时,刘宏曾有意建立西园校尉,奈何北宫伯玉等的叛乱,导致汉军菁英军官的覆灭,以及钱粮需要优先供给前线,是以最终无奈搁浅。

    如果刘焉猜测没有出错,天子在失去雒阳流民问题的情况下,是准备藉由州牧的权柄,去换取公卿同意他将西园校尉成军。

    甚至就算满朝不为所动,天子只怕也是准备一意孤行。

    最充分的证据,就是天子通过曹嵩将国库的金钱、缯帛偷偷转运进万金堂。他用这样看似荒唐的举动,造成国库变为内帑的既成事实。

    “然也。”饮口热酒,稍微缓解胸口的绞疼。

    刘宏回身落座,苍白的脸上挂满冷汗,堆满真挚“朕自知时日无多,只想替太子铺平道路,故西园校尉势在必行。

    太常,朕只希望你看在太祖、世宗还有世祖们创业艰难的份上,帮朕这一次,行吗?”

    “陛下…”刘焉想说些什么,动动嘴却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只能任由刘宏紧紧攥住他冰凉的手。

    刘焉曾经相信过刘宏,只是收获到的是无以言表的失望,甚至是绝望。

    他曾认为刘宏精于算计,但最终还是意识到沉醉权谋小道的天子,是无法维持这座将要崩塌的大厦。

    刘焉不愿意陪葬,因而不敢应答。

    “太常!朕的太常!咳咳…”刘宏眼神透着失望,几声咳嗽带来撕心般的痛苦。

    重重几声喘息之后,刘宏的声音变得虚弱“罢,太常就将朕的意思带回去吧。

    就说朕有意挑选列卿、尚书,以本秩出任州牧。告诉他们,帮朕,他们可以得到更多。”

    人一般对病是后知后觉,但病入膏肓时,病人却最是清楚。

    此刻的刘宏明白,他的躯壳只剩下最后的几年,因而他在愈发放纵享受之余,也开始替他的儿子筹谋布局。

    靠政变掌权的刘宏,深明兵权的重要,特别是雒阳的兵权。因而,他宁可送出各州,也要硬推蹇硕去统辖西园校尉。

    生命之火变得黯淡的帝王,已经到达百无禁忌的地步。他甚至谋划着只要蹇硕完成对西园校尉的掌控,立时就在雒阳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他要将大将军,要将三公九卿,要将一切的魑魅魍魉风卷残云般消灭——天下本就大乱,难道还能更乱吗?

    当然,刘宏也不是乱来。

    事实上,当各派系首脑人物俱是死在雒阳,分散各州的党羽难道就不会因争权夺利而内耗甚至分裂?

    更何况,刘宏已经准备在州牧名单上,送给他的对手们一个惊喜——他将提议由刘焉、刘虞这两位投奔士林的宗亲出掌一州。

    公卿若持反对意见,则势必将两人重新推回他的阵营;就算是同意,刘宏也相信他们不会像外人般果决。

    而在他们迟疑观望着转瞬即逝的时间里,刘宏有自信让事情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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