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承君自御书房出来,径直回了东宫。

    供岑袖在宫中安定了一阵子,她兴许是觉着自己安全了,这才开始着手写下自己在国公府得来的消息。

    单单与荣国公有关的,只有当年的岑远岸伤重不治而亡的事件。但岑骆舟现下不在燕京,他身边的那位嬷嬷也跟着去了浙江,即便得了岑袖这一纸讲述,荣国公也暂时无法扳倒。

    杨承君思索了片刻,召来小德子:“且先让卫家人去五城兵马司搜集证据,岑袖提到的这几家都好生查查。只是记着动静放小一些,待岑骆舟回京再做打算。”

    小德子应下。

    除却岑远岸这一茬,岑袖接下来抖露出来便几乎都与庄家主有关,不多,但在关键处也十分有用,可以在短时间内吃掉庄家主身边的几颗棋子。

    杨承君捏了捏眉心,大致想出了些许应对的法子。只是思及这些关键的信息得来得过于轻易,心里不大放心:“岑袖还不愿意走?”

    小德子挠了挠脑壳:“没呢,她半句也不提离宫的事宜,瞧着似乎还挺喜欢这宫中的禁锢。”

    喜欢?谁会喜欢那种养死人一般的冷遇?

    杨承君默然。他知道天上不可能掉馅饼,也知道岑袖不可能无偿给出这么多信息。

    他看得出那女子眼睛里对自己些微的倾慕,但也能够辨别出,那目光的本质其实是对自己手中权势的渴望,于是愈发觉得恶心,近日连那小院都不愿涉足了。

    “她要留就留罢,暂时瞧不出她要干什么,留在身边盯紧了倒也更安心。只记着,别让她去太子妃跟前晃悠,发现一次全院受重罚。”

    小德子颔首记下。

    杨承君顿了顿,又轻声道:“关于岑袖说出来的这些,稍后本宫誊抄一份,小德子着人送去荀府。”

    小德子惊讶地眨了眨眼,而后忍住笑,恭声:“奴才明白。”

    ——

    岑袖坐在软榻上,慢悠悠地做着绣活儿。

    她被困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无从得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一群婆子嘴巴闭得很紧,从不同她讲闲话,每逢开口,全部都是饮食就寝之类的安排。

    岑袖觉着,若是换做平常,在这等环境下待久了,她兴许会耐不住身边所有人的冷待而发疯抓狂。

    亦或许,那位大越储君,从最开始做的就是让她疯掉的打算。

    当真是心狠至极。

    岑袖垂了垂眼。幸而父亲曾在那数月里刻意培养过自己的忍耐心,否则她必定不会想在这深宫牢笼里继续待下去。

    京中坊间皆道太子殿下为人和善亲厚,是一位温和的储君。她也曾在两年前的簪宴上见过杨承君笑起来的模样,双目璨然、眸子里流光溢彩的,叫人一看就心生亲近。

    杨承君待姑母恭敬孝顺,待表妹岑黛和煦宠溺,待太子妃体贴入微……偏生只有在她这里,杨承君却吝啬了所有的笑。

    岑袖不忿,却也只能生生忍住。连同对杨承君生出来些许怨恨,也只能小心地藏在她故意流露出来的仰慕之后。

    父亲曾告诫过她,称在杨承君面前,她的目的和贪婪可以表露无遗,但是她这个人,必须得是无害、好拿捏的。否则一个不好,杨承君只要看出了她潜在的致命威胁,必然会立刻下杀手。

    既要贪心又要愚蠢,这种细微和难以把控的神情和动作,她跟着荣国公学习了整整一个月才有了些模样。

    岑袖稍微舒了口气,待帮着杨承君赢得短暂的优势之后,她也就能稍微地休息一下了。

    思及此,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大房长兄。岑骆舟在岑家人面前一个隐忍便就这么过了十多年,可比她厉害得多。

    ——

    卫祁同邢慎走后,岑黛得空将今日落下的宅院事务给理清了一遍。

    到晚些时候,有宫人送来了一批东西,打的是杨承君的名号。

    梳妆台前,岑黛靠坐在椅背上,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手里的文书,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家表兄的字,啧啧称奇:“难得,表兄竟然会给师兄亲手写这些?”

    要知道,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这师兄弟两个早就完全闹僵了,见面了都不会说一句话,更别说写信传递消息了。

    荀钰站在她背后,正好奇地给她梳头发。闻言往她手中的文书瞥了一眼,淡声:“的确是难得,一年半的光景里,这是他第一次传信。”

    小姑娘的发丝又软又滑,在修长的指间顺滑地溜下去,只在指尖留下香粉的芬芳。

    岑黛像是被撸着脑袋的小猫儿,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小心地将文书阖上放好:“这是表兄特意递过来的消息,师兄晚些再看,我给你放好了。”

    话毕,她又拿起一旁的小玉罐,好奇地闻了闻,顿时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我曾在舅舅的宝库里见识过的,这是番邦上贡的良药,比京中的金疮药功效更好,最关键的是祛疤。”

    小姑娘掩唇轻笑:“原是给宫中妃嫔用的东西,没想到表哥竟然给你送过来了。”

    岑黛偏过头,仰着脑袋同他笑说:“师兄信不信,这药说不定是舅舅让表兄送过来的呢。送信归送信,他可没打算与你就此彻底和好,给你送药这事儿,表兄一时半会儿可干不出来。”

    更别说送的还是这一种……给大老爷们儿送来这种祛疤良药,也只有璟帝那个大老粗能够干得出来。

    因是打算就寝,荀钰只在她的发尾松松绑了一根发带,温声:“是说他何时竟会关怀我这个师兄了。”

    语气里还难得的带了几分调侃。

    岑黛趴在椅背上,温声笑道:“慢慢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见头发绑好了,岑黛立刻跳下来,捧着小玉罐子笑眯眯问:“对了,师兄今日换药了没有?我给师兄换药?”

    荀钰瞥了她亮晶晶的眸子一眼,在经过极其短暂的一阵沉默后,选择了撒起谎来不脸红:“没换。”

    岑黛忙命冬葵去准备东西。

    门边的竹生皱了皱眉,没换吗?荀钰晚间洗漱的时候,就是他给帮着上的药啊。

    正想着,他忍不住往里头瞥了一眼,在对上荀钰目光的时候闭紧了嘴。

    岑黛兴冲冲地取了细布和药膏,回头便瞧见荀钰已经在软榻上坐好了,打发了其他人出去就开始脱衣裳。

    岑黛笑脸一僵,早前压根儿就没想到脱衣这一茬的她吞了吞口水,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后悔。

    荀钰面上倒是没有太多表情,褪了半边寝衣,就开始解自己身前的布结,便用再正经不过的目光看着她,淡道:“愣着做甚,不是说要帮忙换药?”

    岑黛撇了撇嘴,捧了东西上前:“就来。”

    她红着耳尖凑近了,有些无措地对着青年宽阔挺直的脊背。

    虽说下午也不是没有坦诚相待过……但那时候她怂得不敢睁眼,除了荀钰的一张脸,其他的地方都没有胆子去看。

    她横了横心,帮着取下了之前的细布,见着上面还有些未化的黄白色的粉末,一时愣住:“师兄,你真的没有换过药?”

    荀钰毫不脸红,音色平稳:“取都取下来了,总得新上药再缠一次。至于早前换没换过药,于此时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了。”

    岑黛笑脸一垮,玩不过玩不过。

    她拿鼻子冷哼了一声,下一刻瞧着他背上极长的一道伤口,到底是将气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岑黛抿着嘴,给他轻轻擦去了伤口周遭渗出来的血渍,这才开了药罐子,抹了药膏仔细地擦上去,动作小心又轻柔。

    荀钰眼里盛了浅浅的笑,面上却半分也不显,由着小姑娘蹙着眉小心翼翼。

    小姑娘的那一双柔夷,他是握过捏过的,滑滑软软,这时候抹了药膏,多带了几分冰凉凉的触觉,很是舒服。

    身后的岑黛边给他上药,边好奇发问:“师兄平时穿衣有熏香么?”

    她总是能闻到一股好闻的竹香。

    荀钰抬起两臂,方便身后的小姑娘走到正面来,一圈一圈地给他缠好细布,老实回答:“祖父不喜男子熏香,家中子弟只会在夏日时戴上防虫的香囊。”

    他倒是知道小姑娘很喜欢熏香。她晚上习惯点助眠的熏香酣睡,他起初略有些不适应,只是忍住没说。再过一段时间,反倒感受到了那些香料的好处,夜里睡得很踏实。

    除此之外,小姑娘次日要穿的衣裳,冬葵总会提前给她熏一遍。还有沐浴、洗头发时,也欢喜揉香粉。就连冬日防冻伤时,用的也是香膏。

    杨家人愿意娇宠这样一个小丫头,一群大老爷们儿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总要往她面前捧,香粉熏香更是不必说,怎么好闻怎么来。

    岑黛听罢,皱了皱鼻子,心说总不可能是她闻错了罢?

    她又往荀钰胸口凑了凑。

    荀钰轻叹一声,张开两手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我又不会骗你。有没有熏香,雀儿平时都可以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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