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慎不解皱眉。

    荀钰道:“将计就计。”

    他回过头来,眉目清冽如霜雪:“只是我的将计就计,与储君殿下的略有一些不同。”

    ——

    听着脚步声渐远,岑黛转眸看向垂首候在门边的卫祁:“进来坐罢。”

    冬葵未曾离开,奉上了热茶。

    卫祁接过茶盏,并没有喝,拣了一处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今日那波刺客的开路已经查出来了,出自荣国公府,再往深处查,只能查到是荣国公与岑家三爷的其中一个。”

    虽说早前就有所心理准备,可在此刻听闻卫祁亲口提及“岑家三爷”时,岑黛依旧是眉眼一颤。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感想。

    在过往的十多年里,岑远道虽与豫安并不交心,但对自己却是十分慈爱的。尽管有时候他会将心里的天平偏向岑家二房,但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位很好相处的父亲。

    岑黛始终无法想象,某一日父亲会将刀锋对准自己。

    她咬了咬唇,抬手按住剧烈跳动的胸口,突然想到了前世的惨死。

    她和母亲在舅舅的灵柩前七窍流血而亡,她至今仍记得那种五脏六腑灼烫的痛楚……究竟是谁下了那样阴狠的毒?荣国公岑远章?还是岑远道自己?

    那时豫安与他并不曾和离,也不知道在听闻妻女死讯的时候,在给死状可怖的妻女收尸入殓的时候……岑远道会在心里想什么?他会在脸上摆出什么表情?

    岑黛垂了垂眼,不再多想岑远道,只问:“这事儿若是抖露出来,荣国公府应当受到怎样的处置?”

    卫祁拱手:“换作平常,按着陛下对殿下的宠爱,对皇亲国戚下杀手几乎可以立即灭门。但如今形势复杂,岑家与庄家是极其亲密的同党关系,如今庄家一党与陛下僵持,陛下心中再怒,也要顾忌着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以轻易动手。”

    他顿了顿:“不过岑家胆敢如此冒险,被迫放权的后果定是避无可避了。荣国公手里的兵权,几乎全得吐出来。”

    放出兵权?

    岑黛蹙眉,岑远章这不是在割自己的喉咙么?不管他还有多少阴私的小手段,至少在明面上来看,他最大的倚仗便是军队了。

    兵权是最让人忌惮的力量,荣国公敢就这么放出去?这不是在自废手脚么?

    就连在前世的时候,任荣国公多么低调多么隐忍,但凡牵动了他手里的兵权,荣国公都要冒出来说几句话。

    岑黛只觉得诡异,觉得荣国公那样贪婪小心的一个人,定然不会做出对自己没有益处的动作。

    卫祁瞥她一眼,复又低下头:“殿下,属下以后还是照旧全心全意地守在陛下的身边么?”

    岑黛顿了顿,应声:“嗯。”

    她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蹙眉道:“我不过只是个后宅妇人,除却使用手段探看全局,哪里还有别的能耐和实力,去插手男人的朝堂纷争?”

    豫安都比自己强得多。她从那场夺嫡之争一路走过来,多的是机会和时间去培养自己的亲信。更别说她已然是璟帝的心腹之一,见过血沾过人命。

    卫祁又抬眸看她一眼。

    岑黛犹豫着道:“不过……往后记得多盯着些舅舅的起居。”

    她心里总有些不放心,依稀记得前世舅舅死于毒杀,问题好似就出在平日的饮食上。虽说这一世荣国公的计划细节已经改变了许多,但是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多提防一些才是。

    卫祁跳了跳眼角,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完了朝堂还要打听一个四旬中年人的日常生活?

    岑黛转眼看着他,蹙眉:“啊什么啊?”

    卫祁抿了抿唇,重新垂下头:“是。”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按着如今的情形,储君殿下与荀首辅的计策似乎存在许多矛盾,殿下打算采取何种对策?”

    岑黛抿唇,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师兄会处理好,暂且不必担心这个。至于采取何种对策……”

    她垂眸看向卫祁的头顶,郑重道:“若有机会,你且记着勉力配合师兄行事。”

    卫祁一顿,恭声应是。

    ——

    燕京皇城。

    北镇抚司及时递上了刺客口供,以及搜捕来的一应证据。璟帝面色微沉,闭眼捏着眉心,低斥:“一个两个全疯了不成!”

    杨承君皱眉看过了东西,愈发不解:“荣国公这不是一招臭棋?什么死穴都扔出来容他人拿捏着。”

    璟帝舒了口气,瞥了他一眼,扬眉提醒道:“的确是什么死穴都扔了出来,承君东宫中不是也有一个?”

    杨承君表情微僵,立马低下头:“岑袖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下,目前还未曾出过任何问题。待她发挥完应有的作用,直至事情解决之前,儿臣决不会再同她往来。”

    璟帝叹了口气:“承君谨慎小心是好事,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的法子虽大胆了些,但的确也是捷径一条。”

    他拍了拍杨承君的手臂,微微用了些大力气,轻声道:“承君一直很优秀,只记着往后少些孩子气。”

    杨承君眼里多了些孺慕的笑意,任由父亲拍打自己:“儿臣都弱冠了,哪里孩子气了?”

    璟帝笑了笑:“还不够孩子气么?你同荀首辅天天闹得那一出,在我们这些老人家眼里,都是孩子气。”

    他敛去笑容,正色道:“瞧瞧,荀首辅近日都不曾同你争吵了,你还冲他板着脸做什么?”

    杨承君垂下眼,听他提及荀钰,心里有些不大愉快。

    璟帝多看他一眼,叹声靠在椅背上,看向桌案上一摞摞的奏折:“朕年轻的时候,其实有过一段担忧受怕的时光。”

    杨承君看着他,没有出声。

    璟帝有意和儿子分享他年轻时的经历:“宣政殿里的那把龙椅,是朕从兄长们的手里抢过来的。最优秀的那三位兄长,一个出身正统中宫,一个出身废皇后,还有一个是贵妃之子。那三个人的母家势力极大,早年在宫中就像三个小太阳,谁都围着他们转。”

    “朕小时候同你姑母偶尔连饭都吃不饱,后来你皇奶奶突然得宠,我们才得以过上好日子,吃好的用好的。尽管如此,却依旧无法同那三位皇兄相比。”

    “我曾问你姑母,问她想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她那时候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看着出身中宫、穿金戴玉的嫡公主,说想。我们贪心的两兄妹,吃过一点点甜头之后,就想吃更甜的东西。”

    “以前在夏日里吃不到的西瓜,在终于吃饭了之后,便期盼着次次都能够吃到中间最甜的那一口。以前在冬天没办法用上的碳火,在使用过之后,便想着以后能够用最贵重、最稀少的银碳。”

    杨承君很少听到璟帝说这些。从他懂事起,自己就是东宫的储君。能够回想起来的日子里,他每日都是吃着珍馐佳肴。

    璟帝继续道:“于是朕同你姑母开始谋划。在坐上帝位之后的很一段时间里,朕都在不安,想着这一切都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梦醒之后,我同你姑母依旧吃不饱穿不暖。”

    他伸手搭住杨承君的肩膀:“直至十多年后的今日,朕也难以忘记小时候的窘迫。”

    璟帝道:“同承君说这么多,不过是想告诉你,朕这帝位依旧不够稳。这位置原本并不属于朕,是朕抢过来、偷过来的。”

    “当年同朕抢东西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们的爪牙却仍旧活得好好的,成为让朕无法安心的隐患,仿佛总有一日要打破安定的假象。”

    他轻声说:“他们一定会反的,他们从不曾投诚服软过。只是承君不够成熟,无法独当一面,甚至都看不完全他们的真面目。”

    杨承君静静的听着。

    璟帝看着他:“承君,孰忠孰奸,你得看分明了。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将身边的忠臣推远,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即便做错了事也并不可耻,只要及时做出改变。”

    杨承君拧了拧眉峰,半晌后泄了气,闷声:“儿臣尽量。”

    璟帝眼里好笑,扬声:“行了!荀首辅此次负伤,宫中有上好的贡药,晚些时候用你的名义送去荀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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