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钰轻飘飘瞥了岑黛一眼,面无表情。

    虽说这两人今日递笺子进来,打的都是而且只能是面见他的由头,但荀钰心里门清,并不认为卫祁那厮此番是过来找自己的。

    岑黛朝着他眨了眨眼睛,因着总归是在自家院子里见人,她一点也不怕荀钰多想,于是笑盈盈地做主了:“请人进来罢。”

    荀钰敲着桌案,眼里没有多少情绪:“雀儿都把人引到家里来了。”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却偏生要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很是暧昧,仿佛自己成了闺中怨妇,正在发醋一般。

    岑黛一点都不怵他,同时也十分乐意与他玩文字游戏,扬眉笑道:“师兄摆出这么一副表情出来做什么?怎么说我今儿也是当着你的面见人,说话、会面也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进行,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眉眼弯弯,狡黠又灵动:“怎么,还是说首辅大人是个极其惧内的,连妻子将外男带进家里来了,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荀钰终于绷不住脸了,又气又笑:“你还真敢说。”

    他伸手就直直捏住岑黛的两边腮帮子,面上怡然轻松:“郡主殿下再看看,本官惧内不惧内?”

    岑黛被迫嘟着嘴说不出话来,红着脸颊气哄哄地看着他,吐字不清晰:“里,你这四……以下犯上!”

    荀钰挑了挑眉,面色如常,只悠悠缓声道:“他卫祁若非身负秘职,而是真真切切的‘外男’……我自信他今日只消进了荀家的门,必定没腿出去。”

    因荀钰根本没多用力,岑黛很轻易地就扒拉开了他的手指,嗤声:“荀首辅的自信能不能放在别处上?自信别人进得来出不去?这可真是能耐。”

    她揉着脸:“你就不能对自己自信一点儿,想想有你珠玉在前,哪里还有其他的外男能够胜得过你?师兄的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在这燕京里,你瞧得上哪家公子?”

    荀钰表情认真地想了想,沉吟:“有些道理,听闻坊间曾将我传说为燕京第一公子。”

    岑黛翻了一个大白眼,轻哼一声:“分明是燕京第一老光棍,还是一个自大鬼。”

    邢慎踏进来的步子一顿,抬头惊恐:“什么老光棍?”

    他这段时间被自己的亲娘邢夫人给念叨怕了,听见老光棍这仨字就头疼。

    荀钰掀了掀眼皮,瞥了正站在邢慎身侧垂头沉默的卫祁一眼,起身整齐了袖袍:“没说你。阿慎随我去书房议事。”

    邢慎表情奇怪,迟疑地看了看身旁神色自若的卫祁,快步追了上去:“不是……表哥,你就这么把卫家的小公子留在嫂嫂那儿啦?”

    两人绕过长廊,荀钰抬眼,淡道:“不是还有几个小丫鬟?再者,那卫祁的身份,你也不是猜不出来。”

    邢慎伸了伸懒腰,懒洋洋随意道:“猜得出来是一回事,放得下心是另一回事。不过瞧表哥这心里有数的模样,是我多虑了。”

    两人进了书房,邢慎才阖上门,面上的笑就收了起来,皱眉问:“伤势如何了?”

    荀钰摆摆手,寻了位置坐下:“皮肉伤,不打紧。”

    他倒了两杯茶:“你那边如何?可打探出什么不妥当?”

    邢慎接过茶盏:“山头上的那群刺客身手浅显得很,不会多少招式,如若说他们是从将将小厮改行做刺客,我都是信的。”

    他随意拣了张椅子坐下:“那群刺客全部被捕,后来北镇抚司又下山盘查白马寺,倒是抓到了几个传信的暗哨。一群人不曾在刀剑上涂毒,也不曾备下自戕封口的毒药,委实怪异。”

    邢慎继续道:“午时过后,卫祁领人回宫回禀消息,那群刺客也被押进北镇抚司的牢狱,不多时就松了牙关,称是出身荣国公府。”

    因自家表嫂就是出身岑家,邢慎说完这一通便不再往下说,只迟疑地瞥了荀钰一眼。

    见他表情无异,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邢慎愈发脑瓜子疼,捏了捏眉心:“啧,所以我才说不喜欢燕京里的那群老东西,刺杀就刺杀,加上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他托腮随性坐着,眉头皱紧了:“我打小熟读兵法和谋略,只觉得敬佩,从未觉得心机城府这般令人作呕。祖父和父亲智慧,营中军师心思敏捷,可招招狠辣都是冲着蛮夷过去的,偏生京中的那些老东西,拿着最是阴私狠毒的计策去陷害同胞同伴,腐朽又恶心。”

    荀钰面上寡淡,曲着食指轻轻叩着桌案,平静道:“是阿慎见得太少了。大越国这样多的臣子百姓,怎么可能真的万众一心?便是我,手里不也曾沾了许多人的性命么。”

    邢慎有好声没好气地辩解:“那些都是心怀不轨的逆贼,才不是同胞同伴。”

    他也不打算同荀钰在这个话题上多聊,摆正了姿态转而问:“先说正经事儿,这回那群人将手伸到你这来了,往后可想好了该如何应对?”

    荀钰默了默:“若是我没有猜想错,我想,荣国公未来所有的计划打算,在大体上,我应当都能做到心里有数。”

    他有岑黛提出的警醒和告诫,也有自己探寻出的各种各样的蛛丝马迹,几乎可以将眼前的迷雾拨散开。

    邢慎眼里一亮:“那……”

    荀钰却摇了摇头:“已经晚了,我早已经入局。且仅凭我一人,暂时无法做到在短时间内一网打尽。加之荣国公的打算完备,关键处的细节我无法得知。”

    他微微敛目,音色冷静:“更别说如今荣国公的狐狸尾巴还没有完全露出来,想要一网打尽,至少也要引蛇出洞才是。”

    邢慎思索片刻:“可荣国公今日敢向你下手,根本就是不怕你和陛下未来的打击报复。甚至,他或许就是想借着将来的打压,更好地藏住尾巴,缩在他人身后,直到最后坐享渔翁之利。”

    说到这处,邢慎皱了皱眉。

    他甚至莫名有一种预感,璟帝也好,庄家主也好……岑远章这是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自己的棋子,即便是自己使唤不动的人,他也能用更深的攻心战术将其转换为自己计策的一部分。

    荀钰听懂了,勾了勾唇角,笑意却不达眼底,凉凉道:“他也不怕一口噎死。”

    邢慎沉声:“噎不噎得死,也都是之后的事了。那条毒蛇藏在草丛里,在他张开嘴吃人之前,我们都逮不住他。可若是真等到他张开嘴,我们这边少说也要狠狠掉一块肉……”

    他顿了顿:“倒不如借着这回的刺杀,刻意将事情闹大,趁着岑远章还没有完全躲进草丛里之前,逮住他!”

    荀钰抿了抿唇:“只看明日荣国公的动作,瞧瞧有没有一击必杀的机会再动手,否则一击不成便是打草惊蛇。毕竟如今已经看出他真面目的,只有我们寥寥几个人而已。”

    岑黛是第一个看清全局的人。他因为那个关于荀首辅的梦境,自己相信她看似荒诞的言语,才开始提防荣国公。至于邢慎,完全是出于对他这个表兄毫不犹豫的推崇而服从命令。

    至于剩下的局中同党……荀钰可没有底气,让他们像自己一样,近乎盲目地去相信一个小姑娘以梦为名叙述出来的所谓预言。

    就算是璟帝,在听到自己十多岁的外甥女说,此时如日中天的杨氏皇族将会在今年的十月面临覆灭时,只怕首先做出来的举动,就是捧腹大笑亦或者是小小的安慰罢?

    荀钰缓缓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小庭院,那边的空地上栽种了一小片被称作“花中之相”的芍药,长势正好,只是未曾到花期。

    微光照在他的面上,投出一片阴影。

    邢慎沉默地看着,发觉自己的这位表兄,在短短的数年里已经快速成长为了一个可以与荀阁老比拟的掌权者,缜密果决甚至更胜一筹。

    荀钰轻声道:“如今的杨氏皇族表面光鲜,可根基依旧不稳。陛下登基时的名声不好听,身侧环绕的心腹也少的可怜。若非是当年的一众世家都伤了元气,陛下可未必能够在这帝位上稳坐近二十年。”

    怕是刚坐上去,就得被一群生有异心的氏族大臣给撕碎。

    只是幸好那时所有的狐狸都伤及了根本,且一众世家各自奉承的主子并不相同、无法真的“同仇敌忾”对抗璟帝,这才纷纷陷入沉默。

    各自对立的所有人马,形成了一个诡异、却又一触即破的平衡里。

    邢慎逐渐收了眼里的激动:“还是表哥想得多,我未尝考虑到其他人是否肯与我们并肩而立。”

    便比如那位太子杨承君,便是头一个与荀钰意见不和的人。

    邢慎叹了口气:“外头的老狐狸各自恢复了不少元气,现下全部如狼似虎,陛下被他们围在中间,的确很难在阴影里发现岑远章那个老东西。”

    他知道,这叫“灯下黑”。

    可看不见那一抹黑影的璟帝,若是一个决策失误,己方的同党迎来的便会是大败。

    但也总不能等到灯灭之后,重新点一盏灯罢?

    邢慎动了动手指,他知道“灯灭”的意思。他同时也知道,至少对于邢家和荀家来说,璟帝是一位明君。

    “表哥,你想如何做?”

    荀钰依旧是看着窗外的花丛,头也不回,淡声:“若是无法在岑远章藏身之前逮住他,那么……太子殿下的做法,于我们或许有可取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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