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云卷云舒,静听花开花落。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便是。

    然后,郑胜突然想起早上刘嗅儿说的那句话:“世子,你不要生气了,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有了些许旷达的心境,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能把他的怒火突然打消。

    这是什么呢?是一种……真实感,竟是他活在当下的真切的真实感。

    郑胜感觉很是荒谬,他已经在此间生活了好几年,生死间的恐惧都经历过。

    郑胜仔细地体味着身旁这笑颜如花的女孩带给他的感觉,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感觉是对的。

    郑胜不由地开始质问自己:这些年,他把这里当成了什么?是一场脑电波模拟的游戏?还是一场如幻似真的梦?

    他当自己是在演戏吗?对王夫人,他扮演了一个孝顺的儿子;对邱夫子,扮演了恭顺的学生;对刘嗅儿她们,扮演了少爷,对虎卫营,扮演了主将,对各种各样的人,扮演着相对应的各式各样的角色。

    再加上那个神奇的兑换天平,他的内心,竟没把这里当做是一个他生存着的真实世界。

    真是荒谬,可笑。

    如此的生活,他已经过了数年。这些年,他还是他吗?还是那个在小小书桌上读了十多年书的他吗?

    换言之,这个生活在西晋元康年间的顺阳丹阴亭侯世子郑胜,到底是谁?是后世的他?还是那个有了未来记忆的郑胜并没有死,他本就是郑胜?

    郑胜再次陷入深刻的哲学思考中。

    刘嗅儿极为郁闷,她费了好多的口舌,好容易让一直苦着脸的郑胜笑了起来。照以往的经验,他的好心情最起码会维持一段时间。她和青儿自然不用再担惊受怕。

    结果……

    “世子,你没事吧?”刘嗅儿小声地问道。

    郑胜从思辨中回过神来,反手又问了刘嗅儿一个奇怪的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

    刘嗅儿瞪大了眼,她眼神三分古怪、七分担忧地看着郑胜,“世子,你没事吧?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你呗!”

    “我是我?那我是谁?不是。诶,我跟你说不清啊!”郑胜揉着发痛的脑门。

    “世子,你是你,我是我,青儿是青儿,每一个人,就是他们各个的他。世子,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啊?”刘嗅儿问道。

    “嗯,你说得对。我是我,你是你,大家是大家。每个人都生活在这里。大家是平等的。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郑胜释然。是啊,他是他,是生活在晋国的郑胜。幼年和二十一世纪的他,都只是他的记忆而已。

    想清这一层,他终于明白,那层他与大家隐约存在的隔离感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不由自主对这个世界的排斥。

    他来自未来,有着先知,还有一套强大的金手指。却避世李家村,连生母王夫人也不愿亲近接触。因为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被暴露,以致不测的结局。因此,他对这个世界始终心怀恐惧。就算是面对他的亲人朋友,也难以放下心防、敞开心扉。

    以至于从外界那里得到了清直善文的评价。郑胜感觉很好笑,他只是孤僻、内向了些而已,怎么和“清”、“直”挂上钩了?

    不管他是不是清直善文,郑胜觉得他需要做出些改变。这是他突然的领悟:难道他要一辈子带着假面活着?干嘛要活得这么累呢?

    自在一点吧!放松一点吧!真实一点吧!

    刘嗅儿根本不知道郑胜想了些什么,只是看见他恢复了一脸轻松的神色,于是她轻声道:“世子,你累了吧?天快黑了呢!该吃晚饭了,我去取饭。”

    郑胜看着她的身影,突然叫住了她,刘嗅儿转过头来,嫣然笑道:“世子,你还有何贵干?”

    郑胜突然顿住,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对不起,我错了。早上不该对你发火,这段时间也不该为了阻止你练武,害你一直忙地不停。”

    刘嗅儿闻言一愣,她不禁掩嘴轻笑,郑胜从她笑弯的眉眼里看清了她的心情是如何愉悦,不由气道:“你笑什么笑?我在道歉,你严肃点。”

    刘嗅儿放下手,嘴角还微微上扬着,“嗯,嗯,我接受世子的道歉。然后,如果,世子真的不愿意让我习武,我不学就是。”

    “习武,当然可以。但,不许你发什么誓,做什么誓死保卫我的侍卫了。”郑胜心里暖暖的回应道。

    刘嗅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匆匆说了句:“是,我知道了。世子我去取饭了。你稍等!”

    她脚步匆匆地走到厨房门口,突然想了什么,不由轻呼道:“哎呀,我好像忘了正事呢!”

    郑胜拿起一封信看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扭头看了眼门口,拍了拍脸,喃喃道:“这小丫头今年才十一岁,是不是太……”

    ……

    “这一次,汝南、卫伯玉如此欺辱我,你们说该怎么办?”司马玮手握长剑,冷声道。

    堂下,坐着七八个或穿甲衣或着袍衫的楚王亲信,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眼,一个中年男子越众而出,“大王,太宰、太保皆世之名望,不可轻动啊。”

    司马玮冷哼一声,“公孙宏,难道你要劝谏我不要对付他们?”

    公孙宏呵呵笑道:“大王,仅凭我们不足以对付了这两人。所以还是需要寻找外力。这一次是有皇后娘娘的帮助,大王得以留在了京中,不至于返回王国。”

    他突然小声道:“这件事要做便要做绝。不如仿照之前的例子,联合皇后行事,铲除……”他握紧了拳头。

    司马玮脸色一变,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联合贾氏一族自然最好,但贾氏势大,若此番事成,恐怕再难以限制。外戚杨氏之后又有贾氏?与国不利。”

    公孙宏呵呵笑着:“大王握有中军,此番除去汝南王,威名必然大振……”

    一个身形瘦小、留着短须的年轻男子走上前,抢话道:“大王!既然如此,莫不如将汝南王和贾氏一并除去?”

    众人悚然。

    司马玮眯起眼沉默不语,想着心事。

    “岐舍人,此行是否不妥?无论如何,贾氏是我们的盟友,如此做法怎能取信天下?”一名穿着重甲的将军斥声道。

    堂下众人纷纷点头。

    “羽林督将军,你乃军中宿将,只管听从大王命令行事、做好本分便好,其余事情,将军并不明白。”

    “我不懂?我……”

    司马玮缓声道:“好了,不要吵。此事,容后再议。”

    众人纷纷散去,但司马玮终究留下了长史公孙宏、舍人岐盛两人继续密谈。

    一直到夕阳西下,两人才出了王府。相互作别,岐盛乘上自家的牛车,往永和里独步居而去。

    岐盛性好酒、喜美食,作为楚王最亲信的属下,随着司马玮声势的水涨船高,他自然也干了不少“威风”之事。

    比如,岐舍人在外吃饭向来吃的是霸王餐。独步居,就像是他自家的饭桌般,任他来去自如。他从未付过饭钱。

    不过,今天岐舍人似乎遇上麻烦了。

    他疑惑不解地问道:“饭钱?崔主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独步居主事崔孝义半弓着腰,温声道:“岐大人,主家近日严查账目,实在抱歉了。”

    岐盛勃然大怒,“好啊,崔道安这厮……”

    岐盛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对之处:崔道安,是清河崔氏的子弟,虽然他家也算名门,但他可是楚王舍人。

    崔道安的下人,至于因为一顿饭菜,得罪了楚王?此事不对……

    他愣了片刻后,突然笑道:“道安兄定下了新规矩?哈哈哈,既然如此,我也不能不给道安兄面子。”

    他起身从家人手里取过一个钱袋,手递手地交给崔孝义,“如此,你我都相安无事,这样多好。”

    崔孝义无所适从地摸着手里的钱囊,不由惊道,“岐大人,钱给得太多了……”

    岐盛凑到他耳边,和他勾着肩搭着背,看起来,两人的关系似乎融洽极了。岐盛轻声道:“崔主事,我给了你面子,你是否也该告诉我这件事的本末。不要忘了,我家大王是执掌整个洛阳城中军的大将军!你敢骗我,不要说是这座独步居,就是清河崔氏……呵……”

    崔孝义顿然失色,钱囊掉在地上。岐盛捡起来递给他,“我要还上了之前欠下的债务。代我向道安兄问好。走吧!”

    岐盛皱着眉头往居外走去。

    崔主事跟在他身后也走出了雅室,随即,他高声质问道:“崔岂虎,你这厮,你跑哪里去了?”

    食客们诧异的停下进食或交谈,纷纷看向了崔孝义,这位平日里从来都是一团和气的崔主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如此的失态。

    岐盛嘴角露出微笑,他脚步不紧不慢,继续往外走着。

    崔孝义要训斥的年轻小厮惊讶又茫然的凑上来。

    只听崔孝义大骂道:“卫太保两个幼孙近日病了,特意要了居里的清藕五色粥,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这蠢货!还不快送过!”

    岐盛脚步一顿,猛然心惊。随即,他脚底仿佛插上了两根翅膀般,飞快地“逃离”了独步居。

    卫瓘?卫瓘要对付他?

    不,这只是一个借口,卫瓘要对付的,是他家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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