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田丰从营帐里出来时,营地中到处都已经点起了火光。

    周围有队伍巡逻,有队伍组织着简单的训练,也有人坐在帐内、围着篝火嘻嘻哈哈地聊天、娱乐……从下午搬进酸枣大营,填补孔伷部曲离开后留下来的空地,及至此时,整个营地一直挺闹腾的,欢声笑语不绝。

    他看了半晌,望了望鲍信大营的方向,猜测着刘正此次前去赴宴可能会有的结果,仰头望着漫天星辰,心情舒畅地长呼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被刘正接纳了,也没想到刘正毫不藏私,一个下午基本上将所了解的所有事务都交代了出来。

    虽说上位者一贯主张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萍水相逢就能有这样的气魄将底蕴都坦白出来,连考察都不需要,也并非是一般人可以做出来的。

    这股信任感来的莫名其妙,就好像刘正远在幽州就知道他的名号一样,于田丰而言,都充满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

    当然,他会过来投靠,本身也是荒唐的。

    不过,谁叫沮公与那厮又是朝别人要手册,又是要医师,还觉得繁阳一带,乃至大半冀州百姓能够获救都有那人的功劳,所以劝说自己一定要帮衬那人替他还恩情呢?

    田丰想着,哑然而笑,想起临行之前沮授对自己一副掏心掏肺的姿态,还说不想欠刘正,以免未来立场生变夹在中间难做人,用庇护田家来偿还自己替他帮助刘正的恩情,就觉得整个事情都充满了戏剧性。

    然而,田丰还是没朝刘正说起他会过来,一部分原因是要帮沮授还人情。

    他是想着沮授还会记着这份恩情,有朝一日或许还会过来帮忙——也不知道怎么的,直觉上,在遇到刘正后开始详谈,田丰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好的,是个好归宿,也觉得没必要帮沮授揽下还恩情的责任,万一未来冀州生变,沮授有了重新择主的机会呢?至于沮授庇护田家,就当自己欠他的,未来帮他引荐好归宿,到时候,说不定自己还要照拂他。

    想想就有些恶趣味得逞的快感。

    当然,刘正始终没有向他阐明要不要奉天子让他有些可惜,要不然他完全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至少很多郁郁不得志的同僚,他都有机会去劝说,而且目标已经明确的情况下,那些人自知都是同道中人,做事也有积极性。

    虽说如今倒也不是不可以去劝说,但如果自己所说的与刘正的真实想法不同,到头来那帮同僚发现所做的事情都与志向相悖,平白浪费了那些人的时间精力,也有可能生出其他的变故,还不如暂且压下此事不提。

    想来可惜,这么好的积累啊,不能通过自己的手去招揽更多有才能的人来添砖加瓦……

    回想着刘正告诉他的诸多布局,田丰也不得不惊叹,他原本以为刘正只是在大局观上厉害,底蕴就是已经暴露出的那些黄巾军、黑山军的人脉。

    毕竟谣言中刘正做事冲动鲁莽,很多事看起来本该是已经倾尽全力去做了。但直到刘正告诉他全部底蕴,田丰才反应过来,刘正每一次做事,原来露出来的还都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年轻人,便是遇到生死时刻,竟然还留了几手,而不是如同狮子搏兔用出全力,还说是要锻炼自己与麾下人马面对战争的承受能力,想要磨炼出一只铁血之师,想来就有些不可思议。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刘正那帮手下人还就真的跟着他埋头做事了,也相信他的能力。想起那些如同昔日黄巾贼扩散信徒却又分明是在导人向善的理念,结合诸多积累,田丰也觉得这个年轻人如果真正倾尽全力做一件事,想来会让天下人都大吃一惊。

    老实说,他来之前其实也有些迟疑的,就怕刘正反复无常,与他刚烈的性子难以相处,要不是知道以荀爽为首的一班荀氏子弟都支持刘正,连沮授也对刘正刮目相看,他其实就连远行来此都有些犹豫,然而真的到了这边,刘正简直好相处到令他难以置信。而且刘正就好像对待长辈一样对待他。

    这样的人,可比侍奉韩馥舒服多了,还有勇有谋,顾全大局,一切都能说得开,另一方面,刘正的麾下对他也多有礼遇敬仰,也就是说,田丰根本不需要去担心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只要做好本分的工作就好了。

    一想到未来可以大施拳脚,还能心无旁骛地施展自己的才能,田丰浑身上下都是一阵舒畅,心忖自己这三四十年要是早遇到这样的人,也不会活成这个狗模样。才知命之年,竟然就劳累的满头白发,身心疲惫地恍若七八十岁的老人一般,简直是自讨苦吃。

    他站在营帐门口,随意地练着调气活血的鹤戏,没过多久,刘正就带着赵云赴宴回来了。

    “先生,如我所料,我在逢纪刘岱他们过来之后,说了出兵查探的事情,被压下来了。连孟德兄也同意逢纪先去禀报袁绍,再决定此事。”刘正让赵云先去休息,站到田丰身旁,打起了五禽戏中的猿戏,“不过,孟德兄应该是想孔伷抵达之后大军一起进发,以便于万无一失,并不见得是想拖延时间。”

    下午刘正和田丰讨论时,说起过他对同盟军不抱希望,认为同盟军在此,大多数人不过是为了趁势招兵买马,真正想要攻打董卓的没几个人。

    刘正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凭着前世的记忆与手中的情报,田丰虽然觉得有一定可信度,但他与荀彧等人一样,也需要收集证据才会相信刘正的判断。于是晚上鲍信设宴,刘正临行之前,田丰建议他找个机会跟同盟军诸多首领提一提出兵西进的事宜,也不一定非要说去攻打,便是提个去侦查一番的意见也好。

    刘正当时就说过,曹操、鲍信、桥瑁三人能跟他交好,应该是有进兵意向的,但其余人只怕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将事情压下来,此外,桥瑁下午分别时的眼神摆明了有话要说,刘正也跟田丰提了,田丰便提议刘正暂时不要和桥瑁过多接触,也不要交心,晚上过去赴宴时,也不用和三人提出兵的事情,等到逢纪亦或刘岱等人找过去的时候,再提此事。

    如今算是验证了刘正的猜想,田丰闻言走进营帐,“七天之内,快马加鞭能有个来回。兴许他们也会进兵。是真的要商议此事,并非有意拖延时间。田某以为,刘公子还是切莫抱着敌意揣度那些人。若总是去试探那些人能容忍你到何等地步,也并非是一件好事。”

    刘正跟了进去,“多谢田先生提醒。不过,总得让他们把态度拿出来吧?要不要我激将他们一下?”

    下午的时候,刘正与田丰大概地看了一圈酸枣大营,除了曹操、鲍信、卫兹等寥寥几人的营地里有部队在操练,其他大营基本上都是在吃喝玩乐。

    当时他就提议逼着这帮人训练起来,也好讨伐董卓的时候能起一定作用,不过田丰那个时候将这件事情拖延了下来,说是要想一想再决定,此时听得刘正说起,田丰想了想,点头道:“也好。我等便……”

    话语在光亮馨黄的营帐里响起,随着田丰说下去,刘正眼眸之中的光彩越来越亮。

    ……

    与此同时,逢纪、刘岱二人告别曹操鲍信等人,走在前往刘岱帅帐的路上。

    方才两人过去鲍信的营帐中拜会刘正,其实也叫了袁遗、张邈等人,不过那些人或是不想去,或是另有事务,或是看别人不去也不想去,所以就变成了他们两人代表所有人前去欢迎刘正。

    也是因此,此时两人成了少数知道刘正想要出兵西进侦查河南尹情况的人。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开口,待得回到刘岱营帐之中,刘岱让亲卫把住辕门,朝逢纪问道:“西进之事,袁盟主可有只言片语透露给军师?”

    “依计行事,等待时机。其余的,主公没有说,想来届时另有安排。”逢纪垂头像是在想些什么,在刘岱邀请之下坐到榻上,望望刘岱,“刘将军以为呢?刘德然想要西进,可算妥当?”

    “刘某不善军谋,哪里清楚啊。若是说错,平白让逢军师笑话,逢军师既然能被盟主留在此处督管诸事,又任军师一职,想来于军谋一道也颇有见地,还请军师直言不讳,好让刘某知晓其中利害。”刘岱谦虚一番,心中却是冷笑。

    如果说他原本对袁绍还抱有一丝希望,此前孔伷一番话算是让他彻底醒悟,而逢纪的话,更是让生出一丝反感。

    依计行事?另有安排?

    自打袁绍当盟主后,依照曹操的主意让诸多人马分兵行事,就根本没提过西进的事情,连侦查的安排都没有,哪里有什么计。

    刘岱纵使不太懂军略,也知道打仗绝不是定个方针占个位置就可以了,袁绍便是要根据曹操的计策另外安排,也应该在走之前就定下来,到得走之后,众人也可以有所行动,到时候再汇总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逢纪的这个答案,如果一开始刘岱还觉得理所当然,此时却觉得正如孔伷所说,袁绍身为盟主,抛弃大军分兵前去河内驻扎,就是想要置身事外,也是想消磨同盟军讨伐董卓的决心,让同盟军在酸枣内斗。

    换而言之,袁绍便是捞了好处不想做事,而且还想捞更大的好处。

    而逢纪问他对刘正出兵西进的意见,以往刘岱可能还会觉得这是一种尊重,此时却觉得,逢纪分明就是在试探他对出兵的态度,说不定还想凭借他的话去做一些文章,他又怎么可能会入套?

    刘岱一番恭维,逢纪便也毫不迟疑地道:“实不相瞒,方才刘正说起时,逢某便有一些愚见。若要出兵侦查,倒也无妨。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出兵多少人,什么时间去,去什么方向,依照什么样的方式查探,去多久,去多远……这些可都要与诸位将军从长计议,也要让我家主公与孔豫州、袁公路知晓,以便从旁策应。”

    逢纪摇摇头,一脸诚恳道:“刘将军,并非逢某多事。可河南尹也不是没有流民过来。董卓坚壁清野,还有大军驻扎旋门关、荥阳县,护住雒阳门户,成掎角之势抵御我等,这是我等早就知道的。”

    “董卓麾下部将岂是易与之辈?那可都是善战之人。倘若知道我等派人过去打探,设计埋伏呢?到时一个不慎,中了董卓的圈套怎么办……刘德然想来是独来独往惯了,却不知他这一去,倘若他全军覆没,我等讨伐董卓的士气、兵力,各自的关系,方方面面都要受到影响。何况,公孙将军还不到,他要是出了事,我等怎么跟公孙将军交代?这可是牵一发动全身啊。由不得我等鲁莽行事。”

    这意思摆明了就是不同意,最好连试都不要试。

    刘德然说的真是不错,还真是果而无用……还是说,是想让他刘德然慢慢被你们感化招揽就好了?

    刘岱心中愈发不屑,脸上恍然道:“军师此言不虚。不过,以刘某的判断,刘德然那性子,既然开了口,想必你便是说盟主下令稍安勿躁,他若等不及,也定然会去啊。今日一见,此人行事狷狂着实名不虚传,当着我等的面有决心割发,亦可见他讨伐董卓的决心。刘某以为,此事军师稍后书信给盟主时,还得让盟主妥善考虑一番。”

    “那是自然。”逢纪点点头,想了想,讪笑道:“刘德然会提出七日,定然也是知晓书信快马加鞭只要七日便能来回……逢某能保证七日之后,我家主公的书信会来。但这七日之内,逢某以为,还得暂且压下此事,以免诸位将军冲动行事,扰乱了大局。届时其他将军若是耳闻此事过来询问,还得劳烦刘将军帮着逢某一同劝住各位。”

    “刘某力所能及,自然要做。就怕无能为力啊。”刘岱一脸尴尬,“光是今日设宴,桥东郡就……唉,逢军师,刘某尽力吧。不过刘某也把丑话放在前头,他们若要胡闹,刘某便不管了。兴许,吃个亏,未必不会让他们知晓,同心协力才是大势所趋。”

    刘岱话中有话,逢纪一听“桥东郡”就猜到刘岱显然对桥瑁有些不满了,兴许还要借刀杀人,不过桥瑁那人袁绍也看不上,今日与桥瑁亲近的鲍信、曹操,袁绍也不过是借机利用罢了,逢纪闻言急忙点头,“也是。总不能就只有我等知道难处,也得让他们知晓厉害。”心想如此也好,只要刘正不死,他手下部曲多死一点也是好事。届时直接不同意,谁支持刘正出兵就让他们一起去送死,说不定反倒还能增加招揽的机会,事半功倍。

    刘岱想着一直随身携带的那块兖州牧的木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片刻之后,外面突然喧闹起来,刘岱疑惑出门,派手下前去打探。

    那手下很快进来汇报:“主公,是今日到的刘公子麾下在各营邀战,说是要夜跑二十里。曹奋武、鲍破虏、桥东郡已经让麾下人马应战。张陈留也派了卫将军带人前去。方才我来时,李将军叫我问主公,他也被挑战了,能不能带五百人前去?”

    刘岱愣了愣,望望逢纪,脸色古怪地小声道:“夜跑?他这是要作甚?”

    逢纪想了片刻,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见刘岱一直望着他,他眨眨眼,大步出门道:“许是还想着胜负。只要不在营地里吵,管他呢。逢某去写信……”

    脚步突然一顿,逢纪凑到刘岱身边也小声道:“刘将军,逢某以为此事能不参与还是别参与了。至少你别表态。与刘正这等喜欢争输赢的人争强好胜,说不定会生出更多麻烦……他如此桀骜,逢某觉得你我还是不要离他太近为好。”

    “多谢军师提点。刘某心中有数。”刘岱一番感激,将逢纪送出了门,扭头却是冷笑着嘀咕一声,“和事老当了这么久,倒是第一次见你逢元图叫我不要和别人接触啊……这么看重刘德然?”

    他扭过头,想了想,朝那手下道:“既然叔节与刘德然麾下有旧,想要来往便来往吧。近来他在营中也无聊,是该活动活动。哦,告诉叔节,别伤了和气。”

    也在这时,整个酸枣大营各处基本上都因为刘正部曲的邀战而热闹不已。

    一众太守有人疑惑有人气愤也有人不以为意,但手下人出于好战与凑热闹的心态,大多热衷于应下此事。众人各有安排,然而谁都想不到其中真正的深意。

    而刘正则在田丰的陪同下,安静地看着整个事态的发展。

    于他眼中,这些安排就好像他伸出去的一只手。

    这只隐形的大手已经悄悄覆盖了整个酸枣大营,或许只有在他将这只手徒然压下的时候,那些太守刺史才会明白其中真正的深意。

    只是图穷匕见时,当真每个人都能如同秦始皇那般好运?

    那可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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