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丰最后一个问题,让刘正吃了一惊。

    他没想到如今整个中原一片混沌,还是董卓把控朝堂的情况下,田丰会考虑到这么久远的问题。

    他更没想到的是,田丰竟然会朝他问关乎谋朝篡位的问题。

    前者能说明田丰富有远见,已经预料到董卓灭了,还会有人把持朝堂,后者却分明就是在猜忌他,觉得他极具危险性。

    不过,这两个意思刘正体会出来了,也不想太过考究,他此时更好奇的是,田丰为什么要问他这些。

    一般人初次见面绝对不会如此交心,这已经是交浅言深,触及底线了,刘正不觉得田丰只是随便问问,绝对富有深意,而且,刘正还觉得田丰这番话就是要来指点他的。

    会基于这方面考虑,倒也是他自知此行的目的已经被田丰知晓,想来是田丰感念他孤军奋战,所以从大局上考虑,想要扶他一把,不过这也只是出于刘正的联想,具体原因还得另外试探试探。

    刘正想了想,干笑道:“还不知……元皓公这是何意?实不相瞒,刘某可不曾想到这么细致。我便是求个封王拜……”

    “哦?”田丰打断刘正的话,皮笑肉不笑道:“刘公子有如此远见,就真的一点也没想过往后该何去何从?便是你不想,荀家诸多人杰能够参与你此行的筹划,想来也能想到,他们就没有跟你商量过此事?任你多年心血付之东流了?还是说……公子与荀家,实则是貌合神离?”

    刘正脸色一肃,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当然想过。

    他怎么可能没想过!

    董卓灭了,谁掌权?他的人该怎么办?刘虞袁隗卢植他们真的会一直放任他胡闹?袁绍曹操孙坚刘备还有其他太守刺史又真的会包容他独领一军,任由他发展壮大?朝堂那些大臣又会对他什么态度?他手中的兵,还能不能留在自己手中?他要不要按部就班地救出皇帝,然后混资历混功绩,直到带着所有部将都功成名就?又或者,真的奉天子以令不臣?乃至更进一步,当皇帝?

    他虽然自认没有什么才能,当不了皇帝,却真的什么都想过!

    但有些话,他不可能说出口,至少这个时间段,对谁说都没有用。

    他能够想到,如果他把这些顾虑告诉卢植,卢植肯定希望他辅佐刘虞。

    因为刘虞是如今最有威信也是最有资格辅佐皇帝号令天下的人,也是能够容忍他的人,而他不过就是个庶民,便是手握中兴剑,也没有多少人服。在这个时候,唯有刘虞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抛开卢植,只怕荀爽也会是这样的想法。

    当然,老一辈人的人思想守旧,可能没法交流,在年轻一代中,刘正并非没有可以说心事的人。

    只是这些人中,除了荀攸是最能让刘正放心的,其他人刘正都有顾忌,而且,他最顾忌的就是荀彧的态度了。

    在刘正看来,只要荀彧同意,其他人的意见甚至没怎么重要了,然而最大的问题是,刘正不可能朝荀彧开口。

    多年相处,荀彧虽然才刚刚步入仕途,但刘正在平日里已经见识过荀彧对于大局观的韬略,刘正能够意料到,依照荀彧的能力,不可能没有想过董卓灭掉之后他们该何去何从。

    但另一方面,刘正也是被荀彧信任的人,以往他们就有着一定默契,刘正都不用多问,荀彧就知道该怎么策应刘正。

    于是这也成了刘正最大的顾虑所在。在明知道荀彧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刘正再去将这些心思说出来,诚然关乎谋朝篡位的说法刘正不会说,但前面的问题,同样会让荀彧产生一些想法。

    要知道刘正如今的情况可不比曹操将汉献帝控制在许昌的时候。曹操那时候荀爽已经死了,刘虞也已经死了,天下纷乱,相比较其他诸侯,曹操才是那个真正有理想有抱负又有实力的人,所以荀彧全心全意辅佐曹操,等于也是在实现他匡扶汉室,一统大汉的理想。

    可刘正这时候所有诸侯才刚起兵讨伐董卓,刘虞也还活着,荀爽也还是荀家真正的主事人。在这个时候,刘正跟荀彧提手下该何去何从,自己会不会被朝堂上那些人忌惮,这不就是摆明了不想鸟刘虞,有自立门户的想法?

    要是荀彧介意,投靠刘虞了怎么办?荀爽知情了,敲打他,乃至让荀家离他远点怎么办?

    总的来说,就是时机不对,局势也不对,刘正根本没办法向荀彧启齿。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田丰却问他这样的问题……

    刘正咽了口唾沫,望望周围。

    阳光很烈,整个营地都在忙碌,所有人虽然都忙得大汗淋漓的,但此时的言行举止都是任劳任怨,毫无抱怨之色,氛围也是其乐融融的。

    他望了片刻,凑向田丰,神色严肃道:“元皓公,刘某不想再跟你绕来绕去了。你便直说,你此行究竟是何目的?你放心,今日所说,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刘某对天发誓,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见刘正神色严肃,田丰一直笑盈盈的表情也收了起来,眼眸低垂,沉声道:“老夫想让公子做几件事情。”

    刘正微微挑眉,“你说。”

    “第一,书信一封,号令所有听从你的如今尚空闲的人马散布到冀州、青州、兖州三州。”见刘正没有说话,田丰脸色愈发严肃:“第二,罗列麾下文臣武将名单,以及所有内政,老夫要最详细的。第三,你过来此地后,其他各处对董卓的部署……嗯,便是内政外务,一应俱全,老夫都要。”

    刘正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道:“为什么是我?”

    田丰审视着刘正的表情,神色微微柔和地笑了笑,“因为你有远见,会做事,也能做大事。还都是好事。也因为你想照顾老夫,这便说明你器重老夫。”

    刘正有些难以置信,实在有种天下掉馅饼的感觉,“元皓公不觉得刘幽州才是好去处……”

    田丰摆摆手,扫了眼周围,笑容愈发柔和,“旁人都说刘公子你行事冲动,狂傲不羁,实则也是有诸多顾虑吧?兴许,心中还觉得自己不如旁人?”

    “我就是没想到,我如今这处境,元皓公你竟然想要加入,你可是茂才出身,一身本事岂是一般人可比的。”

    “刘公子此言差矣啊……”田丰长叹一口气,神色唏嘘道:“本事要有人看重才有用呀。也要双方情投意合。君择臣,臣亦择君……老夫的性子,老夫自己知道。遇到寻常人会出问题的。而刘公子的性子,也会出问题。老夫以为,你我臭味相投,兴许能合得来。”

    他捋须哈哈大笑几声,随后敛容道:“自然,刘公子切莫误会。你若此行事情不成,身死……咳,亦或迫于形势成了反贼,老夫这番话便什么都没说。若事成之后,你毫无建树,能容老夫离开,老夫也乐意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找个明主投靠。至于此次要得知你所有的情况,也是觉得刘公子你看重老夫,此行又有大义携身,老夫便得于此事上尽一份绵薄之力。何况,公子此行南下过来,不算尽善尽美,本就卖了破绽给董卓。老夫想让一切更真实一些,也让公子更安全。”

    话说到这份上,刘正也明白过来,田丰也是怕得知了自己的所有情况后,自己不会放人,并不是说真的被自己的气节折服,想要留下来了。

    他领会过来,好奇道:“什么破绽?”

    “老夫察觉公子行事向来刚猛,昔日广宗大营,一言不合连朝廷使者都敢杀,此后之宛城之下也敢忤逆几位中郎将,乃至以两首词赋讥讽文人与婚姻之事。再加上幽州发生之事……公子以为,刘幽州如此薄情寡义,按你平日性子,还会让手下人留在那里吗?便是留着,手下造反也要造几次吧?此行南下,幽州之事却是拖泥带水,几个月都不见你撇清干系,董卓府中若有人知晓,莫非不会生疑去深究?”

    刘正愣了愣,“元皓公方才叫我将能派的人都派到另外三州,就是想叫我……”

    田丰点点头,“不错。一来撇清关系,二来……为将来做打算。”

    刘正点头表示明白,随后迟疑道:“不过,也不用如此麻烦吧?如今多半黄巾军回去青州了,其余的人,我可以假装已经撇清关系……”

    “荀文若先前可是隐姓埋名跟着你的人,还有你那农庄田地,私学作坊……你以为朝堂上都是一帮蠢人,不会去查清楚那些东西会不会与你有关?便是不查,只要董卓猜忌也够了。及至你前往雒阳,若有人敲打你几次,亦或拿此事责问你,刘公子能保证自己不会露出破绽。要知道,只有真到连自己都觉得已是穷途末路,非加入董卓不可了,才可能毫无破绽地做好此事。如若不然,届时……呵,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田丰斜视刘正,话锋一转道:“自然,此事刘公子若不想尽善尽美,就当老夫过于谨慎。不过,老夫还有一句话,公子是真打算让自己多年成果被刘幽州吃了?你莫非觉得你不在,幽州就无人对你的东西起异心?”

    刘正神色一凛,没有回答,田丰抬头望望蓝天,笑道:“公子啊,你我还需要如此见外吗?你当真不能告知老夫?哦,你还没回答老夫,你到底怎么想的?老夫觉得,奉天子以令不臣,不是痴心妄想,也不是什么忌讳。这酸枣大营,兴许不少人有这样的想法,乃至是其余两种,刘公子为何不敢说出口?你仔细想想你所做的那些事,我不觉得其余人有这番韬略。没人比你合适。”

    刘正心中受用,却也怕田丰是在考察他,想了片刻,还是道:“元皓公过誉了……时机未到,不提也罢。”

    “呵呵,既然公子不愿说,那老夫便等那个时机。不过,另外还有几件事,老夫觉得,刘公子该亲自做了。”

    “还请元皓公指教。”刘正一脸虚心请教,田丰笑道:“你方才说酸枣大营之中的情况于你而言不容乐观,为何不尽快将此事透露给董卓军?”

    刘正一怔,“你是说……”

    田丰笑道:“最迟七日,七日之内,挥军西进,遇到董卓部曲,便告知他们酸枣大营无人容你。此战,能胜则胜,若事不可为,便佯败而退,再回来与营中诸位太守刺史过过招。”

    刘正眉头一皱,“这么急?为什么?”

    “公子此行,是为了救雒阳对吧?”见刘正点头,田丰沉声道:“可从去年讨伐董卓的消息散开去开始,张邈便已经派兵驻扎到酸枣一带。这便是说,要起战事的事情,司隶之中早有耳闻,不仅百姓闻风而动,董卓也有所应对。”

    刘正点点头,田丰挪着身子坐到席子边,在黄土上写写画画,“老夫一路前来,若没听错的话,如今司隶管辖的河内郡、河南尹两郡百姓有三个去处。一是原地不动,二是逃往司隶以外,三是逃入西边董卓管辖之地。”

    田丰在地上将司隶临近同盟军的河南尹与河内郡画了出来,然后又标了几个箭头,随后先将四散到其他州的箭头抹平,“前往司隶以外的百姓自不必管,留在原地的百姓,想来在谣言与董卓坚壁清野之下也已经没有太多人,其余的,便是进了董卓管辖之地,也就是旋门关以西,雒阳附近。”

    他抬头望向刘正,“不过,刘公子别忘了,雒阳有多少粮草?近几年,黄巾之乱,已经祸害过一次太仓的存粮,此后关西、司隶蝗灾大旱,又是太仓放粮。自洛阳起兵讨伐北地羌人、凉州反贼,还是太仓放粮……可自去年讨伐董卓的谣言四起开始,司隶以东又不再给雒阳供给粮草,这便是说,雒阳自去年开始,需要供给远超昔日的人口,可粮草只出不进。”

    刘正似有所悟,田丰继续道:“董卓是外来户,便是如今权倾朝野,可太多百姓涌入雒阳,不管是杀是留,于他而言都并非好事。更别提同盟军于他又是一大威胁,南阳、并州,乃至河东郡、京兆尹,也并非没有危险存在。你说,在这等时候,局势不明,他会不会想要迁都?”

    “刘公子既然想到稳住他,自然需要提前告诉他同盟军貌合神离。要不然,他可要过去长安了。那里才是他的地盘,那里的粮草军队也多,不需要长距离运送,有所损耗。此外,从河南尹到京兆尹,也有诸多屏障,能让他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便是偶尔出来打一仗,有部曲控制朝堂,抵御外敌,也能随时应变。”

    田丰说完,刘正一脸敬佩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

    这次改口当然有接纳的意味在,见田丰笑得柔和,刘正问道:“不过刘某以为,会不会太快了些?刘某还想着若是我前去雒阳有意外,能够有伯珪兄策应我。如今就开始消耗麾下部曲……”

    “若不快,怎么安董卓的心?刀悬头顶,他看不见,你不告诉他这是一把木刀,还是钝刀,他会不会害怕?至于公孙瓒……刘公子若是信老夫,老夫能帮你策应。你只消告诉老夫如何让公孙瓒信我,待得你走了,老夫都能帮你安排……自然,还是那句话,刘公子可信得过老夫?”

    刘正脸色一肃,随即跪拜在席上,恭恭敬敬道:“先生,刘某此行可全仰仗你了!”

    田丰大笑几声,扶起刘正,脸色同样激动道:“有公子此话,老夫心满意足!此番老夫定当为公子,为陛下,也为大汉殚精竭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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