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胡汉恩仇,三观须正直

    见段正淳笑而不语,白玉堂狠狠的横了他一眼,终究不能对大恩人拳脚相向,何况此时他武功并未尽复,即便动手也是自家吃亏,只能气鼓鼓的不说话。

    正生着闷气,忽想到将近二十年前,那时他刚败在展猫儿手里,他口里的“好病夫”、跟猫儿沆瀣一气捉弄他的四哥翻江鼠蒋平,也这般笑嘻嘻的道:“你愿听,我就说与你听。你说你到过皇宫内院,忠义祠题诗,万代寿山前杀命,奏折内夹带字条,大闹庞府杀了侍妾。你说这都是人所不能的。这原算不了奇特,这不过是你仗着有飞檐走壁之能,黑夜里无人看见,就遇见了皆是没本领之人。这如何算得是大干呢?如何算得见过大世面呢?如若是见过世面,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中,瞻仰过包相爷半堂问事,那一番的威严令人可畏……那一番赤胆忠心为国为民一派的正气,姓白的,你见了也就威风顿减。这些话彷佛我薄你。皆因你所为之事都是黑夜之间,人皆睡着,由着你的性儿,该杀的就杀,该偷的就偷拿了走了。若在白昼之间,这样事全是不能行的。我说你没见过大世面,所以不敢上开封府去,就是这个缘故。”

    当年白玉堂不知四哥用的是激将法,气得他三尸神暴出,五陵豪气飞空,可如今千般事都经历了,竟觉得四哥言之有物、句句在理,再也生不出年少气盛、一争高下的心思了。

    紧接着,展猫儿的话,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的涌入脑海:“五弟,此事皆因愚兄而起。其中却有分别。今日当着众位仁兄贤弟俱各在此,小弟说一句公平话,这件事实系五弟性傲之故,所以生出这些事来。如今五弟既愿到开封府去,无论何事,我展昭与五弟荣辱共之。如五弟信的,就饮此一杯。”猫儿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温文尔雅,气宇轩昂,沉稳自如,唇边挂着一抹极温润极真挚的笑意……一股热流直冲胸臆,白玉堂恨不能痛饮一壶美酒,以浇胸中块垒。

    他不言不语,已然对段正淳服软儿了,谁知段二又笑眯眯的道:“白五哥,你道见过包文正公升堂问事、见过有名头的皂班、各项捕快、各项的刑具、各班的皂役,一班一班的由角门而进,见识了铁链夹棍各样刑具,听过了喊堂威,乃至在丹墀之上见天子临朝,授四品职衔,你当还是什么大世面不成?”

    白玉堂又好气又好笑,又生出几分纳罕,将猫儿暂时撇在一旁,问道:“朝拜官家尚不算大世面,在二哥眼里,什么才算得上见过大世面?”

    段正淳笑而不答,只吩咐伴当道:“去书房,将我绘得那幅坤舆万国图取来。”

    须臾间,伴当捧了长长一条卷轴呈上来。段正淳轻敛衣袖,慢展卷轴,只见几尺见方的纸面上,乃是一副舆图,笔法勾勒极是细腻,白玉堂文武双全,忍不住先喝一声彩,道:“段二哥好笔法!”

    段正淳唇边犹带丝丝笑意,可一双桃花眼竟恍惚起来,宛若神驰万里。他静静道:“白五哥,你道这是什么?实话跟你说罢,小弟游历万国,花了大心思绘制了这幅坤舆万国图……”

    白玉堂犹可,萧峰却在心里纳罕道:“我与义父初识时,义父年方十岁,十几年来与我形影不离,又居无量玉^洞里清修三年,义父何时游历天下了?难不成十岁之前?可天下如此之大,我大宋纵然疆域辽阔,在此舆图上也甚是细微,几年功夫怎能游遍天下?难不成是义父先人游历了留下来的?可冷眼细瞧义父形容,又不似扯谎……”

    白玉堂随着段正淳的指点凝神细看,不禁慨叹道:“不想我堂堂天朝上国,竟只僻处天下一隅。”

    段正淳笑道:“古来帝王常言天子富有四海,其实他们连四海的边儿都没沾上,嘿嘿,想来也不是见过大世面的了。”

    白玉堂心里暗道:“段二哥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亏得偏居大理,于皇家威仪上不甚看中,否则还不得……我姓白的自负心高气傲,不想强中更有强中手。”便挑眉笑道:“如此说来,见过大世面的,唯有二哥了。”

    段正淳忙不迭摇头道:“五哥此言差矣。大世面时常隐于小细节中,小弟不过多见识了几个人,多去了几个地方,哪里敢以此自居?小弟此举绝非为炫耀,而是……”

    他一只洁白细腻、不似习武之人的手,极轻极慢的抚过这堪舆万国图,声音竟似从极远之处传来:“时人或将目光限于斗室算计计较,或拘于契丹西夏吐蕃的恩恩怨怨,面对如此广阔的世界,竟闭上了眼睛。这也算不得错处,毕竟眼下大宋乃世上一等一的富庶之地,礼仪之邦。可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因为这无数的好处,终究是充耳不闻、闭目塞听!”

    白玉堂缓声道:“段二哥的意思是……”

    手指仍在舆图上徘徊,轻柔、沉重又依恋,仿佛碰触情人的脸庞一般。段正淳又指向大宋北边的辽阔草原,和西面的山脉高原道:“咱们西面有天底下最高的高原,此乃天险,将波斯、大秦的铁蹄挡在外面。”又移向西方,一点一顿道:“埃及、巴比伦和天竺,都有跟华夏一般悠久灿烂的文明,最后都叫凶悍的欧洲人给灭了。而大宋北面是一片广袤的草原,生养了悍勇不减欧洲人的游牧民族。以唐皇汉武之不世出的英明,御卫青、李广、霍去病之百世难寻的名将,倾中原数代积累之全力,仍是杀不尽、驱不完、灭不掉。而石敬瑭冒天下之大不要脸,献幽云十六州于契丹,更使得中原在游牧民族的铁蹄下无险可守。”

    见提起石敬瑭这个不要颜面到了极点的,白萧二人脸上均露出愤懑鄙夷之情。

    段正淳不等白玉堂开骂,又道:“你道是胡人为何千年来狗皮膏药似的不断南下骚扰?当真是他们天性贪婪好杀不成?非也。草原的环境极其恶劣,风沙漫漫,缺水少食,比不得中原繁华阜盛,更别提江南之富足肥美。西北有什么?只有草。因此胡人只得蓄养吃草的牛羊,饮它们的乳,着它们的皮,食它们的肉。而牧人逐水草而居,他们一面顺应自然,一面征服自然,一面又成了自然的奴隶。旱灾,雪灾,风暴,沙尘,狼群……哪一个不立时叫他们的牛羊衣食荡然无存?”

    白玉堂叹道:“既能托生于物阜民盛的江南,倒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段正淳道:“此言在理。可胡人便没这么好运了,天灾下来,人人都难活命。那时他们怎么办?自然是挥军南下,靠打仗来掠夺金银、粮食和人口。别看胡人的帝王历来对中原虎视眈眈,但客观来讲,这并非帝王之事,而是天道的安排。”

    萧峰笑道:“义父,自打您老人家入了逍遥派,便更喜欢论道了。”

    段正淳横了他一眼道:“哼,峰儿仔细想想,汉人占据了东方大陆上最肥美的土地,建立了最悠久的文明,倘若再有了最强大的武力,这世上岂有别人的立足之地?胡人是马上的民族,恶劣的环境造就了他们的好战和悍勇。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本来就一无所有,打胜了就有吃有穿,拜了大不了骑着马开溜,根本无所失去,所以他们比中原人更好战,比中原人更能战,也比中原人更不计较成本——本来就没什么本钱,何不行这一本万利之事呢?”

    白玉堂鼓掌道:“听君一席话,端的是茅塞顿开。怪道二哥说我没见过大世面了,此等见识,天下有几人能及得上?”

    段正淳摇头道:“五哥谬赞了,小弟只是比旁人见得多了些而已,见多方能识广。倘若人人都见都知,人人都能有此番见识。”

    白玉堂又道:“怪道汉人连年劳民伤财,胡虏却总是灭之不尽杀之不绝。怪道他们降了又叛,叛了再降,我只道胡人素无礼义廉耻,却忘了仓廪实而知荣辱,一场雪灾一场旱灾下来,胡人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奢谈什么礼义廉耻?”

    萧峰却皱眉道:“话虽如此,可自己活不下去了就不让别人活,天下再没这样的道理!”

    段正淳苦笑道:“弱肉强食,狼在吃羊的时候,可曾问过羊儿的意愿?”

    萧峰不平道:“胡人南下劫掠一圈儿,粮食钱财满载而归,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土地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汉人是农耕之族,本就不如游牧民族悍勇好战,一战下来,胡人是一本万利,汉人却劳民伤财……义父,这死结可有破解之方?”

    有,怎么没有?当经济和技术发展到一定水平,当人们再也不用靠天吃饭,当牧人拆掉蒙古包搬进楼房……到那时,打仗的成本高到人们无法承受时,哪里还会有什么战争?

    可这只能是一千年后的愿景,于是段正淳道:“有,怎么没有?你既然不能叫狼不吃羊,偏偏狼又杀不完灭不尽,把狼变成羊不就完了?虽说羊群里也少不了动乱纷争,可比之羊入狼口,也算大有进益。到了那时,就算头羊不争气,叫别的羊抢了位子,那么取而代之的也是文明与和平,而不会像五胡乱华那样,整个中原叫野蛮人带着倒行逆施的后退。”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是武林朝堂、家国天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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