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千夜扶着垒了一半的土墙,看着在夹着黄土的风中落日,小小的女孩站在寸草不生的乱石岗上,身姿好像一株水仙。

    她身后影子似的中年妇女走上前去,手里的面纱直往她脑袋上罩:“小姐,风大,和伊丽丝回去吧,您的两位姐姐还在等您。”

    小女孩缀着金箔的袖子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她指着面前黄土,仰着脸问:“伊丽丝,我的好朋友们都在那里,你说他们会不会饿?会不会怕?”

    中年妇女如临大敌:“小姐,您说什么?那里埋的都是低贱的奴隶,他们没有资格被称为‘您的朋友’,您应该和更体面的人成为朋友。宰相的女儿、书记官的女儿、将军的儿子,甚至两位殿下……”

    少女抱起地上一只巨大的壶,将里面白色的奶液尽数倒进土里,喃喃自语:“一群没用的东西!不是说好了等老子三天嘛!老子连新鞋都给你们准备好了,真是要气死老子了你奶奶个腿儿的……”

    身边的伊丽丝听到这几句话,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翘起来几根:“小姐,您……您刚才说什么?我的主神……一定是伊丽丝听错了吧……”

    女孩把壶里的奶倒了个干净,将壶一丢,仰脸说:“伊丽丝,你没听错,我刚才说,你奶奶个腿儿的。”

    眼看着人过中年的伊丽丝因为这几个字身子晃了晃,女孩扯了扯嘴角,敛了态度,双手交叠在身前,脖颈弯出一个优美而精确的弧度,声音庄重娴雅:“伊丽丝,您说的那些人,仙度瑞拉一定会和他们成为朋友。现在,您能让我自己呆一会吗?只一会儿。”

    当伊丽丝的裙角消失在转角处,女孩忽然像一根折断的冰棒一样,跪倒在还新的土层上,和小狗似的开始刨土。

    她抠了半天,也就抠出来个能埋骨头的坑;

    又抠了半天,抠出来个能埋大骨头的坑;

    再抠了半天,抠不动了,因为土层下头是一层石头。

    千夜心里一寒:没想到那些人为了不让被活埋的奴隶跑出来,先用巨石把人砸死,没砸死的也被活活憋死在里面。

    她前走几步,见到小少女正望着手底下的石块发呆,半晌一拳砸在石头上,恶狠狠地说;“骗子!阿德力你个骗子!不是说好以后给老子做骑士的嘛?还有哈耶,不是要做满一屋子豆饼给老子吃嘛?小瘸子,你不是要跟威利一起给老子做夫人嘛?你们一个个不是说,也想像哈利那样穿一次鞋嘛?怎么都忘了?你们在底下,老子怎么把鞋给你们?老子一马车的鞋给谁去?你们快给老子出来领!!鞋!!!!”

    眼泪一滴滴砸在石头上,汇成小河,顺着石缝流下去,却流不到到逝者那里。

    小小的女孩,好不容易说服了父亲,怀着一颗雀跃的心而来,却再见不到被压在厚石黄土下的伙伴。

    千夜蹲下身,看着仙德瑞拉一张本就不太美丽的脸上满是水渍和黄土,很想伸出袖子给她擦一擦。

    可这只是一个梦,一段已经被岁月和黄土掩埋的梦。

    自心底生出一种无力的悲哀,还没等她擦干少女的脸,自己先“哇”地一声喷了对方一身血。

    眼前的黄土和风沙渐渐消逝,最后只剩她一个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兢兢业业地吐血。

    俗话说什么事做多了都成了习惯,千夜觉得自己吐了这么久好歹也已经吐成高手了。可事实是吐血这事就和练武一样也是需要天赋的,她吐了这么久没练成绝世神功,倒是快把自己吐到全身经脉尽断了。

    她到底是谁?是在公共澡堂捡肥皂的千夜,还是童话故事里的弗兰契斯科,或是不知道哪里的神?

    她到底是谁,会一次次陷进别人的梦里出不来,她一个天真快乐的*青年,为什么非要去演神秘兮兮的文艺角色?

    心里的悲哀越来越大,耳边一直回荡着小奴隶们小心翼翼又略带雀跃的声音。

    哎!大王!

    哎!大王!

    唉!大王!!

    她“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

    就在千夜趴在地上造河的时候,一双十只脚趾一样长的脚踩在她面前。有修长的手指慢慢托起她的下巴,她就这么一脸血地对上了对方略低垂的眼。

    看到这张脸,千夜血也忘记吐了,“噌”地一下向后蹿了好几步。

    刚被她踹下高加索山的人,单膝跪在地上,手指尖蘸了点地上的血,微勾着嘴角舔了舔。

    那表情让她莫名觉得熟悉。

    他胸前的伤口被缝上了,但干活的明显是新东方厨师学校毕业的,那针法怎么看怎么像缝火鸡肚子的手法。

    千夜哆哆嗦嗦坐在地上,看着他津津有味地舔手指,半天才问:“普罗米修斯?先见……之明?提坦的神明?”

    对方舔了舔唇,唇角仍旧是淡淡的笑:“阿夜。”

    千夜:“有个电灯泡说你被锁了几千年都是我害的?”

    对方还是淡淡的笑:“阿夜。”

    千夜:“你来我梦里干什么?为什么要喝血?为什么要咬我脖子?你认识我?”

    继续淡淡的笑:“阿夜。”

    千夜泄气了,千夜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智商很低:对方明显是一台复读机,是什么让她觉得自己可以和复读机交流。

    她揉了揉额头,无奈而专业地又吐了口血。

    一口血刚落地,被当火鸡缝的复读机不知道什么时候瞬移了好几步,顷刻间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薄而长的舌头一卷,她下巴上挂着的几滴血就被舔了个干净。

    千夜瞬间石化,她到底是欠了什么血债,非要血偿?

    一晃神的工夫,忽然觉得耳后痒痒的,一抬头,面前的人已经没影儿了,一股压迫感从身后而来。

    他结实修长的双臂撑在她体侧,笔直的鼻子顶着她的侧脸,男人的声音低沉不明:“阿夜,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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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夜醒来的时候,寝殿里空荡荡的,她一低头,又是一被的血。

    她喊了几声“雪莉”,没有人答。披了件衣服走到门口,一推门,还以为天黑了。

    黝黑的背,挺得笔直立在门口,塔一样的身躯挡住了清晨的阳光,她头上的发辫被汗水粘在脖子上。

    千夜晃了一会儿的神,才小声喊了句,莫西?

    铁链敲在台阶上清脆作响,石雕一样的奴隶慢慢退到一侧,目光始终锁在地上。

    骨碌碌的几声,是一枚石子滚到台阶上,最后撞在她的脚镣上。

    千夜盯着那枚静静靠着脚镣的石头看了一会儿,才转了目光:“莫西?你在这守了一晚上?”

    奴隶的头静静垂着。

    那种姿势,和梦里采石场的奴隶如出一辙。

    千夜忽然蹲下去,一直到能平视她的高度,一手捡起地上的石子,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莫西,我帮你洗洗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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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判厅里,上首坐着万年钢板脸伊利诺国王,他的右手边是尽量保持淡定不吐血的千夜,左手边是看着平静但眼角直跳的亚尔安和一脸看好戏样的公主,国王身后高大的黑衣骑士克里斯继续不嫌累地站着。

    七行会的十几位长老坐了一侧,他们对面特别设了两张稍宽一点的椅子,正好在尼尔曼做客的克林国王以列和高山之城的王子伊兹也被请来打酱油。

    据说这位慕名而来的伊兹王子这阵子很得尼尔曼的国王陛下欢心,他带来的鹰帮着钢板脸国王抓了不少好猎物,他献上的武器让尼尔曼的高富帅们掉了一地下巴,国王最近还想着给全国的军队人手配上一套。

    按照这速度,估计过不了多久,国王陛下就要和这位鹰王子好到能一起偷看美女洗澡的份上了。

    关键人物就座,坐在首位的长胡子二长老痛心疾首地说:“我尊敬的国王陛下、王后殿下、克林的国王陛下、高山之城的王子殿下、亚尔安殿下、白雪殿下,帝国七行会负责代表神明审判有罪的人。就在几天前,我们受人尊敬的大长老坦桑被人残忍地杀死在主神神像下,他的血染红了一旁的圣水池……”

    千夜服了,这真是有文化的国家,连死个人都要作诗。

    “令人痛心的事,这件事的嫌疑人,是我们敬爱的王子妃殿下。我们今天有幸请几位聚集在此,就是要请诸位协助审判。”

    他说完,黑漆的大门打开,瘦小的王子妃穿着昨晚的衣服,裙裾上的金扣子打在地上叮当作响。

    她双手交叠垂在身前,在两名侍卫的跟随下迈着等距的步子慢慢走进大厅。手腕上戴着一副细细的金丝手铐,如果不仔细看倒像一对金手镯。

    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们聚在一起要弄死她,她却淑女地仰着头,脸上没有一点惧色。

    直到……

    她经过披着大裘的克林国王面前,教养良好的姿态有一瞬间的崩塌。

    她睁大原本不大的眼睛看着金发的以列国王半晌,不可置信地说出一个名字。

    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千夜差点从座位上滚下来。

    不为别的,只为震惊的王子妃说的是……

    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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