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想歇着。”
    李效:“既是身子乏,以后也不需去了。”
    “这……”林婉疑惑蹙眉。
    李效目光转开,盯着满桌珍馐,溢碗佳肴,只觉无从下咽。
    “陛下。”林婉低声道:“母后因为匈奴人之事……生气了?”
    李效忽地又抬眼,直直注视林婉,林婉眉间焦色尽显,没有半分心虚。
    “皇后。”李效道。
    告诉她?李效依稀有股冲动,告诉林婉,她的夫君不是李家的人,不过是个被抄家灭门,抱错的小孩。她知道以后会怎么做?自己的身份若被林懿得知,将是一个极大的助力,林家已经把女儿嫁了给他,利益与他是捆在一处的。
    若让林懿父女得知,林懿一定会下手帮助他收拾所有的蛛丝马迹,然而待他坐稳后,身世又将成为这对父女的把柄。
    这把柄牢牢握在他们手里,随时想废就废,想立就立。
    “没什么。”李效说:“只是有点累了。”
    饭后李效仍有点心不在焉,承青一日不见感觉便长大了几分,犹如生命力旺盛的草,风吹来便长,李效把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颠来颠去,李承青喜欢得很,抓着李效袍袖不放。
    林婉入内梳妆,李效忧心忡忡地哄着儿子玩,承青摇摇晃晃地走出殿外。李承青已能简单地说几个音节,然而最先学会的词既不是“娘”,更不是“爹”。
    这小子自学会说话后,就从未喊过人,无论林婉怎么教都没用。
    反复教了许多次“父皇”“母后”,李承青都瞪着眼看,只是不叫。
    还是最后李效发了话说不急,喊人可以慢慢学,林婉才只得作罢。
    李效自己小时候学说话也学得极慢,两岁时好不容易学会说话,自江州回到宫内,一换了陌生环境,便又不愿开口了,自然不愿苛责儿子。
    嬷嬷们要过来看着,李效示意道:“不妨,让他自己摔几回。”
    李效小时候与太后住在偏殿,那时大虞皇后声威正盛,后宫争风吃醋,无人来管,幼时的李效在宫中来去,每次走路摔倒,太后俱是严词厉斥,令他自己爬起来。
    李效把儿子抱着越过门槛,耐心地看着他走出花园,李承青远远地看着太液池,说:“人。”
    李效被打断了思路,问:“什么?承青,叫‘爹’,看父皇口型,‘爹’,会叫么?”
    李承青说:“人,水。”
    李效:“水,水怎么了?”
    李承青要朝池子里走,李效蹙眉把他抱着。
    李承青又说:“掉下去,掉下去!”
    李效敷衍地点头,说:“回去了,承青。”
    李承青唧唧呱呱地叫,似乎十分兴奋,李效又道:“他在说什么?”
    一嬷嬷赔笑道:“前几天小殿下半夜醒了,要出御花园,朝池子里走,半夜三更的,也不知听见什么了。”
    李承青笑吟吟地,从栏杆下笨拙地钻过去,李效连忙把儿子弄出来,交给嬷嬷:“抱回去。”
    李承青被抱走了,李效看着太液池出神,池下的水道都两百年了,还没封上,过几天得寻个人来用岩石堵上。
    掉下去?李承青的听觉这么好?能听见半夜池子里水响?
    是夜四更,乌云蔽月。
    李效夜半出殿,早就等在延和殿外的两名御林军侍卫马上过来,李效示意不可声张,带着他们到太液池去,避过巡逻往来的侍卫。
    “你们拿着夜明珠。”李效说:“到水下去看看有什么异常。你从东朝西,你,自南向北,声音别太大了。”
    两名侍卫解下外袍,脱了靴子,轻手轻脚地下水去,李效躬身手按栏杆,在池边等着,乌云过,银白月光无边无际地洒了下来,合着太液池水面的鳞波微微荡漾,一起一伏。
    “陛下!”一名侍卫哗一声出水,把一个麻布袋子拖向岸边。
    李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呼吸沉滞而粗重,亲手发着抖解开麻袋的系口绳。
    袋里装着几块大石头,与一具尸体。
    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那人一身太监袍,正是被池水泡得五官发胀的喜公公。
    三天后,一辆马车入京,停在一间大宅子外,数人将一具大箱子提进了府里。
    几名亲兵打开箱子,把眼上蒙着黑布的许凌云抱出来,一路颠簸劳顿,许凌云的脸颊上现出难受的晕红,被放在一张榻上。
    药粥递来,许凌云张口就吃,也不多问,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粥吃完了,无人给他解去手上的系绳,密室中一片静谧。
    “臣参见陛下。”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许凌云深深吸了口气,不予置答。
    “陛下流落民间。”那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壮:“我大虞两百年江山,竟是受贼人所篡,如今终于寻得陛下……”
    “谁的陛下?”许凌云淡淡道:“参见陛下是用绳子捆着的么?”
    那声音道:“京师耳目众多,微臣势单力薄,恐此事被发现,臣一家老小死不足惜,只怕连累陛下。”说着恭敬上前,跪在地上,以绞子剪断许凌云手上绳索,却不解开他的蒙眼布。
    许凌云也不除下蒙眼布,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微臣乃是唐啵安阳人士,与当朝唐思将军乃同族,守护大虞宗庙十载有余,不常往来京师,是以陛下任鹰卫队长时未曾见过微臣。”
    “唐思呢。”许凌云道:“你既守宗庙,朕若没记错的话,当是五品参将。”
    “是。”那人道。
    “按大虞律法,守护宗庙之职不可擅离,你既能知此事,想必是他的授意,那么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许凌云又问。
    那人答:“唐思将军正在想法稳住太后与那奸贼,时机一至,便当拥护陛下回朝。”
    许凌云的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喃喃道:“你还是没说清楚,唐思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70、 篡位令
    是喜公公泄露了内情?不应该,以太后那等精明之人,跟在身边的忠心定无可挑剔,老太监知道后第一件事是回报太后才对。
    当时院外又没有其他人了。
    假设那老太监马上动身回京,告知太后,唯一的可能,就只有在太后那处泄露了风声,老太监独自回来,朝太后详细说的时候,一定是被谁偷听见了。
    唐思会有这么大本事,还能把内线埋在养心殿里?
    许凌云心念一转,便即明白了。
    “这么忠心……”许凌云嘴角微一勾,带着揶揄的笑:“可让朕赐你点什么呢?”
    那名唤唐嗟哪腥说溃骸拔3际翘萍业娜耍为我大虞尽心竭力,不敢有图报之心。”
    “哦?”许凌云淡淡道:“唐鸿流传下来的家训是什么?”
    那男人沉默片刻,而后道:“臣不知。”
    “不对罢。”许凌云冷冷道:“你这演戏可真演了十足,演完了么,让林懿出来,朕有事问他。”
    “陛下……何出此言?”那男人声音立马就变了,许凌云解下蒙眼布,面前是个昏暗的密室,不见天光。
    许凌云扫了身周一眼,淡淡道:“朕若没猜错,此刻林阁老应当就在暗室里听着罢,何不堂堂正正地说几句?”
    林懿长叹一声,推开暗格,撩起袍襟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内阁大学士林懿,叩见陛下。臣情非得已,此乃权宜之策。”
    许凌云起身,看也不看林懿,经过他的身边,忽问:“唐啵不管这名字是不是真的,你可以出去了。林懿,这里是你府上?”
    林懿知道许凌云是聪明人,几句话就已察觉真相,也不敢再瞒着他,低声道:“这是老臣府上别院,在京师西大街。”
    许凌云问:“你在太后身边埋下了你的人?”
    林懿汗如雨下,点头道:“是。”
    许凌云:“平身,这事还有谁知道?”
    林懿暗道不好,按以往打交道的印象,许凌云没有这么大本事,就一庸庸碌碌,不求无功只求无过的侍卫,怎会一下就变了个人似的?
    林懿道:“郑喜儿在陛下归京的十日前就回宫来了,当时密报太后,微臣之女就在养心殿,太后吩咐旁的人都退下,婉儿也就回延和殿去了,婉儿身边有名忠仆前去取布走开,仍留在养心殿内,从旁听见太后与郑喜儿的谈话经过。”
    许凌云:“喜公公呢。”
    林懿:“当夜就被太后沉了池,那丫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禀报皇后,连夜出宫向臣秘密回报,现在只有微臣,与方才那唐嗖谓知道。”
    许凌云沉吟不语,片刻后看着林懿的双眼,心下了然。
    林懿作了最正确,最慎重的选择,身为当朝权臣,他不可能坐视此事在眼皮底下发生,再任凭李效与太后自己处理。
    许凌云道:“我若不想归朝呢?”
    林懿微微一颤,眼中现出一抹杀机,而后发着抖道:“陛下这是开玩笑了。”
    许凌云得到了证实:李效其人,并不如林懿所想的这么好操纵,林懿多半认为李效羽翼丰满后,总有一天会调转矛头来对付他。
    与其与李效没完没了地拉锯下去,不如将此刻一无所有的许凌云捧上位。一名丧家犬似的鹰奴,坐上龙椅后能倚仗的就只有林家,从此林懿勤王之功赫赫。女儿,外孙算什么?只要许凌云愿意娶,他林懿能有许多个女儿。
    但许凌云感觉不像他想象中的这么好对付,林懿的计划在一开始的试探上就出岔子了,本打算乔装成唐思手下的势力,先蒙蔽过许凌云,哄得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的安排来,不料刚开了个头,就被许凌云全盘揭出了底。
    不愿意归朝?那就只有将他秘密杀了,将痕迹处理得一干二净,回到原点,继续捧李效当他的皇帝。
    林懿只要把事情做得够利落,绝了许凌云的后患,这一着棋是真正的两面逢源。
    “容朕再仔细想想。”许凌云一哂道:“阁老先退下罢。”
    林懿擦了把汗道:“陛下,府上人多口杂,这就请陛下到外头先住着,但还请陛下稍作乔装,以免引起注意。”
    许凌云笑道:“没关系,朕也不想出去,住这儿就成了。”
    林懿再三请许凌云出去,许凌云再三推辞,最后淡淡道:“再高的位置,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一块地方,夜里睡的,不过也只有一张床,朕意已决,林爱卿不必多言。”
    “是,是。”林懿退了出去,不知为何这侍卫未坐龙椅,先摆架子,身陷幽禁之中却仿佛君临天下,胸有成足,这是什么道理?
    然而转念一想,许凌云身边既无亲信,虽身带武艺,亦强不到千军万马中独来独去的地步,只要看紧些,还能作得出什么乱子来?
    林懿当即派人严密把守,吩咐不可走漏了风声,才前去上朝。
    数日后宫中防卫再次调动,李效临朝,沉默注视群臣。
    他敏感地觉得,百官注视他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了,尤其以林懿为首。
    天子安静坐着,朝臣们也不发一语。许久后,林懿咳了声,打破了这个沉默,呈上折子,说:“匈奴来使已在京中等了近一个月,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效说:“孤想再听听众位爱卿的看法,孤前去江州的这一个月间,想必阁老与兵部诸位,都有了新的想法,不妨再说说。”
    于是大臣们将事情又重复说了一次,仍翻的一个月前的话,李效听完后淡淡道:“退朝。”
    林懿无计可施,回到府内去见许凌云,许凌云在密室里睡了三天,也不要求出去走走,闭着眼躺着。
    林懿将朝中之事说了个大概,许凌云淡淡道:“知道了。”
    林懿说:“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许凌云说:“再等等罢,朕还没想好。”
    林懿已经隐隐感觉到许凌云在耍他了,然而许凌云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林懿已暗暗生出了杀机,问道:“恕臣多嘴问一句,陛下……不想与太后母子相认了?”
    许凌云静了。
    林懿道:“陛下,太后可是陛下的亲娘。”
    许凌云道:“太后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林懿道:“听微臣爱女说,太后已派人下江州,前去追查真相,想将陛下接回京师。”
    许凌云苦笑,听出了林懿的谎话,如果真想母子相认,又何必把郑喜儿处死?太后所做的事是将错就错,她狠不下心追杀自己,也不敢废李效立许凌云,朝中若经此大变,不定连母子二人的命都保不住。
    许凌云悠然道:“先帝抄了我许家,当时她可一句话没说。”
    林懿道:“陛下此言大谬。先帝抄的是那不知好歹的许家,而非陛下的许家,光是私匿陛下一事,当年许参知就……死有余辜。”
    许凌云道:“林阁老所言甚是,李效已知自己身世,当年是你亲手下令抄的他家,就不怕他来日怀恨报复你?”
    这一句出,林懿登时被震住了,暗道糟糕,当初竟未想到这层,就算当做若无其事将许凌云杀了灭口,以后李效也定会因许家灭族之事翻旧账,怎生是好?
    许凌云轻飘飘的一句话,马上就把林懿逼到了绝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可走。
    “你退下罢。”许凌云道:“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容朕再想想。”
    翌日,朝中剑拔弩张,李效出乎意料地寡言,仍不置评判。
    林懿散朝后又来了。
    许凌云起身道:“朕这些日子以来,已经想清楚了,不应辜负众卿的一番忠心,更不能令我大虞李家绝了后。若不再做点什么,听之任之,只怕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就要交给外人了。”
    林懿如释重负,忙伏地道:“陛下英明。”
    许凌云负手转头道:“但朕还有一事拿不定主意,江山被篡,你又如何确保此事一朝可成?”
    林懿道:“微臣已作了两手准备,此事非发动宫变不可,太后身边已换上了微臣的人,唐嘟军控制了西宫。”
    “陛下只需与微臣选一日,待李效前去养心殿时,便以探望皇后为名入宫,我们可马上制住整个西宫。困住李效与太后,一封密信诏令唐思进宫。”
    “待得到了以后,陛下可与李效当面对质,陛下请看。”
    林懿转身出外,片刻后取来一封生辰纸,上头按着许凌云之母的手印,以及许凌云的名字。
    “怎么得到的?”许凌云不自觉地紧张道。
    林懿:“那厮将这生辰纸带了回宫,微臣的人偷出来的。”
    许凌云静了片刻,林懿又道:“据说当年太后回宫时,并无生辰纸,先后也因此特地留了心。”
    许凌云蹙眉道:“先后命你去彻查的?是罢。所以你才籍这机会,整倒了许家,晋内阁大学士?”
    林懿此刻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这名被抱错的皇帝怎这么难伺候?疑心重重不说,心思更是顺藤摸瓜,稍露了点线头便一刻也不放过。
    照这么个下去,迟早身家老本都会被翻一次,林懿直至此时方认识到:这新皇不是任人糊弄的,只怕比李效还要麻烦得多。
    “是。”林懿产生答道。
    所幸许凌云不再追问下去,只淡淡道:“此计甚妙,林懿,朕还知道一条秘密通路,是自护城河进入太液池的。”
    “全靠唐啵朕觉得终究行险,举事那天,你可派一部分府上亲兵,从水道进太液池,贴身保护朕。”
    林懿大喜道:“全凭陛下吩咐。”
    许凌云又道:“礼部侍郎亭海生……”
    林懿忙道:“亭侍郎是老臣门下。”
    许凌云微一笑道:“当年婉儿出嫁前,曾与亭海生相识?”
    林懿微蹙眉,刹那间神情变幻,似是一直存在心中的某个疑云,籍着许凌云这句豁然开朗,正思忖要如何回答时,许凌云又道:“你安排朕与亭海生见一面,朕有话与他说。”
    “陛下。”林懿回过神道:“亭海生此人看似庸庸碌碌,实则……”
    “不妨。”许凌云道:“朕有主意,只随便聊聊,不向他透露朕的身份。”
    林懿仍在犹豫,许凌云笑道:“去办罢,不可拖延,迟则生变。”
    71、 迷离局
    一辆马车停在林府的后门,亭海生下了车,被带进府上。
    许凌云在书房内摹一份字帖,见亭海生来了,遂搁下笔,淡淡道:“都退下罢。”
    亭海生疑惑顿生,林懿让他进来,并未言明何事,此刻见许凌云忽然出现在京城,当即微微蹙起眉头。
    “许大人?”亭海生道。
    “亭大人。”许凌云点了点头,知道林懿不可能放得下心,左右人都退下,此刻林懿定仍守在书房外。
    亭海生眉头动了动:“许大人怎么又回来了?”
    许凌云:“回来办点事。”
    一束迷蒙的光线透过窗格,落在许凌云的眉上,亭海生背对书房外窗,挡住了二人之间那一方小小的书案。
    “亭海生。”许凌云说:“听说当年你在林阁老府上时,曾经与皇后私定终生,凌云后来想起此事,常不禁唏嘘。”
    亭海生的面容带着一股孱弱的书卷气,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虞国以武发家,重武轻文几乎已成了历朝的惯例,许凌云不由得暗自祈求,希望自己没看错亭海生。
    亭海生道:“许大人说笑了。”
    书房内一阵长久的静谧,亭海生的面容苍白文弱,而许凌云眉目间却带着武人的英秀之气。
    亭海生开口道:“许大人想以此来要挟什么?海生自认识许大人的那一天起,从来就觉得许大人无欲无求,不像这样的人。”
    许凌云哂道:“没有打算要挟什么,只是忽然想到此事,欲保亭大人一家平安。”
    亭海生道:“恕我海生直言,两情相悦,本是身不由己的事,婚嫁之后,婉儿也一心守德,从未有过逾礼之事。人生而在世,何来处处两情相悦的姻缘?陛下是仁君,想必亦知此节。许大人担忧海生安危的心思,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许凌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证实了亭海生的气节,悠然道:“你就这么相信陛下?”
    说毕提起笔,在二人中间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字。
    亭海生淡淡道:“海生忠君,为的不过是报国,得偿天下,仰仗当今陛下在朝,能为百姓谋点福祉……并非为一己私利。”
    说话间许凌云笔锋,落笔而就,行书隐约带着前朝张j的笔法,书就五字:
    林懿要谋反。
    亭海生注视纸上的字,神色如常:“许大人若无事,海生便将告退了。”
    许凌云凝视亭海生双眼,欣然道:“亭大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说毕随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蘸了笔水蕴开,化作模糊的墨迹。
    亭海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长叹一声,起身出府。
    林懿始终站在隔间内旁听,待得亭海生走后,方现身道:“陛下是如何得知?老臣实是错看了这畜生。”
    许凌云笑了笑,起身道:“此人留不得。”
    林懿低声道:“不若让老臣……”
    许凌云道:“不忙,为免打草惊蛇,一切待举事当天再详谈。”
    三天后,太后即将启驾前往秦州别宫。
    离开京师的前夜,李效再次来了养心殿,自那日归京城后,母子二人竟未打过照面,太后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任何人的探访。
    然而她马上要走了,李效不能不来。
    彼此心里都知道,这一去,势必再会无期。
    养心殿内空空荡荡,该收拾的都收拾走了,太监们把一套太后最喜欢的皮影收入箱内。
    “都说陛下这几日,话少了许多。”太后道:“可是匈奴一事仍未决?”
    李效沉默。
    “议和一事,没按母后吩咐的办,儿臣不孝了。”李效道。
    太后看着李效,许久后低声道:“陛下既有自己的主意,为娘也管不了这许多了,李家的江山,终究是你们李家人的……”
    李效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耳中传来太后的声音:“……就随你去折腾罢,可别把祖宗传下来的基业给败了才好。”
    祖宗?谁的祖宗?李效抬头注视太后,又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陌生的侍卫,陌生的太监,都换成了太后自己的人。
    太液池中哗一声响,许凌云出水,宫女太监们骇得大叫。
    “抓住他们!”
    “都回延和殿去!”
    数十名林府亲兵团团围住了池边凉亭,亭里坐着林婉与小皇子李承青。
    林婉脸色刹那转白,见许凌云提着剑,湿淋淋地站在面前。
    “你要做什么?!”林婉喊道:“来人!”
    许凌云欣然道:“皇后,我如果是你,就不会在这种时候大喊大叫的,把她们带到延和殿去,传令不得无礼。”
    唐嘣谟花园外等候接应的侍卫们纷纷进来,把林婉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带走了。
    李承青仍睁着一双乌黑的眼打量许凌云。
    许凌云看着李承青,觉得他也不怎么像李效,像亭海生?旋即为自己这个荒诞的念头笑了起来。
    “你长得像谁?瞧这小模样可不像陛下。”许凌云揶揄道:“承青,会说话了么?”
    李承青的眉毛和耳朵,还是隐约有点李效的样子的,许凌云这么说不过是逗他,然而半晌后,李承青忽然开了口,喊道:
    “爹。”
    李承青话一出,登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全消,周围不少侍卫吭哧一声笑了起来,林婉的脸色红了白,白了青,说不出的难堪。
    许凌云笑了起来,眉毛微微一弯,捏了捏李承青的鼻子:“哎,儿子乖,爹去给你杀坏人,你和娘在殿里等着,别乱跑。”
    李承青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许凌云吩咐道:“你们都在延和殿等。”说毕扬长而去。
    养心殿内:
    “你们都退下。”李效沉声道。
    宫女与太监们退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李效道:“母后,儿臣下江州那会,和扶峰先生聊了聊,提到儿臣的名字,发现儿臣与许凌云之名,竟都是扶峰先生起的。”
    太后淡淡道:“谁起的名儿,又有什么关系?当初我流落江州之时,蒙许夫人收留,许家又与扶峰交好。扶峰往来两府,怀胎七月时,许刺史请扶峰给你们俩起名字,扶峰知你是龙种,便起了个李效。”
    “效。”太后笑了笑,难得地放缓了声音:“让你效仿大虞先祖,成一番惊天伟业。”
    “龙种。”李效的声音带着一分低低的悲哀。
    “既是龙种。”李效扬眉道:“为何母后回宫之时,儿臣的生辰纸未曾交付大理寺?”
    太后气息一窒,而后道:“年岁久远,料想已弄丢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道:“但先后却不这么想。”
    太后的柳叶眉微微蹙了起来,声音变得凌厉了些:“陛下,你这时候问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母后难不成连自己的儿子也认不得了么?”
    李效眯起眼,什么也没说。
    太后起身道:“当年我并未想到先帝会把我们母子接回宫来,生辰纸仍留在许家,料想是抄家时一并丢了。”
    李效道:“母后,你生儿臣的时候,可看清楚了?”
    太后冷冷道:“看清楚了,陛下,你怎这般愚蠢?”
    李效置若罔闻,而后道:“你是先写的名字,再按的手纹?”
    太后深吸一口气,颤声答道:“扶峰先生起了好几个名字,有男孩,也有女孩,生辰纸就放在枕边,你出世后,为娘是先按下手印,再让产婆拿到外头去,请扶峰先生写名字,当时的事为娘还记得,你出生后,脸上带着这道胎记,怎会认错?”
    李效道:“既是如此,还请母后再按个手印予儿臣看看。”
    太后猛地转头,注视着李效。
    李效从怀中取出一封红色的纸。
    太后道:“你……你这是……陛下!”
    李效起身,迈出一步,双眼犹如嗜命的夜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母后。”
    太后跌坐回椅上,缓缓摇头:“我儿……我儿,你怎可这般行事?!”
    李效冷冷道:“扶峰先生死前已将此纸交付与我,儿臣这些年中,心里总时时存着疑团,这封生辰纸在他手上保管了这些年,并未交回宫中。”
    “没有生辰纸,你为什么不问?!”李效一字一句道:“扶峰先生入朝为官这许多年,难道你就没有起片刻疑心?母后!”
    太后喘息急促:“陛下!你这是什么话?你要逼死为娘不成?”
    “许家因你一念之差,被先后授意林懿彻查,林懿又寻了个由头,将许家抄家灭族,整倒了江州刺史。”李效呼吸渐促:“你当年为什么不说话?”
    太后的声音尖锐而恐惧:“陛下!你还记得当年回宫时,后妃们都是如何看咱们母子的么?你让为娘怎么替许家说话?!换了是你,你该如何说?陛下!”
    李效一步步走向太后:“你不是不敢管,而是不能管!”
    “许家于你有恩,你竟坐看他们被杀剩许凌云一个。”李效犹如愤怒的野兽,沉声道:“要不是许家收留了你,你和你肚子里的‘龙种’都会死在冰天雪地里!母后,按个指印,儿臣至今还有一事未曾想明白。按下去!让我看看!”
    太后捂着胸口,避过李效野蛮的手臂,颤声道:“皇儿呐……为娘这就要走了,你何苦重提当年的事……若有蹊跷,也是扶峰那厮……”
    李效不由分说,攥着太后的手,按在案前懿旨印盒上。
    太后发着抖,奈何根本无法与李效角力,不片刻恸哭起来。
    “放开她。”许凌云的声音响起。
    养心殿大门砰然洞开,许凌云走进殿内,一身龙袍,手持长剑,遥遥指向李效。
    李效静了。
    许凌云长剑寒光闪烁,低声道:“陛下,她是我娘,你答应过我的,善待我娘亲。”
    “起火了――”
    “有刺客――”
    “保护陛下――!”
    乱象骤生,整个大虞宫在黄昏中陷入动荡,到处都是宫女的尖叫,火海从延和殿烧了起来,蔓延至御书房。
    许凌云头发仍湿淋淋的,身上龙袍却出乎意料的修身齐整。
    宫外一片混乱,许凌云道:“谁也别进来。”
    殿内唯剩太后与李效,许凌云三人。
    “她是你娘。”李效缓缓道:“母子相认了,恭喜你,凌云。”
    许凌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母后,我回来了。”
    “儿呐――”太后老泪纵横,扑下位来,抱着许凌云的脚放声大哭。
    许凌云注视着李效的双眸。
    “唐思把消息告诉你了么。”许凌云道。
    李效眼底现出一丝茫然,摇了摇头。
    刹那间许凌云眼中现出一丝慌乱:“没有?”
    李效道:“孤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许凌云道:“承青和皇后都被我派人保护起来了,在这里等着。”
    “等什么?”李效凄然一笑:“等你们把孤送进天牢,再以篡位之名斩首示众?”
    许凌云没有说话,李效也没有说话。
    “把剑给我。”李效道。
    许凌云摇了摇头,李效吼道:“把剑给我!”
    许凌云收剑归鞘,长长的一声金铁交错鸣响,转身把太后扶上椅去,而后道:“母后,你要到秦州别宫去,不过是个幌子……”说着连剑带鞘,朝李效一指:“为了稳住他,儿臣猜得对罢。”
    太后的哭声停了。
    李效不住发抖,愤恨地看着太后。
    “你的儿子被扶峰换走了。”许凌云淡淡道:“你密令林懿,把宫里的守卫都换成了唐嗟娜耍否则林懿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换后宫的守卫?”
    “你明白就好。”太后的声音仍有点颤:“你总算回来了,不枉为娘一番苦心。”
    许凌云看了李效一眼,又看太后:“把我带回京,也是你的吩咐。”
    太后闭上双眼,缓缓点头。
    “大臣们待会就来了。”太后的泪水从眼缝中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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