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跪不起。
    巩繁壬停了政务,亲自前来处理扶峰的丧事,许凌云站在弟子队的最末,安静不发一语。
    御林军将院墙拆了,灵棚搭到街上,吊唁的人来来去去,外头哭的,喊的,喧闹不绝。
    李效走进西厢,站在扶峰生前所住的房内,光线阴暗,环境潮湿。
    扶峰的遗物被整理出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案前,李效双膝跪下,解开包袱的角,看了一眼。
    里头俱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玩物,刀削的木人木马,最底下,垫着一个婴孩的小肚兜。
    李效不禁蹙眉,肚兜下还有两张褪色的,放了二十四年的生辰纸:
    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三刻,李效。
    隆庆三十八年,腊月初九,辰时二刻,许凌云。
    这是李效与许凌云的两张生辰纸,一旁还各按了道指印。
    怎么会在扶峰这里?李效折起生辰纸,揣进怀中,系上包袱,望向一旁案上的其余物事。
    一个锦盒,一把带鞘的长剑。
    李效对着昏暗日光端详锦盒上的封条,年代久远,三个字笔迹模糊,依稀可辨那触目惊心的朱红印章,篆书“方青余”三字。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将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羊脂玉瓶,封口的布塞已黄朽,拔出后倒出两枚暗红色的药丸。
    李效几乎听得见胸膛内怦怦的心跳,注视掌中的两枚药丸,片刻后把药丸逐一放回瓶内,又取来一旁的带鞘长剑。
    拔剑。
    金铁交撞之声长远悠扬犹若龙吟,止声之际,神兵出鞘。
    剑锋胜雪,历两百年依然,如一泓冷冽秋水,荡漾着银白色的弧光,剑身映出李效深邃而迷茫的双目。
    李效两指顺着剑脊平抹而过,摸到两枚微微凹陷的太古金文,就着日光翻转时,一抹反光划过房梁,落在院外许凌云眉间。
    剑脊铭刻二字――“云舒”。
    “云舒剑。”许凌云说。
    李效收剑归鞘,诤然一声,惊心动魄。
    “云舒剑为何在这里。”李效道:“扶峰先生与两百年前的方青余有何关联?孤记得,扶峰先生是东夷人,并非方青余的后代。”
    “况且方家一脉自叛乱伏诛后,便已被灭了满门,自当也不会留有后代。”
    许凌云道:“臣不知,或许这把剑自方青余死后,流落世间,恰巧被扶峰先生寻得而已。”
    李效沉默点头,转身瞥向案上,二人视线交汇,俱落在那个盒上。
    “醉生梦死。”李效道。
    许凌云淡淡道:“醉生梦死。”
    李效说:“醉生梦死为何会在此处?”
    许凌云看着李效双眼,过了很久很久,最终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守头七了。”
    一夜君臣无话,临近破晓时,小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翌日清晨,江州全境缟素,东西两道长街歇业,所有店铺门前挂起灵纱,十万百姓送行,许凌云与李效扶灵,浩浩荡荡随棺而出。
    江州四城官员千余,御林军八百,而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平民百姓,进眉山墓地,入陵。
    李效至今仍未披露自己身份,巩繁壬也未曾言明,这名陌生男子出现在送葬队中,侧脸上的红痕惹眼而突兀,颀长身材更鹤立鸡群。
    扶峰入了陵,自眉山山腰至山脚,百姓成山成海,在晚春飞扬细雨间如一片白茫茫的海。
    巩繁壬诵完祭文,在扶峰坟头付诸一炬,黑色的纸灰于风里卷过,漫山遍野的百姓下跪,齐齐三拜。
    许凌云沉默得近乎恐怖,一别诸官员后径自在雨里回了家。
    巩繁壬道:“凌云。”
    许凌云点了点头。
    巩繁壬蔼声道:“陛下一直想让你归京复职,你卸任回来,为的不就是照顾扶峰先生么,如今先生已逝,你的担子也放下了。”
    许凌云勉强点头:“我再想想罢。”说毕一躬身,与李效等人告别,回入江州。
    李效叹了口气,从山上下来,下山时百姓庸庸碌碌,彼此拥挤。
    李效无意间惊鸿一瞥,见一老妇人远远地看着他,然而彼此目光一触,又惊惧万分地别过头去。
    李效仍记得那老妪,正是住在许家外巷子里的乔婆婆。
    当夜巩繁壬设宴,招待江州文武官员,李效只草草吃了些便罢箸,回房躺在床上,一闭上眼全是破碎的梦,层层朝自己涌来。
    梦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再恒久的梦境中,那不属于自己的金戈铁马,战火纷飞被烽烟侵蚀出一个乌黑的破口,仿佛一张画卷在自己的面前燃烧殆尽。
    转身时四面兵戈,茫茫旷野,焦黑的尸体堆积如山。
    “里头那位,就是许家的大公子么?”一女声轻轻道。
    李效马上醒过来,满背冷汗,睁开双眼。
    守门的小厮低声道:“嘘,别瞎说,刺史大人交代过,说是京里来的贵客,什么事?”
    女声道:“头七的饼,爷爷让我拿过来。”
    一名御林军的声音道:“饼留下,你回去。”
    “等等。”李效的声音在房内响起:“让他进来。”
    江州女孩儿眉目含情,皮肤粉嫩,水灵灵的正是初长开的年纪,提着一个篮,放在桌上,笑道:“怎么了?”
    李效的眉毛紧拧,示意侍卫把门关上,许久后开了口:“为什么说我是许家的大公子。”
    姑娘笑道:“你是许凌云罢?爷爷说你和当年的许大人眉毛有点像,今儿送葬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你一眼。你从京师回来了?卸任了?”
    李效喃喃道:“是啊……”
    那姑娘又笑了笑:“别太难过,扶峰大人已经是白喜了。”
    李效神情恍惚,那姑娘只以为扶峰死后这俊朗男子悲痛,安慰了几句便出房去了;李效独自一人坐着,越想越是心惊。
    许凌云笑时微微弯起来的眉毛,扶峰的两封生辰帖子,过往未曾铭记,却依稀朦胧的碎片刹那间拼了起来,隐隐浮上一个李效连想也不敢想的念头。
    “陛下?”唐思在门外问。
    李效喘息声太大,唐思道:“陛下着凉了?”
    “没有。”李效的声音不太稳,而后道:“都退下。”
    李效匆匆换上便服出门一步,御林军马上跟了上来。
    李效深吸一口气,说:“不用人跟着,孤自去走走。”
    老司监道:“陛下,太后吩咐过,陛下来江州,一定得有人跟着。”
    李效道:“那喜公公跟着罢,不须知会巩繁壬,孤有点私事,去去就来。”
    时值黄昏,连着近一个月的雨季终于过去,江州的天空如水洗过的清澈,一抹血红的夕阳从寒江之西投来。
    李效回到许家大院外,巷子两侧人家已升起炊烟,竹椅收了。
    李效叩响巷中乔家的门,乔家本有一男丁,后得了痨病而死,三年前媳妇弃了小孩再嫁,只余乔婆婆孤苦伶仃地守着五岁大的小孙子过活。
    乔家的小孙子在巷外与一群孩童嬉闹,乔婆婆独自在厨房做晚饭。
    李效让喜公公在院外等,径自进了乔家。
    许凌云跪在扶峰的牌位前,斟了三杯小酒,点起香,朝铁桶里放了些纸钱。
    叩门声响,许凌云转身去开了门。
    “喜公公?”许凌云笑了笑,朝那老司监抱拳:“怎么上门来了?”
    老司监端着拂尘,笑道:“许大人,太后着我来带一句话,横竖无事,便过来了。”
    许凌云:“公公里面请。”
    “不了。”老司监道:“说完就走。太后让老奴来告诉许大人,当初她本意不是要治许大人的罪。但林阁老一力主张废去鹰队,若不先收押你,只怕阁老要援引律法……”
    “不必说了。”许凌云道:“我明白的,林懿一直防着我。”
    老司监点了点头,又道:“纵不大赦天下,太后也不能坐看当年的恩人之后被斩了……”
    许凌云笑了笑,不说话。
    许凌云道:“陛下什么时候回去?”
    老司监道:“过几日便得起行了,陛下亲自来了,在隔壁的院子里。”
    许凌云蹙眉道:“隔壁?他去乔婆婆的家做什么?”
    老司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许凌云出了院门,夕阳晚照,院门虚掩着,许凌云轻轻走进乔家,院中无人。
    李效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许凌云穿过幽暗的堂屋,朝边房走,每走一步,李效的声音便惊心动魄的,更清晰一分。
    “乔婆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不……扶峰都去了,当年的事别再问我……”
    “乔婆婆!”
    “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既不知道,为何一直盯着我看?你认出这块胎记,接生的时候,你动过什么手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给你娘接生的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给哪位贵人接生?”
    “我不知道啊――!”乔婆婆似是发了疯,满脸火灰地坐在地下哭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你饶了我吧,王婆婆已经死了,扶峰答应过不杀我……”
    “滚开!”李效勃然大怒,一脚把她踹到灶旁,乔婆婆连滚带爬地躲到黑暗里,扯着嘶哑的嗓子,像个催命的女鬼不住哭叫。
    李效喘息着抬头,对上神情茫然的许凌云。
    许凌云道:“她说什么?乔婆婆,是我,我是许凌云。”
    乔婆婆的声音小了些,恐惧地摇头,又缓缓点头。
    李效:“你都听见了?”
    许凌云说:“我听见一句,等等,让我问她,你别吭声。”
    “乔婆婆,你方才对他说‘给你娘接生的人不是我,我是给那位贵人接生的’是什么意思?”许凌云缓缓道。
    乔婆婆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看着许凌云不住喘。
    “许公子……”乔婆婆颤巍巍道:“你饶了老身罢。”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许凌云道:“你……你造了一辈子的孽,还……还不够么?乔婆婆,你如果不说实话,你的孙子……”
    乔婆婆道:“我说!我说!”
    “你出世那天……扶峰在许府上做客,白天王婆来说,许府有两个产妇要生了……让我去帮着,我……替那位京师来的贵人接生,夜里……扶峰先生打着灯火让看,许老爷还没回来……”
    一阵近乎恐怖的静谧。
    许凌云道:“我娘她……看过我么。”
    乔婆婆:“她……生下你,就昏过去了。我抱着你,剪完脐带,抱到屏风后洗澡,你俩用的是一个盆……”
    李效退了一步,撞翻了整个木柜,一阵乒乓巨响。
    乔婆婆喘着气说:“王婆在屏风后给你们洗澡……扶峰先生也在……洗完再包上布,抱回你们的娘身边……我看……你……脸边多了个胎记……”
    “生下来,就都没看过?”李效道。
    乔婆婆道:“许夫人……不知道,我听她不叫了,料想也是……昏了,头胎撑不住……”
    许凌云与李效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最深的恐惧。
    “乔婆婆。”许凌云喃喃道:“你的意思是,我和他被抱错了,被扶峰先生……调换了?”
    “这不可能!”李效道:“扶峰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婆婆又大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呐!饶了我吧!”
    许凌云道:“王婆呢?”
    “死了――”乔婆婆哭道:“她跳井了――!”
    李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荒唐?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不可能!”
    许凌云安静地站了很久很久,李效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云舒剑,瞬间被许凌云按着,缓缓推了回去。
    夕阳下山,房中陷入亘久的黑暗。
    李效转身走出院外,江州的夜空银河如练,城中万家灯火璀璨。
    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仿佛置身梦境,又仿佛一柄大锤骤如其来,将他的梦境击得粉碎。
    这天下,朝堂,父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一眨眼便都成了许凌云的,就连他的皇后,他的龙椅,他的儿子,理应也是许凌云的。
    这是什么道理?
    扶峰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效想把扶峰从坟里挖出来,认真问他。
    然而太晚了,扶峰已经死了。
    短短顷刻,背后一阵灼烫的气息,李效猛地转头,只见乔家的小院烧了起来。
    “走水了――”四邻奔走相告。
    大火顺着风势吹向许府,登时噼啪作响,烧成一片,李效道:“凌云?”
    许凌云没有出来。
    “走水了――!”邻居纷纷回家取水,更有人奔向江边,小孩尖声哭叫,巷内乱成一片。
    “许凌云――!”李效大吼道,回身冲进了院子。
    飞灰与烟气灼得他的双眼剧痛流泪,火光冲天而起,竟是被浇上火油,到处都是烈火,李效脱下袍子挥开火舌,吼道:“凌云!”
    一根带火木柱落下来,李效上前揪着许凌云,把他堪堪拖得踉跄几步。
    许凌云看了李效一眼。
    李效:“走啊!你在做什么!”
    许凌云喘着气,望向李效双眼,刹那间李效明白了。
    “你走。”许凌云道。
    “不行――!”李效在他耳边大吼道,继而把许凌云紧紧抱在怀里,拖出了火海。
    火势越烧越烈,及至后来,大半条街都陷进了火里,李效脸上满是灰黑,紧紧抱着许凌云的肩膀,二人怔怔望向火海。
    李效把许凌云放开,转身神情恍惚地离去,单衣衣襟却被许凌云揪住。
    “还有谁听见了,喜公公呢?”许凌云道。
    李效站直身子,茫然摇头,继而向着长巷另一头摇摇晃晃地走去。
    寒江边,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江岸,李效缓缓蹲下,以江水洗了把脸。
    “孤……我……”李效喃喃道:“不可能,你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凌云深吸一口气,李效猛地转头,蹙眉道:“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把你抱走?”
    许凌云:“我不知道!”
    李效:“你明白的!你心里明白的!是不是!告诉孤!”
    许凌云道:“他从来没对我说过!相信我,陛下!从来没有!”
    “你才是陛下……”李效梗着脖子,喘息粗重犹如濒死的野兽:“孤……孤才是许凌云……”
    李效直直地盯着许凌云,看见泪水在许凌云的眼眶里打转。
    “杀了我。”许凌云说:“现在杀了我,你就永远是陛下了。好好赡养我娘,咱俩就……谁也不欠谁了。”
    “不行……”李效退了一步,缓缓摇头。
    许凌云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孤不知道。”李效摇头,喃喃道:“孤为什么要救你?”
    李效失心疯般地笑了起来,看着江水,继而放声大哭。
    69、 浮生梦
    事发不到两刻钟后,唐思率领御林军在江边找到了李效与许凌云。
    李效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道:“把他绑起来。”
    许凌云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唐思不知许凌云又触了什么霉头,正吩咐人寻绳子时,李效又道:“罢了,就这样罢。”
    从此刻起,许凌云没有再说话,李效也没有再说话。
    李效回到江州府后,整整坐了一晚上,天明时吩咐道:“叫许凌云过来。”
    边院内,李效坐在昏暗的日光下,一名老者被带了过来。
    李效道:“你昨天对你的孙女说……”
    “陛下。”许凌云小声道。
    李效不理会许凌云,续道:“我长得像许大人?”
    那老者跪在地上,抬起头,许凌云屏住呼吸,片刻后老者道:“年岁久远,记不清了呐……”
    许凌云缓缓喘息,李效吼道:“给我说清楚――!”
    老者忙道:“是是……大人,大人如何称呼?大人的眉毛,眼睛,鼻梁,都和当年的许大人长得有相似之处。”
    李效颓然坐回椅上,许凌云打了个冷颤。
    “杀了他?”许凌云问。
    李效缓缓摇头。
    许凌云又问:“喜公公呢?”
    李效猛地抬头,注视许凌云。
    “不知道。”李效像个颓死的人,自言自语道:“为什么?”
    许凌云出外,唤道:“唐将军。”
    唐思过来,与许凌云低声交谈片刻,李效倏然起身,走到窗边,发着抖听见了许凌云的谈话内容。
    “让人熬点安神的汤药,陛下着了凉。”许凌云道:“再煮点粥,清淡点的,那天起火被惊着了。”
    唐思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许凌云笑道:“老头子,疯疯癫癫的说怪话,给他点钱,打发他回家去,嘱咐他今天的事别朝旁的人说就成了。”
    唐思笑道:“偏有这许多麻烦。”
    李效稍稍安了心,脑中一团混沌,放下窗帘坐回榻前。
    房中被遮得不见天光,一片黑暗里李效就像个惧光的麻风病人,该怎么办?亲手杀了许凌云,他下不了手。找人商量?谁能告诉他怎么办?
    他最看好的属下,御林军统领唐思能为他做什么?不,唐思也不是他的人。李效不禁苦笑,自唐鸿那一代起,整个唐家就是李家的剑,他们只效忠于大虞天子。按道理说,唐思该忠诚于许凌云,一朝事情败露,唐思第一个杀的就是他李效,匡扶正统天子上位才是他的责任。
    太后……那甚至不是他的亲娘,李效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许凌云的眉毛与她如出一辙,她怀胎十月,生下的是许凌云,不是他。
    林婉……她是来嫁给许凌云的,而不是嫁给他李效的。
    这个世界简直是疯了。
    最应该做的是当机立断,杀掉许凌云,继续当他的皇帝,从此相安无事。
    然而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许凌云又有什么错?他好不容易找到个伴儿,与他同一天出生,第一次肌肤接触赫然是在出世的第一天,第一个时辰,同一个澡盆里。
    自打被扶上龙椅那天起,李效就从未真正开心过一时半刻,许凌云的出现令他有了个伴,要他亲手杀了许凌云,李效决计做不到。
    妇人之仁,妇人之仁……李效反而静了下来,不禁问自己,杀了许凌云,他能得到什么?
    一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帝位,多少人前赴后继地死在龙椅前,然而真正坐上去了以后,却只有那个位置上的人才知道……譬如成祖。那不是他想要的。
    李效忽然就觉得自己十分悲哀,听了这许久的书,平生景仰的人,竟不是他的祖宗!他与李庆成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留许凌云一命,他又会如何?让他远走高飞?或将他留在身边,时刻盯着?
    于情于理,李效都应该杀了他,许家死在他的父亲手上,父债子偿……李效从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走下来,一夕之间忽然就成了家破人亡的丧家犬。这一切都是李家的人造成的,当年的人已经死了,许凌云也……
    门被推开,李效像个神经质的疯子,盯着许凌云直喘。
    许凌云注视着他,眼神一如往昔,温和而自然。
    “陛下,喝药了。”许凌云道。
    许凌云把药放在床前的矮案上,继而抱膝坐了下来。
    李效盯着药不作声。
    许凌云笑道:“没有毒,你多虑了。”
    李效摇了摇头,端起药,一饮而尽,苦涩而烫喉。
    许凌云打开一个小盒,里面装着盐渍的乌梅,李效像个毛躁的小孩,也不说话,只对着许凌云的手看。
    许凌云喂了李效一颗,说:“睡会儿,醒来再说。”
    李效疲惫点头,和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入睡,许凌云牵着李效的大手,李效手指头不自在地蜷曲,而后紧紧攥着许凌云的手指,像握紧了一根救命稻草。
    安神汤见效,李效睡醒一觉后,心神从未有过的宁静,就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然而蜷躺在地上的许凌云提醒了他。
    那些事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李效探手入怀,摸出两张二十四年前,褪色的生辰纸,反复地看那两个指印。
    李效缓缓道:“凌云,成祖当年喝下了醉生梦死,对不?”
    熟睡的许凌云睫毛微一颤,均匀的呼吸窒住。
    李效说:“待得他下辈子托生到平常人家,前世种种,俱成了浮云,会如何作想?”
    许凌云淡淡道:“猜不出。或许他觉得这么正好,不想再欠着谁的了。”
    李效又问:“成祖与方青余托生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为何史上没有记载?”
    许凌云悠然道:“有又怎么样呢?”
    李效与许凌云对视良久,许凌云一笑置之。
    “陛下,你以后要怎么做?”许凌云道。
    李效说:“你期待孤怎么做,把江山还给你罢。”
    许凌云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不要。”
    “你的朝堂,你的妻儿,你的爹娘……”李效缓缓说:“都是你的,你才是陛下。”
    许凌云莞尔不语,而后道:“我是许凌云,你是陛下。你既不杀我,就放我走吧,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依旧当你的陛下,我当我的凌云。”
    李效说:“先生为什么要将你和我换过来,此事孤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能放你离去。”
    “为什么?”许凌云在刹那有点动容。
    李效摇了摇头,眯起眼看着许凌云,总觉得许凌云还有什么事正瞒着他,而那件事,则是解开一切的关键之处。
    李效深深吸了口气起身,许凌云跟着过来,服侍他穿衣,君臣站在落地铜镜前,李效又问:“你为何不要江山?”
    许凌云喃喃道:“我连自己都能给你,江山又算得上什么?”
    李效穿上武袍,注视许凌云片刻,而后道:“你的心意,孤都懂。孤不想你死,也是……不想辜负了这番心意。”
    “你坐在那位置上,是为的什么?”许凌云忽道。
    “孤曾对先生说过。”李效叹了口气,缓缓道:“待得东疆平定,现世安稳,孤就将担子交给承青,唐思与亭海生会辅佐他。孤想离开京城,独自走遍中原诸州,看一看祖先们以热血守护过的这片国土。”
    “那就走吧。”许凌云道:“我等你,我们一起走。”
    李效沉默了,他忽然就发现许凌云俊朗的笑容中带着几分醉人的意味,仿佛是他追求毕生,咫尺可触却又求而不得的东西,他为他打开了龙央殿的那扇大门,而门外百花盛开。
    “我仍然留在江州。”许凌云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走了,就自己过来。”
    李效道:“你不回京去?”
    许凌云摇了摇头道:“我留在这守先人的牌位与祖屋。你要是什么时候不放心了,怕走漏风声,派个人过来,杀了我就是,我一直都在这里。”
    说毕笑了笑,转身离去。
    李效略侧着头,不认识般地打量许凌云,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当天,李效离开江州,巩繁壬亲自来送,喜公公却不知去了何处。
    无人知道喜公公下落,李效只觉大有蹊跷,或是那天在院外听见了,为怕事保命,便逃了也未曾可知。
    李效忽然就万念俱灰,该让许凌云跟着上京去,自己留下来,守他的祖屋,他冤死的父母的牌位。
    然而仔细一想,帝位不是说换就换的,当朝林家已将女儿嫁入宫中当皇后,龙椅上换了个人,并不仅仅是李效下来,让许凌云坐上去这么简单,背后势必会牵涉到一场腥风血雨的朝堂大变革。
    包括李承青,林婉等人,不定连太后都会受到牵连。
    半月后,李效无事一般回到京师,直至此时,他才朦朦胧胧有了点打算。
    偌大的皇宫忽然就显得如此陌生,那些他小时候走过的地方,看惯了的山石摆设,亭台楼阁,都隐约带着点排斥感。就像一个心虚的客人,李效简直一刻也不想再在此处呆下去了。
    京师的铜鱼胡扛着木杆儿过来,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围作一处,挑选挂在木杆下的黄铜鱼,许凌云远远地看着。
    残阳遍地如血,长街杳阔,春时的花草香味混在一处,带着傍晚时分淡淡的倦意,黄铜鱼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张着嘴,鱼目光洁,鳞尾还染了瓷色。
    李效回入皇宫,只觉内宫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了。
    巡逻的侍卫换了一批生面孔,不少年轻太监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先帝在位时的老人。
    李效警觉地蹙眉,站在御花园中,一名老太监带着数名侍卫过来道:“太后请陛下回来了就到养心殿去一趟。”
    李效阴沉着脸,随处所瞥,所有人看他的眼神仿佛都有些不对劲。
    迈入养心殿,殿门砰然紧闭。
    太后坐在殿中,一缕天光洒下,落在她的深褐色霞袍上,容颜苍白而垂老,李效示意旁人退下,缓缓上前。
    “儿臣回来了。”
    “陛下想清楚了么。”太后声音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李效仔细端详这名带了他二十四年的养母,她的法令纹显得凛然不可冒犯,眼角眯了起来,目中透出一股隐约的阴狠。
    “想清楚什么?”李效问道。
    太后一拢袍袖,起身道:“当然是对匈奴人,是和是战。”
    李效上前一步,习惯着上去搀扶太后,手微微一伸,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太后看了李效的手一眼。
    李效道:“儿臣……还未想好。”
    太后道:“还未想好?你到江州去不就是为的向扶峰先生请教这事么?”
    李效:“扶峰先生去了。”
    太后淡淡道:“听说了。”
    李效不知为何,总觉得太后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怨毒之色,不应当是这样的。扶峰死了,太后怎么也不难过?难道她全知道了?
    “喜公公呢?”李效问。
    “我怎么知道?”太后马上答道:“正要问陛下,郑喜儿呢?人怎么也没了?”
    李效道:“儿臣在……江州时,为扶峰先生办完丧事,喜公公就不知去了何处……”
    太后一脸茫然,两道柳叶眉微微拧了起来,老妇人抹成暗红色的唇抿着,神态像极了许凌云。
    李效刹那不住发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拔剑刺穿她的胸膛。
    “那可就奇了。”太后坐回椅上,长叹一声:“陛下不如派个人,去老骨头家乡查查,据说在青州……”
    李效缓缓点头,低下的脸近乎扭曲而无法掩藏自己的神色。
    他看着太后戴着翡翠寿戒的手指头,忽然又想到生辰纸上的手印。
    “母后若没有其他的吩咐,儿臣就告退了。”李效道。
    “去罢。”太后抬手打了个呵欠,李效的视线一直随着她的手背跟到脸前。
    “这几天有点乏。”太后说:“让皇后最近都不用来了。”
    李效点了点头,转身推开养心殿的门。
    “陛下。”太后忽然又道。
    “母后请说。”李效背对太后,注视着殿外花园。
    太后说:“为娘……忽然不太想呆在宫里了,为你李家忙活了大半辈子,如今你也能独断朝纲,为娘想再过些日子,回秦州娘家走走,顺带着就在秦州的别宫……住下来了。”
    李效道:“秦州是先帝避暑的好地方。”
    太后缓缓点头,嗳的一声长叹:“陛下。”
    李效沉默,太后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入夜时李效离开了养心殿。
    身后跟的都是陌生的侍卫,李效终于见到个熟悉的面孔,让随从在原地等候,上前吩咐数句,才掉头朝延和殿内去。
    林婉亲自出来迎,李效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外殿摆上晚饭,林婉道:“陛下这次去江州,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效缓缓摇了摇头,抬眼看着林婉,眼神陌生而充满难言意味。
    林婉焦灼不安道:“陛下先见过母后了?”
    李效:“孤不在这些时日,母后都说了什么。”
    林婉道:“臣妻不知,宫内换了一拨侍卫,来了不少人,母后这些天,也没传臣妻去了,也没见过承青,只说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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