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的模样,仍一如往昔,就像十岁时在龙央殿内睡午觉时,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张慕低声道:“你都不要了?”
    李庆成蓦然惊醒,发现是张慕跪着,温柔地朝他笑了笑:“不要了。”
    张慕低低道:“他呢。”
    李庆成:“别败兴成不,不还有下辈子么。”
    张慕与李庆成都是同时笑了起来。
    “我不欠他的。”李庆成眉毛动了动:“也不欠你的,天下都是我的,我谁也不欠,懂么?再带我走一次,我就不再是李庆成了,我躺在这里是我,离开京城就不是我了,你懂么?你要的是谁?”
    “我君临天下,连我的命,我的路也选不了,这可能么?”李庆成低低道:“我坐上龙椅时欠了你们所有人的,再走下来,就把一切还了,还给你们的忠心,还给你们的一腔报国热血,肝脑涂地,从此就不再欠你们任何人的了。”
    “今天我的身上全是债,明天就一无所有,你想带我走么,慕哥。”
    张慕的眼眶发红,李庆成只有四指的左手握着张慕手指头,牵着摇了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龙央殿外,好奇逗那少年侍卫的小孩。
    李庆成的眼中笼着一层雾,开口道:
    “忙了这些年,总算收拾停当,终于等到今天了。”
    长乐三年,春暖花开。
    张慕打开一个包袱仔细盘点,里面是一万两银票,几件小物事,他把包裹系好,银票用油纸包上,低头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把包袱连着无名刀埋进去,作了个记号。
    忽然间他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
    延和殿外御花园中,孙嫣抱着李元徽,问:“慕哥在做什么?”
    张慕道:“看花。”
    张慕抬手,拈起春风中飞过的桃花花瓣,微微低下头,以颀长的手指拈住,逗着李元徽玩。
    孙嫣道:“方才听到埋东西的声音?元徽,叫舅。”
    “舅――”李元徽道。
    张慕难得地笑了起来。
    孙嫣道:“慕哥,你今年也三十三了。”
    张慕安静不答,继而在怀里摸,想拿点东西当见面礼,然而这些年跟着李庆成征南战北,一贫如洗,又有什么能送小外甥的?
    “这个给你。”张慕递出他的玉璜,说:“元徽,好好长大。”
    李元徽接过玉璜,孙嫣道:“慕哥你……”
    “用不着了。”张慕如是说,英俊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朦胧的春光,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张将军――!”一名小太监仓皇进了御花园:“张将军,有大事!陛下宣所有大人金銮殿议政!”
    李庆成率领一帮大臣走过御廊,礼部两名侍郎与尚书紧跟在天子身后,众臣彼此交谈,议论纷纷,唐鸿忧心忡忡,瞥了站在院外的张慕一眼。
    “来得正好。”李庆成与张慕目光一触,便即分开:“进来说话。”
    众臣簇着天子进了金銮殿,李庆成注意到张慕靴前尽是泥雪,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笑中略有揶揄之意。
    张慕避开李庆成的视线,坐到火盆旁的脚踏上去烤靴子。
    “今天东疆来了消息。”李庆成的声音充满威势,转身朝龙椅上一坐,两旁朝臣纷纷寻地坐下。
    “匈奴人自张慕与方青余换防伊始,就开始不断进犯我大虞边界。”李庆成蹙眉道:“众卿以为,这其中有甚么玄虚?”
    唐鸿摇了摇头,臣子们议论纷纷,黄谨在一旁笑道:“连陛下都想不清楚的,各位大人当更不明白了。”
    “未必。”李庆成冷冷道:“朕本以为匈奴不日将大举进军玉璧关,是以作足了准备,然而塞外狼部反复以游击战,侵扰泣血泉至玉璧关一带,却没有大规模军事行动。究竟是何道理?今天召众位爱卿来,便是为了询问此事。”
    鹰卫在李庆成身后展开一幅地图,地图上虞国东部疆域都标注上了红圈。
    “方青余将军是否用过兵?”兵部侍郎开口问。
    李庆成答:“朕令他按兵不动,方青余此人虽吊儿郎当,但仍是识大体的,不至于贸然出兵劫掠匈奴村镇,此节可不用担心。”
    唐鸿道:“每次进犯的匈奴兵有多少编制?”
    李庆成望向兵部尚书,尚书翻开手中军册,答道:“按方将军的汇告,匈奴兵分六队,每队两千人,无分昼夜,轮番骚扰玉璧关下,几次企图翻山越过我军防线。”
    李庆成表情阴晴不定,一名大臣道:“陛下,依臣愚见,这极有可能是一场大规模入侵前的征兆。匈奴人轮番游击,却又无功而返,容易令我军产生轻敌,消怠之心。若忽然偃旗息鼓,则预兆着更大的行动即将到来,陛下不可不防。”
    李庆成淡淡道:“王卿所言有理。”
    唐鸿又道:“他们进攻的地点是哪里?”
    李庆成起身,让开挂在屏风上的大地图,自绝山起至泣血泉,绵延百里处以朱笔绘出匈奴人的进军路线。
    唐鸿看了一会,道:“很分散。”
    李庆成点头:“每队两千人,这么个翻山越岭的拼死过来,有什么用?”
    唐鸿心中一动,把数道朱线顺势连起来,最终线端从四面八方汇总,指向同一个地方――玉璧关后的笛城。
    李庆成静了片刻,而后欣然道:“这么一来就清楚多了,前赴后继地偷袭笛城做什么?”
    唐鸿缓缓摇头,殿内大臣们议论纷纷。
    “陛下。”户部侍郎排众而出:“笛城自古物资贫瘠,又非战略要地,千年前也不是匈奴人的地方,穷山恶水,匈奴人若要争夺,该是取泣血泉以南,方家曾经的封地琅琊城才对。”
    “是啊……”李庆成眯起眼:“笛城内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么?张慕,我记得剿除方家叛党后,方青余守的是琅琊,你守的是笛城,是也不是?”
    张慕穿上干靴子,头也不抬道:“笛城没有任何异常。”
    李庆成缓缓道:“那么,此事就先放在一旁,说另一件事。骆卿。”
    礼部侍郎骆邴之手持一封文书出列。
    “启禀陛下,各位大人,匈奴来使昨日黄昏入京,想与陛下和谈。”
    朝臣哗然,交头接耳间李庆成的声音响起:“是与大虞和谈,不是与陛下和谈。”
    骆邴之展开文书,恭敬道:“是,匈奴人以绝山为界,割让泣血泉以北二百里土地,鹿野北端以长冬林为界,长东林连着黑河北面归匈奴人,鹿野及整个泣血泉归我大虞。”
    群臣耸动,孙岩倒抽了一口冷气。
    “匈奴来使正在偏殿等着。”李庆成道:“这才是今天请诸位爱卿前来,议的正事。”
    孙岩道:“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鹿野,长东林等地尽归大虞,绝山矿产丰富,鹿野土地肥沃,走兽众多,更盛产药材,若能得此一地,我大虞东北地域将会进入有史以来最为兴盛的时期。”
    “关外商人免去两线匈奴侵扰,也能促进商贸发展。”孙岩眯起眼,喃喃道:“其中重利,一言难尽,须得让臣回去列出利弊,详细说明。”
    李庆成早就料到孙岩会这么说,淡淡道:“如此,内阁与户部尚书前去商量,给朕一个和谈的理由。”
    “陛下,臣不赞成。”唐鸿沉声道。
    李庆成道:“那么唐将军,你自前去与兵部商量,给朕一个不和谈的理由。”
    “其余各部尚书,自选一派,三天后早朝时,两派论证。”李庆成嘴角一勾:“都回去罢。”
    朝臣散了,空空荡荡的金銮殿上,张慕坐着,李庆成站着。
    “准备好了么。”李庆成声音不大,却听得出几分期待。
    张慕道:“准备好了,什么时候走?”
    李庆成说:“等这场事儿完了就走。”
    67、 黑河战
    三天后,早朝时。
    朝中分出泾渭分明的两派,主和派以大学士苏星照,户部尚书孙岩居首,李庆成扫了一眼孙岩身后文臣,见几乎全是豪富世族送来的,在朝为官的子弟,心下便有分寸。
    主战派则清一色的武将后裔,外带科举后入仕的寒族文人。李庆成下了特旨,允许职位未到登殿的官员参与此事,更有不少文官跪在太和殿外旁听。
    出乎意料的是,负责外交事宜的礼部尚书赫然站在唐鸿一派中,而张慕,则加入了孙岩的主和阵营。
    “想必众卿已经商量出一个结果来了。”李庆成懒懒道:“哪位爱卿愿为朕分忧?”
    “陛下,臣有本奏。”孙岩上前一步。
    “国舅爷请说。”李庆成随口道。
    这尚且是李庆成自登基后第一次在朝堂上对孙岩换了称呼,当即敏锐的大臣便心底暗中猜测。
    孙岩道:“陛下未曾告知臣等匈奴人议和,需要我大虞的任何交换条件。臣驽钝,与诸位大人仔细商量过,得出不少结论。”
    “首先我中原人与匈奴人的恩怨自千年前便已开始,此乃中原正统一族与外族的交战,而非单单匈奴与大虞的恩怨。”
    李庆成冷冷道:“那便如何?”
    孙岩朗声道:“自古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也有言圣君临政,万国来朝。远有先帝四出枫关,将西匈奴一脉打得闻风丧胆;近有陛下守御枫关,一战尽屠匈奴铁骑。”
    “匈奴人已被大虞打怕了,是以前来求和。”孙岩道:“若臣所料不差,这一次议和,我大虞需要付出的条件定是微乎其微。”
    李庆成道:“国舅爷,朕说过很多次了,之所以不告诉你们匈奴索要的条件,是因为朕觉得条件无关紧要,这不是在做生意,我们想和便和,想战便战,条件就在你们手上,为什么和,为什么战,和匈奴索要什么无关。”
    孙岩被当庭奚落一顿,朝臣们想笑又不敢笑,孙岩却是丝毫不着恼,笑答道:“议和,为的是一年六百万两的白银,枫山至玉璧关沿路畅通的关外商线,以及东北,西北十六城的繁荣与生机。”
    “六百万两?”李庆成道:“有这么多?”
    孙岩点头道:“是,这六百万两,仅指我们从绝山得到的金、铁等矿产,鹿野每年狩猎而得的兽皮,在鹿野建立新城,百姓迁徙北上,驻兵闲时放牧而得的物资,包括塞内外互通有无,深山药材得到的资源。”
    “还不包括东西两线得到的商税。”孙岩自若道:“工部提出在泣血泉以北设立新城,塞外各族于集市上货物通商,这一部分我们可以收重税。”
    “这一切。”唐鸿笑道:“只要陛下想要,随时可以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李庆成闭着眼,不置评价。
    “臣有本奏。”唐鸿道。
    李庆成道:“说罢,唐将军,听说你夫人快生了?”
    一句话出,朝臣们纷纷笑了起来。
    “定是个男孩。”孙岩和颜悦色笑道。
    唐鸿道:“臣倒希望是个女孩。”
    李庆成淡淡道:“都不要紧,多生几个就行了么,当年在西川那会,还是国舅爷当的媒人。”
    百官哗一声大笑起来,自古天子不羁放荡时常有之,然而在早朝时君臣互相揶揄,闲话家事尚属首次,李庆成素来喜怒难测,性格诡谲多变,说点疯癫话反而在众臣意料之中。
    唐鸿回师京城不久后便接回了留在西川的胭红,李庆成大婚未久,唐鸿便与胭红拜过天子,喝了交杯酒,李庆成当日还亲自到贺,坐上高堂之位受了这对小夫妻三拜。并亲自御笔一挥,为胭红除了婢籍,追溯家世,寻到江州的老父老母,一封文书赎身,让韩沧海派人将户簿送到京城。
    虽门不当户不对,但天子亲手撮合的因缘,京师大家闺秀,无人再敢觊觎这少年英武将军。胭红有了正妻名分,难得唐鸿也是一心相待,患难生出的真情最为可贵,遂不再有纳妾之想。
    胭红怀胎数月,料定便是晚春时节,李庆成曾亲口再许一桩姻缘,胭红若生女,当与李元徽结为夫妻,也就是未来的皇后。
    唐家荣宠无极,唐鸿即将为人父,比数年前的愣头青已稳重了许多。
    李庆成收了玩笑话,睁眼时眉毛一扬,坐正身子,恢复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准奏。”李庆成冷冷道。
    唐鸿:“陛下觉得,匈奴应当是国,抑或是臣?”
    李庆成不答。
    一名史官上前一步,得了唐鸿授意,先叩过天子,再礼让百官,开口道:“微臣末弦,区区不才,有本奏与陛下。”
    李庆成没有说话。
    末弦:“匈奴人奉狼为图腾,从千余年起,这支草原部落就在狼与犬之间反复游走;我中原子孙强匈奴则示弱,中原积弱,则匈奴崛起。”
    “七百年前,匈奴大举进犯中原领土,广阔中州被分为南北两朝,如今我们所站的地方,还是第一任匈奴大帝修缮的宫殿。而后几次全军南下,江州与梦泽儿郎拼死抵抗,匈奴王半步过不得玉衡山。”
    “那一段时日,匈奴人诛我中原五姓,凡姓张,李,赵,王,刘者俱不问缘由被拖去杀头!匈奴人焚我圣贤书,屠我中原北地全境七十二城!匈奴王奉行以战养战之法,北境有多少悠久历史大城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多少珍贵书卷湮没于大火中。”
    “而后呢?”末弦道:“匈奴人杀了中原近八十万人口,武烈帝举兵出玉衡山,最终在枫关下一战,将匈奴人赶出了枫关。自此匈奴分裂为东、西两派,一蹶不振。直至三百年后再度卷土重来,屠城灭族,史上多少记载反复发生,每一次间隔或百年,或数百年,何其相似?!”
    “直至我大虞圣君当朝,太祖以计离间东西匈奴,令其自相残杀,东匈奴退入断坷山,西匈奴退守狼山,自此方换得二十年升平盛世。”
    末弦退入队列中,唐鸿道:“如今匈奴卷土重来,未开战,先议和诸位大人觉得,他们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没有任何用意。”一名文官再上前一步。
    “放肆!”大学士斥道。
    “不妨。”李庆成示意那文官接着说。
    文官躬身道:“匈奴人不觊觎我大虞中土珍宝,更不要多少土地,我们的飞檐画幢,丝竹琴钟,乃至名画绘卷,先贤圣书,对他们来说毫无用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杀。都道塞外乃蛮夷,这些蛮夷是未经任何感化的,不知安平盛世的野兽!”
    “以掠夺起家,以战养战式地发家,所有中原的宝贵文化都是他们眼中的粪土!”
    文官道:“试问这等外族,如何能甘心受我大虞统帅?就如蝗虫一般,在一处休养生息,争得数年时间茁壮,窥我大虞国力空虚之时便再度入关。”
    “这些外族,并非不可驾驭,而是根本无法驾驭!”那文官道:“终其本源,他们喝的与我们不是同一种水,食的并非同一种米,看的更不是同一种书。他们祖祖辈辈都在摧毁,而我中原子民历代以来,都在创建!他们漂泊草原,居无定所,这是两族的差异,这种差异非一朝一夕可改,更不是一封千秋万世的契书可规限!”
    “他们全无信誉可言!想当年先帝四出枫关,最后与西匈奴王订下契约,百年不犯大虞边界,然而呢?殿下远走京师,流落中原之时阿律司便举兵来犯!想和之时,可以全族之力为贡。待得他们想战之日,一封文书不过就成了废纸!”
    “有理。”李庆成道:“匈奴人不是人。”
    一语出,朝堂震动。
    唐鸿道:“陛下鏖战枫关之时,不也打定了斩草除根的念头么?”
    李庆成深吸一口气:“但现在与当年,早已不同了。”
    苏星照出列道:“陛下,臣有本奏。”
    李庆成道:“且慢。”
    悠久的沉默后,李庆成开口道:“他们的脑子里所装的,根本与咱们不是同一种东西,虽生而为人,却像狼一般思考,像狼一般征战。杀戮全无理由……”
    “建一座城,需要几十甚至上百年时间。”李庆成道:“而他们摧毁一座城,屠杀十万民众,焚毁一块地方,只要三天。这一族太过危险,容不得。”
    李庆成倾身,黄谨忙铺开圣旨,解开玉玺。
    “陛下!”苏星照道:“臣有本奏!”
    李庆成提笔,苏星照径自走到殿中,与孙岩交换了一个眼色。
    李庆成看也不看苏星照,落笔。
    “陛下若要奠定我大虞千秋万世的基业,便不可以杀戮来解决问题。”苏星照朗声道:“否则陛下尽屠狼山一带,顶多只能争得两百年安定,两百年后,匈奴必定再度举兵杀来。到得那时,大虞的子孙将面临更为残酷的战争!”
    李庆成随手漂亮地划了个勾,苏星照续道:“微臣愚钝,认为解决匈奴人的祸患,不能着眼于治标之上。”
    “我大虞东北沿线猎户不足十万户,狼山,长东林乃至黑河领域,物资分摊后绝用不完,最好的办法是让匈奴人帮咱们打猎,彻底并入中原,成为咱们中的一支。”
    李庆成看了苏星照一眼,苏星照躬身递出一封信,道:“这是东疆参知方青余就此事呈交的折子。方将军说,陛下若想一劳永逸,则不应效仿史上列帝,不流血的战争更能见效,也更长久。”
    李庆成停笔,问:“方青余那厮有何话说?”
    苏星照说:“方将军与我等所料略同,杀不能永远解决问题,只能争得眼下安定之机,若想打下匈奴人永远臣服的基石,应以怀柔,渗透,吞并为主。”
    “方将军认为,纵观我中原兴衰千年,并入的弱小部落不计其数。”苏星照转身踱向殿中,眼望众臣:“东夷,梦泽,南趾,甚至交阿等族俱是外族,想必殿上诸位大人身上或多或少,也带着母氏血统,这些弱小部族,哪个不曾在千百年前兴兵作乱?”
    “然而每一次中原儿郎与外族的交战中,无论政权更迭还是朝代兴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他们操着金戈铁马来向中原投诚。最后被并入,成为十八州中的一支。”
    李庆成翻开方青余的奏折,沉默不语。
    孙岩再度出列道:“要像兼并其他族人一般合并匈奴,微臣与大学士以为,其行有三。”
    “一:遣使前去和谈,宣扬我大虞国威,予以教化。”
    “二:在东北泣血泉沿线设城,促进商贸往来,引出中土文化,塞内外人员流通,血裔互融。”
    “三:教他们说我们的话,识我们的字,念我们的书,摒弃他们自己的文化,让他们忘记自己的祖先,彻底与中原人一样思考,一样行事。”
    “如此兵不血刃,可完全解除北线边境的所有隐患,令匈奴像东夷人等外族般,完全融入中原。”
    “陛下,你若召集百万大军,挥师出玉璧关荡平狼山,收效眼下即可见,那积尸盈野,流血千里的战场,便是陛下万世功业的见证。”
    “然而陛下若以此政徐徐而行,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所见,全无收效,而百年千年后,世上再无匈奴一族,或许我大虞的千万后代,在国富民强后,也再无人记得住陛下今日之政。”孙岩莞尔道:“是为吃力不讨好之事。”
    孙岩长叹一声:“微臣不才,还是依唐将军之见罢。”
    李庆成道:“以目前全国税赋,足够支持几年征战之需?”
    孙岩使了个眼色,户部侍郎出列:“回禀陛下,征兵已用去太多开销,从今天起,国库养兵,只能维持不到半年,陛下若要用兵,当以速战速决为上。”
    李庆成忽有点意外:“只够支持半年?”
    孙岩凝视李庆成双眼,缓缓点头。
    李庆成收起御旨,静了很久很久,而后道:
    “退朝。”
    散朝后,张慕站在龙央殿外,李庆成坐在龙央殿里发呆。
    “什么时候走。”张慕道。
    李庆成道:“你现去把狼山全部匈奴都给我杀了,明天就能走。”
    张慕不吭声了,许久后,龙央殿外传来轻轻的女声。
    “慕哥?”孙嫣道。
    李元徽的笑声传来,令沉闷的殿内多了不少生气。
    孙嫣身后跟着一大群宫人,在龙央殿外站着,朝李庆成行了个大礼。
    李庆成微微蹙眉,皮笑肉不笑道:“皇后,怎么了?你哥让你来说什么了?”
    孙嫣柔声道:“臣妻不敢,臣妻只是前来请陛下,为元徽积点福德。”
    李庆成没有吭声,孙嫣行完礼,便躬身告退,一团火红的凤袍卷着明朗春日的暖意,与李元徽咿咿呀呀的声音渐远去。
    “黄谨。”李庆成道。
    “臣在。”黄谨忙进来跪下。
    “孙岩今天去延和殿了么。”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去查查。”
    黄谨忙吩咐人去办,片刻后道:“启禀陛下,国舅爷今日不曾入宫。”
    李庆成冷笑一声,黄谨忙谄笑道:“陛下,孙尚书也是为国为民……”
    李庆成冷冷道:“谁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玉璧关外的商路一开,他孙家定会吃去大半,朕答应过,孙岩在朝一年,朕便免了孙家一年的税赋。他不要地,也不要战俘,他要的是议和后与匈奴人做生意,从中抽的好处,低买高卖,把塞外的东西倒进西川。若遂了他意,贸易,物产,全部东西收得盆满钵满,只怕孙家这次多的都赚回来了。”
    张慕在殿外道:“你是当爹的人了。”
    李庆成喃喃道:“是呀,我怎么就没半点当爹的自觉呢?”
    “你知道匈奴人议和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什么吗?张慕。”李庆成淡淡笑道。
    张慕没有回答。
    李庆成道:“他们要换回你抓走的那一批战俘,并请我大虞兵马相助,剿灭前来搦战的西匈奴王阿律司。”
    “后者情有可原。”李庆成悠然道:“前面那个条件我可就想不通了,几百名战俘,也值得这么个大费周章?”
    张慕道:“我不知道。”
    李庆成冷冷道:“我信你不知道,料你也没这么大胆子,敢把匈奴公主给上了。”
    一道猛雷在天顶炸开,倾盆大雨突如其来,风雨如晦,天地间尽是飞卷着的苍岚灰雨。
    许凌云忙收拾起书,把竹椅搬进房内,大雨借着风势将房门砰然吹开,李效被淋得湿透,狼狈入内。
    许凌云升起铜炉,把香笼上,君臣二人解了外袍,在炉旁坐下,红彤彤的炉火映着两名身着单衣的俊朗男子,彼此都是脸色发红。
    火盆不片刻便驱了湿气,烘得二人薄衣干燥,外头风吹雨打,房中却一片暖意盎然。
    许凌云取来茶具,就着铜炉煮了壶茶,茶叶载浮载沉,满室茶香。
    李效笑道:“张慕会被匈奴人招去当驸马?”
    许凌云哂道:“不可能,没严办他都是轻的了。”
    李效若有所思沉吟片刻,而后道:“孤觉得,苏星照,孙岩与方青余三人所言颇有些道理,一朝一夕的征战,解决不了问题。”
    许凌云淡淡道:“想必陛下对边疆是和是战一事,也有主意了,那么接下来的故事,也不必再说了。”
    李效道:“说下去罢,孤倒是想知道,方青余最后又是怎么死的。”
    许凌云合上书,缓缓道:“苏星照与孙岩互通声气,孙岩谋私利,苏星照为仕途,此二节略过,方青余呢,则是真心实意地认为,一味地杀不能解决问题。”
    “最后成祖权衡利弊,听取满朝之言,还是选取了议和。然而兵员却仍养着,不至于马上就解甲归田,他的心里,或多或少仍在提防。”
    “那名被张慕抓来关在府内的匈奴少年,被方青余查出竟是匈奴公主诃沫贴摩儿,此女原名唤沫沫贴摩儿。张慕镇东疆期间,本不知那队匈奴人的身份,抓回来后方发现有一女子,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将这女人与寻常匈奴人关在笛城牢狱内,只怕要受东疆兵士侵犯,遂只得把她收押府中。”
    “沫沫贴摩儿性格刁蛮,又当惯公主,颇有点说一不二的派头,并通晓我大虞话。张慕吩咐手下人不得难为她。沫沫贴摩儿蓄意与张慕相处,更知这大虞将军能直接影响虞帝的决断,她得晓张慕身世与往事,又崇拜其武勇……总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张慕本就不擅与人交谈,只得避之不见。半年后归京述职,方青余前来接管,暗中派人打听,终于打听出了沫沫贴摩儿的身份。”
    李效点了点头。
    许凌云道:“方青余乃是出了名的浪子,言语跳脱,行止不羁,那匈奴公主沫沫贴摩儿被他抓来百般奚落,最后关在府上,竟对方青余暗生情愫。自此一心一意地想着他,想与他私奔,这当然不可能。”
    “而后朝臣决议,成祖下了御旨,与匈奴人开始和谈,派出一名钦差大臣远赴琅琊城,抵达方青余的参知府上。”
    “钦差下令放了战俘,方青余亲自押送,把一行战俘送回长冬林外。”
    许凌云道:“入长冬林后,方青余掉头与钦差派人前去立下界碑,当时东,西两脉匈奴势成水火,议和的其中一条,便是出兵相助东匈奴王俄柯奇斡,击败西匈奴王阿律司。”
    “内情十分复杂,匈奴议和使在京师亲眼得见海东青,归狼山后,宣扬成祖乃是神鹰之王,东匈奴一脉臣服,但西匈奴王仍惦记着当年的血仇。”
    “长乐三年夏,东西匈奴第一波交锋,张慕守玉璧关,方青余率领五万骑兵兑现我大虞的诺言,协助西匈奴王作战。双方战至长冬林内,在黑河与狼山侧岭拉开了漫长战线。”
    “当年六月,匈奴两系首领却又开始暗中和谈,说到东、西匈奴,就不得不说沫沫贴摩儿的家世。陛下知道么?七百年前,东,西匈奴本是一家。”
    李效点了点头,道:“当时贴摩儿家族是匈奴所有部落的统领。”
    许凌云颔首道:“俄柯奇斡与阿律司,都是贴摩儿的属臣,沫沫贴摩儿公主密令发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双方陈述,令他们罢战联合。”
    李效沉默了。
    许凌云道:“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或许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沫沫贴摩儿自己的一些想法,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公主十分厉害。她孤身进西匈奴阵营中和谈,在一个月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于是匈奴两线联合,腹背合击,将原本西匈奴的盟友――方青余率领的五万征东兵困在长冬林内。”
    李效难以置信地摇头。
    许凌云笑了笑:“沫沫贴摩儿下令,对方青余,必须抓活的,也幸得如此,方青余带兵辗转整个黑河中游,几番交战,且战且退,并派出探马前去玉璧关告知消息,镇关的是张慕,户部一力议和,压着前线所需物资与粮饷,三个月未发。”
    “当时玉璧关的储备完全不足以支持长途行军。方青余的本队则在先前交战时一路深入,被诱成了孤军,张慕得信火速回报,要求朝廷马上增援。孙岩才知军情瞬变,忙着手调动粮草,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就在此刻,房门又被狂风吹开,狠狠掼出一声巨响。
    许凌云忽道:“扶峰先生还未起来?”
    李效道:“不知不觉已是午时了,你去看看,别窗门被吹开泼了雨。”
    许凌云起身朝西厢去,李效独自翻开书。
    “长乐三年七月,东疆参知方青余于长冬林与匈奴联军交战,战至兵士三十余,宁死不降,乱箭中英勇牺牲。”
    朱笔批注:一死了却平生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又一声炸雷于天顶破开,李效抬起头。
    许凌云湿淋淋地站在廊前,颤声道:
    “陛下,扶峰先生去了。”
    68、 生辰纸
    一场雷鸣暴雨过去,满院落花。
    许凌云与李效在榻前磕了三个头,御林军将早就备好的柳木棺板抬到院中,巩繁壬领江州府上下官员入府,执弟子礼九拜。
    扶峰入棺。
    灵棚扯开,长街十里,扶峰无子嗣,然而披麻戴孝的男人却挤满了灵棚。江州四县学堂内,教书匠竟有七成恸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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