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需要两名主帅,十万兵员。详细内情,我已与陛下研究了三天,此战非同小可,稍后会为各位详细说清。”
    李庆成静了,说:“暂休朝。”
    朝臣们纷纷到金銮殿外去,黄谨上前关上殿门,殿内唯余李庆成,张慕,唐鸿与方青余四人。
    李庆成道:“唐鸿,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唐鸿看了张慕一眼,开口道:“那么就只有张慕了。”
    李庆成取过锦布,黄谨忙润了笔,交到李庆成手里,又解开玉玺上的黄布。
    “方青余、张慕二人,张慕为主将,方青余任副将……”李庆成落笔。
    张慕道:“陛下问过臣了么?”
    李庆成答:“保家卫国,还有条件谈么?还是……你想来龙央殿睡一晚上?”
    方青余哈哈大笑,李庆成抬眼,挑衅地看着张慕,随口道:“或者,待你得胜归来,朕陪你睡一晚上?”
    唐鸿额上三条黑线,一副惨不忍睹的神情。
    张慕不为所动,静静看着李庆成。
    李庆成道:“就这么定了,给你们十万兵马,一月后出征。”
    张慕道:“你先成婚,拖得太久了。看到你成婚,我才能放心出征。”
    李庆成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若不成婚呢。”李庆成冷冷道。
    张慕答:“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庆成道:“这可是你说的,传钦天监择日,这月就成婚。”
    帝君大婚,昭告天下,群臣到贺。
    那一天,李庆成在龙央殿前站了整整一晚上。
    翌日午时,鹰队左军,御林军右军在午门外等候。
    孙嫣的马车从京师孙岩的尚书府启程,沿路穿过喧闹长街,两道百姓喧哗围街。
    马车进南华门,大门砰然关上,孙家终于如愿以偿,把皇后嫁进了宫中。
    马车停,张慕策马冲来,两军整肃,最重要的人不在。
    “陛下呢?”张慕问道。
    侍郎方青余懒洋洋地耸肩。
    张慕吼道:“陛下呢?!”
    燎原火在阳光下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空空如也。
    张慕撮指吹响,海东青展翅飞来,划过蓝得刺眼的天空。
    “陛下说皇后还没来,想自己先去走走。”鹰侍队长赵楚天道:“唐将军已去寻了。”
    张慕低声朝海东青说了句话,海东青迟疑片刻飞起,飞向宫内东隅。
    皇后的马车便在午门外晾着,近万御林军与八十名鹰卫站在地下晒太阳,朝臣议论纷纷。
    张慕骑着燎原火,一路冲过后宫,跃过花廊的围栏,跟着海东青朝东去。
    东宫,龙央殿外的花园里,海东青扑打着翅膀落在假山上。
    张慕无声无息地踏出一步,听见假山后,李庆成在自言自语。
    张慕从假山的洞望过去,见李庆成一身连环金甲,席地而坐,面对花园角落,身前摆着不少东西。
    一幅画,是亲母韩嵘的像,摆在左手边。
    一枚桃核,一个绳结,一枚缺了半的玉璜,摆在右手边。
    李庆成静静地看着那些东西发呆,张慕也没有说话,腰间系着另一枚玉璜。
    “庆成。”张慕说:“时辰快过了。”
    李庆成略一震,缓缓道:“时辰早就过了,你到现在才知道?”
    张慕解下腰间玉璜,交到李庆成手中。
    张慕:“成婚罢,这个是慕哥的贺礼,给你媳妇。”
    李庆成接过玉璜,张慕道:“走。”
    李庆成把张慕猛地一推,张慕冷不防被推了个趔趄,紧接着不由分说抬手便揍,对着张慕拳脚交加,张慕退了半步,再沉默地站稳。
    李庆成没有说话,双眼通红,拳脚落在张慕身上力气不大,张慕卸去全身内劲,任其拳打脚踢。
    “大家谁也不欠谁,扯平了。”李庆成道。
    “不,没有。”张慕道。
    他猛地揪着李庆成,把他按在墙上,低头吻了上来。
    刹那间,晚春满院桃花纷扬,落红飞血。
    午时三刻,燎原火穿过午门而来。
    李庆成骑在马上,神情麻木,张慕牵着马缰,唐鸿喝道:“中军参拜――!”
    御林军齐刷刷下跪,排山倒海地大喝:“吾皇万岁!”
    张慕单膝跪地,李庆成下马,走出一步。
    张慕跟上,众鹰卫整齐划一下马,追随于李庆成身后。
    李庆成在距离马车十步之外停下脚步,张慕一手按在天子肩上,轻轻前推,李庆成只得再次举步,走向马车。
    女官揭开车帘,孙嫣噙着泪,李庆成双眼通红,低声道:“皇后?”
    孙嫣低着头,李庆成淡淡道:“这可遂了你们的意了。”
    张慕落寞地站在大日头下,许久后漠然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鹰侍们纷纷起哄。
    李庆成一哂,放下车帘,上马入宫。
    换袍服,帝后一身黑红相间的婚服,于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李庆成牵着孙嫣柔荑,一直面无表情,沿路到明凰殿参拜李谋,祭告李家列祖列宗。
    韩嵘早殡,方皇后已死,李庆成与孙嫣为一名与亲母生前交好的老太妃奉茶,取封散于宫人,又接受众兄弟道贺。
    傍晚在御花园中摆桌,设宴款待群臣,李庆成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桌下,被方青余亲手抱回延和殿内。
    月上中天,红烛高烧,满殿红彤彤的一片。
    三更时,李庆成仍穿着黑红相间的帝袍,醒了。
    “什么时候了。”李庆成道。
    孙嫣坐在案前,看着盒内的白绢出神:“三更。”
    李庆成道:“你歇着罢,朕出去走走。”
    御花园里唯剩在春夜微风中闪烁的灯笼,李庆成出了殿,黑暗里跪着一个人。
    “慕哥。”李庆成道:“你只说让我成婚,可没说让我做别的。”
    张慕沉默跪着。
    过了很久很久,李庆成转身入殿,摔上殿门。
    一刻钟后,殿内摔出来一个盒子,砸在张慕头上,内里东西掉了出来。
    张慕缓缓拾起玉璜放好,收进怀里。
    “告诉他。”李庆成的声音冷淡而无情:“完事了,他可以滚去出征了。”
    三天后,张慕与方青余领兵出征,李庆成喝完壮行酒,众将一饮而尽。
    “青哥。”李庆成道:“祝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嗳。”方青余笑道:“谨遵陛下吩咐。”
    李庆成看了张慕一眼,把酒碗扔了,什么也没说,走了。
    长乐二年冬,张慕,方青余率十万大军兵压玉璧关。
    张慕带去了四十名鹰卫,李庆成与唐鸿坐镇京师,朝中两班鹰卫轮流以军营互传军情,不经信差,不过驿站,千里信报一日一夜可至,直至此时,朝中百官方深知军鹰之能。
    方家剩下两万人,方皇后身死之后,镇疆大将把兵员扩充至五万,然俱是新兵,张慕与方青余率领的则是西川军与骑都卫中的精锐,大半又在枫关抗击过匈奴。
    十万大军分数队,在玉璧关下决战,一场漂亮的胜战后收编镇东军八千战俘。
    方青余势如破竹,杀出玉璧关,衔尾追击,行军绝山,剿除了方家最后的残余势力。
    早朝时,海东青飞进皇宫,带着一道红封的战报落在金案上。
    李庆成拆开军报,说:“看看东疆军情如何?”
    绝山沿路八百里,方氏势力全线溃败,张慕与方青余回守玉璧关,请求接下来的旨意。
    朝臣大贺天威,唐鸿却不作声。
    散朝后,李庆成缓缓走过御花园,身后跟着唐鸿与孙岩。
    “你想让谁去当东疆参知?”唐鸿忽然开口道。
    李庆成转身道:“你说呢?”
    唐鸿眉头拧起,数年来他统帅御林军,推演沙盘,这次的东疆剿叛一事京师运筹,功劳他至少占了近半。
    唐鸿摇了摇头,道:“不好说。”
    李庆成道:“你去通知兵部尚书,发全国征兵令,只怕马上又要战了。”
    孙岩说:“这又是为何?”
    李庆成答:“方家一定与匈奴人有所勾结,这一次匈奴人为什么不协助他们,你知道么?”
    孙岩茫然摇头,李庆成说:“若东匈奴势弱,说不得会联合方家,拼死一搏。如今东匈奴人放任方家落败不管,料想已成气候,坐看我大虞军内斗拼个两败俱伤,下一步就是举兵进犯玉璧关。”
    唐鸿点了点头,这是他早就与李庆成商量好的,李庆成又道:“把十万兵员暂时都驻扎在那里,不要动任何人,让方青余带着鹰卫回来述职,张慕依旧镇守东疆。”
    是年开春,方青余凯旋归来。
    没有迎接的队伍,没有封赏,一回来就被抓到大牢里去了。
    李庆成密令天下各州加急征召兵员,朝中无人知晓,第一年新法取得巨大成效,白银涌入国库,又是一个丰年。
    然而刚入库的白银又成山成海般地花了出去,国库再次虚空。
    李庆成又开始捣鼓新花样,按着孙岩让他出钱,只不过这次的籍口是“借”。他要一战平定黑河以南的领土,把匈奴人全部赶回狼山去,解决所有的问题。
    在那之后呢?
    唐鸿总觉得,李庆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慎密计划。就像一个在拼命攒钱的人,为未来计划好一切。然而,他要在未来做什么?
    连孙岩也察觉到了。
    “你说陛下有什么打算?”孙岩问。
    方青余在囚室里嚼小菜,漂亮的双眼闪烁,笑道:“我怎知陛下有什么打算?”
    孙岩道:“我实在觉得奇怪,说一时嘛,又非一时,看此刻陛下打点的,俱是千秋万世的打算,难道一切安定后,陛下就要撒手不管?”
    方青余哂道:“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孙兄,伴君如伴虎,如何作想?”
    孙岩苦笑摇头。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孙岩说完起身。
    方青余又问:“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孙岩随口道:“快了罢,马上就要大赦天下了。”
    二月,孙嫣产下一子,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方青余赦了死罪,指任御前侍卫,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李庆成住回龙央殿,夜间自己一个人住着。不纳妃,也不与孙嫣同房,只白日间下朝后前去看看儿子,他对孙嫣孤僻得几乎不近人情,对儿子也没有多少父子之情。
    鹰队的守夜只派一人,另一人则是方青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夜里,李庆成裹着被,躺在龙床上,问:“你猜我在想什么?”
    方青余在外笑答道:“你在想,得给那哑巴按个什么罪名,把他抓回来,依样画葫芦一番,让他也来守夜,人便齐了。”
    李庆成嗤笑一声。
    “我心里不踏实。”李庆成喃喃道:“事儿还没办完。”
    “为什么不踏实?”李效问。
    许凌云看着李效的双眼,说:“他不想当皇帝了,想把江山镇稳,再传位给太子,潇洒一撂摊,过他向往的日子去。”
    李效道:“他向往什么?”
    许凌云眉毛动了动,答:“向往枫山,向往西川,向往江州,向往自由自在,不受约束,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李效道:“所以成祖才急着把一切事办完,要在短短几年中废旧制,推新法,扫荡东疆……为的便是能走,孤明白了。”
    许凌云轻轻道:“明白了就好,睡罢。”
    65、 鹤顶红
    翌日江州空气骤然闷了下来,天际将雨未雨,黑压压的一片天,许府上点了灯,李效就着昏暗的光线用过早饭。
    扶峰还未起来,许凌云过去探过,在睡觉。
    李效道:“不妨,让先生睡足就是,老人需要多睡会。”
    许凌云记起昨夜一晚上不曾听闻扶峰咳嗽,难得的有一夜安生觉睡,便拢上房门,打手势吩咐老仆把药煎上,搬了张竹椅在廊前让李效乘凉,自己坐在一边。
    空气闷热,黑天中闷雷滚滚,看样子即将有一场雷雨。
    许凌云翻了翻书,剩下五页。
    李效说:“成祖要亲征了?”
    “没有。”许凌云缓缓道:“最精彩的时候要来了。”
    “成祖在朝不足五年,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有人对他的评价是无情,有人的评价则是感情用事,全无章法。他时而冷酷无情,孙嫣生下了皇子,他没有半分为人父的形象。时而又感情丰富得过剩,像个得癔症的病人。时而疑心病重,对身边任何人都不相信,却又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效道:“也只有孙皇后受得了他。”
    许凌云苦笑道:“自生下太子后,孙皇后就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长乐二年冬。
    方青余趴在御书房的案前爬了两圈,背上趴着李庆成的儿子,咯咯地笑。
    小皇子名唤李元徽,牙还没长出来,九个月大。
    李庆成忙着看折子,没空去看他,便让奶妈把儿子抱来御书房,在方青余背上套了个马鞍,让儿子骑着,再令方青余到处爬,顺便逗他的儿子玩。
    方青余入宫当侍卫时李庆成已九岁了,自不能玩骑马这种无聊游戏。
    若那时李庆成三四岁,倒是可以考虑,方青余也乐得情愿,父亲骑不上,便换儿子骑着玩也是可以的。
    “你喜欢小孩么。”李庆成淡淡道:“你也三十了,喜欢的话不妨自己去娶个媳妇。”
    奶妈把李元徽抱开,方青余起身拍了拍膝盖,今年方青余已三十了,张慕也已三十二,两人都尚未成婚。
    “我这一辈子都是给你的。”方青余随口道:“成什么婚。”说毕走到御书房外,继续站值。
    李元徽在龙椅一旁,抱着李庆成的脚不住晃,李庆成哼哼几声,陪着他晃,把一叠弹劾书扔到旁边,倚在椅背上,淡淡道:“念。”
    黄谨接过那叠信,恭敬打开。
    “四王爷李巍,招兵买马,暗藏祸心……”黄谨抽了口冷气:“这……陛下?”
    李庆成揉了揉太阳穴,道:“听到了么?招兵买马,暗藏祸心。还惦记着你害死他女儿的那事。”
    方青余笑道:“把臣的脑袋送去罢,别再砍自己手指头了。”
    李庆成冷冷道:“下一封,最近揭发造反的可真多呐。”
    黄谨换了一封,又抽了口冷气,眼望李庆成。
    李庆成道:“看什么?让你念就念。”
    黄谨:“朔边大将军张慕,与匈奴勾结,招兵买马……”
    “……暗藏祸心。”李庆成与方青余同时接口,都会背了,来来去去都是这几句。
    黄谨忙笑着点头,又道:“这写信的人,像是在东疆呆过。”
    “哦?”李庆成道:“还说什么了?”
    黄谨道:“江州参知韩沧海……”
    李庆成:“退回去,把上一封揭发张慕的念完。”
    黄谨:“是,是,启奏陛下,此人说得甚是详细,张慕将军自镇守东疆伊始,未曾回京述职,平日在东疆足不出府。”
    “东疆冰天雪地,不出府有什么奇怪的。”李庆成道。
    黄谨:“据说张将军每天都看着一块玉璜发呆,那玉璜是先帝亲手给他父亲张j的信物,又对旁人说……”
    “对旁人说?”李庆成忍俊不禁。
    黄谨:“是,张慕他对人说,当初大虞江山,本应分他一半,有玉璜为证,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言语呐!”
    李庆成不吭声,黄谨又道:“如今陛下派他去守玉璧关,这厮便终日看着玉璜,怀恨在心。还说,早知道就喝了当年那杯酒。”
    李庆成点了点头,表情不现喜怒,黄谨接着说:“塞边时有交战,秋末小股匈奴人进犯,张慕将军俘了一队人,其中有名匈奴少年被抓到将军府上,关了起来……”
    李庆成道:“接下来是通敌了么。”
    黄谨谄笑道:“这信上说,张慕对那匈奴少年青睐有加……亲自吩咐,不得难为了他。据说这名少年,叫做诃沫贴摩儿。”
    “张慕还对亲卫说,当年他的老父,是被先帝一把火烧死的。”
    李庆成眉头拧了起来,黄谨压低了声音,在李庆成耳边说:“陛下,你看接下来还有一封,是说孙岩的。”
    李庆成道:“孙岩怎么了?”
    黄谨:“信上说,孙岩与张慕暗中勾结,本朝律法,以十七策为令,镇疆武将不得勾结朝中大臣,这……”
    李庆成不置可否,黄谨看得惊心动魄,又道:“还说孙岩倾家财资助张慕招兵买马,准备举兵谋逆,这这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李庆成道:“谁当值?外面来个人。”
    一名鹰侍入内,李庆成交出两封信,问:“今天哪只鹰负责盯南华门。”
    那鹰侍答:“回禀陛下,是赵楚天和他的鹰惊帆。”
    李庆成说:“把信给他,让他放鹰去追查投这两封信的人。”
    黄谨登时打了个寒颤,未料李庆成还留了这一手,鹰侍接过信前去办事,方青余道:“还能找到送信的人?”
    李庆成懒懒道:“当然,这些鹰都厉害得很,每天在南华门楼上盯着,谁塞的哪封信,鹰看一眼,便能认出那人相貌,小事也罢了,大事怎能不追?”
    方青余:“你就天天派鹰去守?”
    李庆成:“这不派上用场了么?”
    当年方皇后临死前那番话,在李庆成心底埋了根刺,殿上唯孙嫣,方青余,唐鸿,张慕四人及八十名鹰卫,不可能是这些人走漏风声。
    那么知晓鹰羽山庄大火的人,还会有谁?
    这个投信的人,定与当年内情有关。
    李庆成又道:“继续念。”
    黄谨神色如常,开始读另一封信。
    “江州参知韩沧海,意图谋反。”
    李庆成:“……”
    黄谨道:“这人……提及韩沧海用的兵器,乃是七尺八寸长的一根天外陨铁制成的‘磐龙棍’,那磐龙……可是天子才能用的呐,韩沧海竟敢用磐龙棍当兵器,其心可诛……”
    李庆成起身,一脚踹翻金案,奏折飞了满地,将金案连着黄谨直踹出御书房去,乒乒乓乓的一阵巨响。
    “臣罪该万死!”黄谨哭喊着爬进来,磕头磕得咚咚响:“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李元徽被吓得尖声大哭,奶娘忙哆嗦着把小皇子抱走了。
    李庆成在御书房内站了一会,道:“传兵部尚书。”
    是年腊月,玉璧关换防,一封圣旨轻飘飘落在张慕案前。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慕漠然道:“我不回去。”
    李庆成连下七道御旨,最后那封上只有五个字:不回京就滚。
    一名鹰卫带着海东青前去宣旨,手上拿着李庆成的玉璜。
    “张将军。”那鹰卫道:“你再不回京,陛下就要亲自过来了。”
    海东青在张慕的案前抓书,张慕道:“他让我回去做什么?”
    鹰卫如实道:“陛下说,请张将军喝酒。”
    张慕:“他怎么知道的。”
    鹰卫茫然以对,张慕沉默了。
    漫天大雪,三九寒冬。
    孙岩坐在金銮殿上,就着火炉,李庆成坐在高处,海东青飞进来。
    “来了么。”李庆成问。
    鹰卫道:“来了,在京师街上,正向皇宫赶,属下先来报信。”
    李庆成点头,孙岩道:“陛下召见了哪位大人?”
    李庆成不答,取过一个装满红膏的碟子,说:“孙兄认得出这是什么不?”
    孙岩抬头朝案上看了一眼,摇头道:“臣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这个呢?”李庆成取过一个玉瓶,晃了晃,倒出两枚药丸,笑道:“这个估计就更不知道了。”
    孙岩尴尬笑:“臣孤陋寡闻,有所不知。”
    “这药丸叫‘醉生梦死’。”李庆成说:“吃了它,这辈子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连带着死后转世的下辈子,也都记得前世往事。”
    孙岩诧道:“还有这等奇方?这不就等同于活了两世人?”
    李庆成漫不经心道:“可不是么,若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寻见这药吃,简直就是与天地同寿了。”
    孙岩半信半疑点头,李庆成又道:“孙兄信么?”
    孙岩笑了笑,摇头。
    李庆成又道:“来世的事,谁也说不准……”说着把药丸放进碟子里,滚了一层红色的药膏,取过银勺,轻轻拨弄,令药膏蘸满在药丸外,成为一层厚厚的包衣。
    孙岩忍不住道:“碟子里的又是什么?陛下在配药?”
    李庆成笑道:“鹤顶红。”
    孙岩登时愕住,不知李庆成是什么意思。
    海东青看了一会,叼过桌上另一丸未沾鹤顶红的醉生梦死,仰着脖子就朝肚里吞,李庆成忙道:“哎!”
    李庆成忙一手扼住海东青脖子,调转银勺以勺柄去掏:“不是给你吃的!给我吐出来!”
    又挖又抖,终于把醉生梦死挖了出来,边上缺了一小块,李庆成又捏开海东青的喙朝里看,料想被吃了一点,只得作罢,随手一扔,海东青飞走了。
    孙岩道:“陛下的意思是……”
    李庆成把两枚药丸都滚满了鹤顶红,舀出碟子,摊在宣纸上晾干,淡淡道:“最近收到不少谋逆的劾信,朕已派人去彻查。若无事也就罢了,若查出来是真的……”
    孙岩瞳孔倏然收缩,李庆成悠然道:“直接赐死么,朕下不了手,便打算赏他一枚醉生梦死吃,这辈子了结恩怨,自去转世投胎罢,谁也不亏欠谁。”
    张慕孤身一人回到京师,入金銮殿时大门砰一声紧闭。
    殿内唯剩李庆成与孙岩,张慕三人。
    66、 琅琊城
    张慕:“什么意思。”
    李庆成:“把人带上来。”
    大门洞开,两名侍卫拖着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在地上。
    “认识他么。”李庆成凝视张慕双眼道。
    张慕躬身检视那具尸体,眼中充满疑惑,旋即摇了摇头,神色又十分迟疑。
    李庆成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张慕摇头。
    李庆成:“当真认不得?”
    张慕始终不说话,眼底带着一丝迷茫,似在艰难地搜索记忆中的印象,李庆成笑着说:“好像认得,又仿佛不认得了,没有说过话,但总感觉在哪儿见过?”
    张慕最终点了头。
    李庆成取出两封信,朝张慕一扔,落在他的脚前,冷冷道:“看清楚了。”
    张慕拆开其中一封信,借着昏暗的灯光审视。
    “有这回事么。”李庆成道。
    张慕答:“有的有,有的没有。江山不要,旁的东西,时时在心里惦记着。”
    李庆成:“对谁说过?”
    张慕:“没有对人说过,都放在心里。”
    李庆成长吁一口气,淡淡道:“谁这么能耐呢,连你心里的事都猜了个准?”
    张慕看着那具尸体,总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两道英挺的折刀眉拧成一个结,最后说:“我不知道。”
    “但他说的那些,你确实是知道的。”李庆成道。
    “你后悔了,后悔当初那杯酒没喝。”李庆成的眼中带着笑意:“是么,张慕成?”
    张慕抬眼注视李庆成,过了很久很久,说:“是。过后我想了许多次,我后悔了。”
    李庆成大获全胜,有种得逞的快意,他终于赢了。
    “那么,再赏你一杯?”李庆成舀起一丸沾了鹤顶红的醉生梦死,舀进空杯里。
    当啷一声清脆悦耳,药丸在杯中打转。李庆成拾起杯,轻轻放在案角,杯口朝向孙岩,却看着张慕的双眼。
    孙岩的气息窒住,上前一步,跪在李庆成面前。
    “陛下。”孙岩道:“孙家为陛下兢兢业业这许多年,从未有过丝毫不臣之心,陛下对嫣儿的娘家也是照拂有加,张慕一辈子都给了陛下,请陛下三思!”
    李庆成眉目间带着笑意,孙岩猛地俯下身去,额头杵着地面。
    张慕端过杯子,对着昏暗的灯光端详杯中殷红如血的药丸,看了很久不作声。
    “放了什么。”张慕说。
    “鹤顶红。”李庆成轻描淡写地答道。
    张慕:“以后,好好照顾你自己,慕哥先走了。”
    说毕将杯凑至唇边。
    “等等。”李庆成道。
    张慕的手凝在半空,四名早就得了命令的鹰卫上前,两名取走毒药,两名按着张慕的手臂,张慕被按得躬下身去,单膝跪地。
    李庆成爆出一阵乐不可支的大笑,仿佛恶作剧得逞,接过鹰卫们呈来的毒药,放回玉瓶里,加上塞儿。
    张慕始终神色如常,不愤怒,也不询问,在殿前跪着。
    “大将军的职衔可以除了。”李庆成道:“回去当你的鹰奴罢。”
    “我犯了什么罪?”张慕漠然道。
    李庆成:“你没有犯错,但你有过这个心思。否则为何有人来劾你?定是你给了人可乘之机,退下罢。”
    是日起,张慕以莫须有之名领罪,官降三品,领鹰奴之职,赵楚天退居副队长。
    方青余则领到一把破月弓,以戴罪之身受封东疆参知之职。
    “臣这可就走了。”方青余笑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也给臣按个谋逆造反的名头?好让臣回来?”
    李庆成面无表情。
    方青余唏嘘道:“各位大人,千万记得陷害方某,这可去了。”
    “滚。”李庆成冷冷道。
    翌日,方青余前往东疆换防。
    张慕开始值夜,李庆成的心里终于踏实了。
    天寒地冻,龙央殿内火盆生得旺盛,松枝噼啪响,李庆成在殿内躺着,张慕在殿门口站着。
    李庆成小声道:“咱们要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面地站着,肩并肩地躺着。”
    张慕在殿外答:“等你走下来的时候。”
    李庆成说:“从哪里走下来。”
    张慕:“龙椅上。”
    李庆成:“然后呢。”
    张慕:“然后不再回去坐着。”
    李庆成说:“那只有等下辈子了。”
    张慕沉默了,李庆成又道:“所以你想清楚了,那酒还是得喝,是不?”
    张慕:“你既都已明白了,又何必问我。”
    李庆成说:“慕哥,你不知道。当初在江州喝下酒的那一刻,你的庆成已经回来了。”
    张慕:“我知道的。”
    李庆成道:“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喝。”
    张慕如实道:“我想喝时,酒被姓方的抢了。”
    李庆成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在被里蜷起身。
    三年了,他忽然就发现,在这悠久的岁月中,先前的输赢已不重要,张慕站在殿外,李庆成睡在殿里,往事犹如隔世,彼此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光里。
    那些事,那些人,琐碎飘散,风过无痕。
    “我要走了。”李庆成道:“没意思。”
    张慕微一震,愕然以对。
    李庆成喃喃道:“待我把东疆平了,现世安稳,慕哥你就抱着我……从太液池边跳进去,咱们循着水路一直游,游出城去,能么?”
    “你说什么?”张慕的声音带着颤抖。
    李庆成轻轻道:“我把皇位留给元徽,咱们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从护城河下出来,骑着一匹马,到枫关去。”
    张慕:“你……庆成?”
    李庆成说:“慕哥,进来,我有话想对你说。”
    殿门被推开,李庆成把一个卷轴交给张慕,缓缓道:“把它放在明凰殿里,你要看看么?你可以看,看罢,喏,我没想着杀你。”
    张慕接过卷轴时,左手仍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李庆成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张慕缓缓展开,那是一份遗诏。
    “有唐鸿在,孙岩在,方青余去守着东疆……”李庆成疲惫道:“我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我打你骂你,奚落你,恨你,赶你走,都是假的……”
    张慕脚步声远去。
    “我说,咱们早就完了。”李庆成看着墙壁,喃喃道:“能再从头开始一次么?”
    张慕发着抖,跪在明凰殿的尽头,把遗诏放了进去,再回来时,李庆成已睡熟了,张慕没有叫醒他,缓缓进殿,跪在龙床边,呆呆地看着他。
    李庆成已为人父,面容较之昔时成熟了不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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