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在原地愣住了,他自诩见多识广,却实在是没见过这般自来熟之人。

    “三爷,那位贾公子在前面招手呢!”身后的小厮上前轻声提醒道。

    抬眼看去,只见贾宝玉已经走到前面路口处,正兴高采烈地朝自己这个方向振臂而挥,卫若兰环顾四周,果然不少路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面色骤然冷下来,冲着小厮吩咐道:“锄禾,你先带着东西回府,半柱香后让杨管事到此处寻我——当午,你跟着我走!”

    锄禾与当午跟在卫若兰身边伺候已有几年了,见他这般神色,声音亦不同于寻常,心知自家三爷现下心中不爽快,忙连声应诺。一人将买的大包小包尽数抱着离去,另一人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卫若兰身后,朝贾宝玉而去。

    “不知贾二公子如今读的什么书?”卫若兰不喜不怒地问道:“对了,当年荣国公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我常听闻荣国府子弟中,惟君与荣国公肖似,想必这武艺亦是一流了。恰好明日城外通驱马场有一场蹴鞠,素日与我交好的几位世子公子皆欲玩耍一番,不知贾二公子可有兴趣?”

    贾宝玉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身子不大爽利,好不容易得了由头避开读书之事,又有祖母庇护,免去严父管教惩责,这心思正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他成日里只想着与家中姐妹斗诗嬉乐,或与外面一干同道中人赏花饮酒,不知沾染了多少邪魔外道,早将那些四书五经什么的丢开手去了。

    此时听卫若兰提起这话,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何必提起?平白扫了兴致......好兄弟,不瞒你说,我才大病了一场,哪里有那些心思呢?若说蹴鞠,我家里怕我摔着,因此并不曾多费心思练习,骑射只是勉强够看,若要上场却是万万不能的!”

    卫若兰听他一番话说得实在,并无弄虚作假吹嘘充阔之嫌,面色倒也缓和了些:“既如此,贾二公子便该好生休养才是,怎么反而出门吹风呢?”

    说话间,俩人已行至一处小摊前。

    “实不相瞒,我今日出门,却是家中姐妹嘱咐我带些东西——”贾宝玉伸手翻了翻摊位上摆着的小件木雕,笑道:“我家三妹妹心思灵巧,性子最是爽利不过,多少金银珠玉全不爱,偏喜欢这些乡野间的小物,时常求我帮她买些。我前儿才得罪了她,自然得买些东西回去讨好讨好!”

    这一席话出口,卫若兰神色微变。哪里有在外男面前谈及家中未婚女子的道理?一家子名声还要不要?何况卫家与贾家关系并不十分融洽亲近......若非贾宝玉神色坦然目光澄澈,卫若兰险些要将他当成那起子拉纤保媒的人了。

    “贾二公子日后在外说话还是谨慎些好,未嫁女儿的事情岂能随意挂在嘴边?”卫若兰想想自家二姐和三妹,不免多了句嘴,话出口后又觉得不妥:“是我多言了,请贾二公子勿要放在心上。”

    贾宝玉正在检查木雕上有无未打磨光滑的木刺,闻言,直身抬起头来,疑惑问道:“卫公子这是何意?家中姐妹与我皆亲近得很,带些东西又有何妨?”他竟是全然不明白卫若兰的重点在哪儿,面上带出些许遗憾和不屑:“素日我常听说卫公子风姿见识皆是不凡,没想到你却也是个俗人!”

    听他这话,卫若兰整个人简直惊呆了,想起几位好友每每提起宁荣二府时意味不明的神情,心中顿悟。

    “贾二公子既然嫌我这个俗人,那我便先行告辞了!”卫若兰瞧着贾宝玉满眼的鄙夷,心中登时来了气,眼一瞥瞅见他身后的长随欲言又止,心中冷笑,拱了拱手,不待贾宝玉出声,便转身而去。

    贾宝玉愣愣地看着卫若兰离去的背影,一时间又是欣羡又是遗憾。如此肃肃清朗的人物,竟全没有与此风仪相衬的情思,可惜可惜!再一想卫若兰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走人,对比北静王爷的热情周致,实在是有云泥之别,难怪此人虽有佳名在外,北静王府的文宴却从来不见他的身影,实非同道中人呐......

    好一番摇头顿足、唉声叹气之后,贾宝玉瞅了瞅摊面,只觉得往日里灵气十足的小玩意儿们都失了色,便兴致缺缺随手抓了几个,抬脚离去。

    “三爷?三爷!”

    卫若兰闷不做声地快步走着,便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回头一看,果然是被锄禾急急忙忙找来的红泥。

    红泥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到了卫若兰面前:“给三爷请安!不是说三爷被那贾宝玉缠住了么?您可千万得离他远些,免得坏了您的名声呐!”说得难听些,贾宝玉的性子有些拎不清,又时常同那些走马斗鸡、眠花宿柳的纨绔们混在一块儿,因此一听锄禾所言,他立马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瞧你急的!”卫若兰瞧着红泥四下打量、一副忠心护主模样,心下好笑,他抿着嘴摇摇头,觉得自己先前同贾宝玉计较简直忒掉份儿:“他大庭广众之下叫我,不理不睬毕竟不大好,故而才跟他多说了几句。不过,话不投机半句多,和他谈话实在是叫人提不起兴致来。”

    红泥长舒了一口气:“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他从袖里掏出帕子抹了抹脸,脸上现出些笑影儿来:“小的方才从府中出来,却见宜倩姐姐引着秦老夫人往上房去了,您可要回去拜见?”

    秦老夫人?卫若兰怔愣了片刻,思绪转得飞快,想到什么,他微微地抿嘴笑了。

    秦长安殿试被点为状元后,便被授了翰林院修撰一职;翰林本就清贵,兼他连中三元,算得上大康文坛盛事,已被史官一笔记录,因此身份更加不同。

    当时卫若兰曾与他提过婚嫁之事,不想卫老太太闷不做声地看中了他做孙女婿,令卫若兰私底下探口风。卫若兰权衡再三后,觉得自家二姐姐与好友竟是十分般配,因此便暗中与他说明。

    秦长安拜见卫老太太时曾偶然见过卫倚竹一面,又瞧过卫若兰常佩的荷包,心中早就钦慕。他并非莽撞性子,况婚姻大事需父母之言,因此已命人接母亲并一双弟妹来京,前日方到。

    想来秦伯母这是来相看二姐姐了......虽说昨日自己才去秦家拜见,不过那是以人家儿子好友的身份;今儿秦伯母登门,自己可就是传说中的娘家人。卫若兰轻轻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欣然点头:“自当回去,走吧!”

    只说贾宝玉同卫若兰不欢而散,便归家去了。素日他到哪儿都是受人捧着的,被卫若兰这么冷待,一路走着,心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

    “宝二爷,前面便是薛大爷家铺子,昨儿小的听梨香院的兴福说,薛大爷家铺子里新进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您可要进去瞧瞧?”今儿跟着贾宝玉出来的小厮名唤茗烟,从来最懂主子的心思,他见贾宝玉闷闷不乐,眼尖瞟见不远处的薛家商铺,忙出声献殷勤。

    贾宝玉怏怏抬起眼:“去瞧瞧吧!”

    一进铺子,迎面便见一人迎上前来,五官生得颇为俊秀,可惜却被眉宇间那股子粗莽气给坏了美感,圆溜溜的眼睛带着些轻佻地左顾右盼,咧嘴一笑,除了三分豪气,余下的便全是呆傻。莫怪市中之人皆称他为“薛大傻子”。

    此人名唤薛蟠,字文起,与贾宝玉乃是姨表兄弟,薛家乃是皇商,自打薛父亡故后,举家投往京城,现如今便住在荣国府的梨香院。

    说到这儿,便不得不提那宁荣二府的乌糟事儿了。

    宁国公与荣国公原本是一母同胞的弟兄,一同随着太/祖皇帝在死人堆里打滚出来,后封了一门两公,实在是荣耀煊赫得很。

    宁公故去后儿子贾代化袭了官,养了两个儿子:长子贾敷□□岁上便死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因他一心想作神仙,成日里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把官倒让给儿子贾珍袭了。这贾珍惯来是爱胡闹的,堂堂王侯公子,竟干出了爬灰的勾当!沾惹的戏子小倌更是数不清,素日偷狗戏鸡的事儿传得京中无人不知。旁人打宁荣街过去,都要唾口唾沫,只骂这宁国府,唯有门口的石狮子还干净。

    再说荣国府,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金陵勋贵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爱读书,最得父亲疼爱看重,因此贾代善临终时上本为此子求恩典,皇上体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又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这贾政娶得金陵王氏女为妻,先有一嫡子贾珠,十四岁进学,很受宗族看重,可惜一病死了,留下寡妻与遗腹子;后王氏又生了个儿子,便是这衔宝而生的贾宝玉。

    贾家太夫人本就偏心不能袭爵的小儿子,因着这孙儿的祥瑞,对二房更是纵容。不仅令大房让出了袭爵之人方能居住的正堂,更是在大儿媳病故后,将管家权给了二房太太王氏。正因如此,这王氏的姐妹方才能拖家带口在荣国府住下,还单独占了一个院子。

    “哎呦喂我的好兄弟,前儿听说你病了,本来还想着去瞧你来着,可巧你来了,省得我再跑一趟!”薛蟠上前来便拍了拍贾宝玉的肩膀,豪爽大笑:“再有几日冯紫英往边关去了,恰巧我新得了一头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贵而难得的,不如咱们带着这个去给他践行,全了咱们兄弟情义!”

    两人直往店铺里面去,闻言,贾宝玉拍掌笑道:“甚好,甚好!难为薛大哥想到好点子——要我说,不如再多叫些人,到时候寻处院子,在院子里架上烤架,摆上好酒,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让云儿紫儿拨弦弄管,唱些小曲儿;那才叫有趣,那才叫壮士气概!”

    听他一说,薛蟠越发兴起了,搓手跺脚在原地转了十几圈,砸吧着嘴,脑海中似已现出来日景象:“到底是宝兄弟,莫怪妹妹常对我夸你仔细,总嫌我莽撞坏事儿!你这主意好、好、实在是好!你先坐,我这边命人去找冯紫英商量!”说罢,便也不顾招呼贾宝玉,风一样直往外面去了。

    贾宝玉见薛蟠兴冲冲出门去,自己坐着,却是越想越得趣儿,便忙不迭起身而去:“同薛大哥说一声,若是商量好了,叫人知会我一声。”便匆匆归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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