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兰话中之意,徒易简自然听得出来,心下对卫若兰将要从军的抵触淡了些,落在卫若兰身上的目光满满是温柔:“这些年来,若非你一再相助,我能有命活下来便不错了,哪里还能去肖想那个位置?兰儿,你和他们,于我的意义是不同的!他们是谋士、是臂助,而你——”

    “咱们何等交情,说这些作甚?”卫若兰心里一跳,垂下眼来,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场面话少说,此番我来却是有事儿与你相商。你可记得当初那本莫名失踪的账册?林先生给我传了信,说是林海曾往姑苏林氏祠堂送过东西”

    徒易简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无奈之下只能结束这一话题,转而忆起往事:“那林如海故去几年,林家家财人丁散尽,如今已是绝户了,便是知道又能如何?”

    听他如此言语,卫若兰叹了口气,一双清泠凤眼寒光一闪:“虽说绝户,可林如海有一女儿,乃是正妻贾氏所出。这贾氏本是荣国府嫡女,因此当年她一病而逝后,荣国府贾老太太便将她的女儿接到京中抚养——”他手指在茶盏圆润的边缘上下划动着:“林如海只此一女,族内又人丁零落,因此以家中百万资财全做了女儿的嫁妆,与贾老太太的孙儿定下婚约。”

    “百万?!”徒易简登时惊呼出声。须知道,前朝动乱平息至今已有三代,大康力行休养生息、蓄养民力,再加天公作美连年丰饶,因此物价低廉。徒易简当年常被卫若兰带着四处跑顽,因此对民间物价再清楚不过,猪肉三四十文钱一斤,鸡子两文一枚;平头百姓人家,以一家四口人来算,一年到头的嚼用,不过只费二十两银钱,这在乡下已算得体面人家了。

    卫若兰点点头,他头一次知晓此事也是吃了一大惊。不过林如海祖上列侯,是随着太、祖皇帝打拼天下的近臣,借着战乱发家是稳妥的;林家几代皆与清流世家结亲,又因着人丁不兴旺,故而历代主母的家私皆留在嫡系手中,累积起来自然不菲;再加上林如海做了多年巡盐御史,在那富贵繁华的扬城岂会攒不下家底儿?

    只是可惜了,林如海精明能断了一辈子,却将女儿错付他人。只说那宁荣二府是何等藏污纳垢之处,林家的清白家声、清白女儿,恐怕都要折在那儿了。

    “那荣国府支使着林家的银钱摆阔充脸面,却苛待人家的嫡女,不顾婚约之事,实在是做得过分了些!”卫若兰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已拆开的信递给徒易简:“林先生与林海乃是同族,论算起辈分,林海还得叫林先生一声伯伯。只是林海当年娶亲外任,便多年不曾回姑苏;兼那贾氏掌家后便不再与姑苏林家来往,故而这层关系便淡了。只是不论怎样,林海这一支总归记在宗谱里......扯远了,还是说说账册子的事情吧!”

    徒易简匆匆将信纸浏览一遍,思量片刻后沉声道:“林海——算起来他曾是父皇的得力之人,可惜当年牵扯到义忠亲王一案,他那巡盐御史的位置做得实在是风波迭起呐!”想到什么,他嘴角蓦地扯开一抹怪异的笑,似讽刺似羡慕:“算起来,父皇待林海的情分倒是不薄!”

    说来这许多的陈年旧事,除了积年的老人外,已经没有太多人知晓了。徒易简之所以清楚,乃是因为身边有个秋月姑姑,卫若兰则是从自家祖母那儿听来的.......

    二十一年前,大康朝堂现“日月相争”之景。其中“日”指的是当时的太子、已故去的义忠亲王徒昭辰,“月”即是时为睿亲王的今上。

    先帝的后宫争斗比本朝更为激烈,致使先帝年过五十膝下仅有三名皇子成人。其中太子徒昭辰乃是嫡长,其母萧皇后虽与先帝鹣鲽情深,但五品小官嫡女的出身显然不能令她底气十足;今上的生母淑妃出身高贵不说,更是诞下了两位皇子,在宫中是独一份儿,因此难免招来萧皇后的嫉恨。

    虽说先帝有意让睿亲王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然而淑妃与萧皇后矛盾难以调和,到先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与睿亲王党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睿亲王的嫡长子徒易卓便是遭了□□的设计惊马而死,年仅十岁。

    当时的林如海正是年轻俊杰,才娶了荣国公嫡女,又被睿亲王招揽,所谓春风得意便是如此。可惜因着妻族是太子门下,他年少轻狂不知世事,竟掺和到睿亲王嫡子惊马之事中!虽说睿亲王查清他也是受人算计,心中到底是有了疙瘩;兼先帝有意平息事端,自然得找几个替罪羊出来,林海便倒霉地成了其中之一。

    偏太子对先帝的爱子之情不以为然,在有心人的挑唆下,见自己手中几位得用干将被贬斥出京,他更坚信先帝有废立之意,竟借着先帝病卧在榻之际,大逆不道地起兵逼宫,威逼先帝退位。睿亲王早有准备,遂将计就计,带领一众忠君不二的武将闯宫门,生死关头救下了已被太子射伤的先帝,将宫中叛逆制服。

    先帝本就年老体衰,被心爱的儿子一箭射伤后,更是心如死灰一般。强撑着将太子废黜圈禁,写下传位诏书,便撒手人寰,顺便带走了对新帝不敬的萧皇后。

    至于萧皇后殉情这种说法,百姓们倒是深信不疑。毕竟萧皇后与先帝夫妻恩爱情深似海的事迹摆在那儿呢!

    今上登基之后便着手肃清朝野,荣宁二府主动投诚而免去一劫,手中兵权亦被卸了干净,虽有国公府之名,却是再也不复曾经煊赫威势。

    林海在那穷荒县城倒是很有些作为,今上登位五年后便被重新召回京城。不过,因着旧事加上他那一干妻族,今上对他自然不能委以重任,因此放他在御史台打磨几年后,钦点他为巡盐御史,暗中却将盐政大事委派给乳母甄氏之子监理。

    盐政上可捞的油水之多,足以令大部分人眼红心热,甄家嫡系独占了这一块儿,自然也惹了不少人。聪明人做事儿自有聪明法子,林海不愿被甄家压制,便索性来了一招祸水东引,让甄氏族中反目内斗,闹得江南官场是动荡难安,最终自个儿成了获利的渔翁。

    不过甄家也并非全是蠢蛋,反应过来后自然要狠狠还击。

    林家几代单传,林海唯一的儿子便折损在这一场争斗中,旋即妻子贾氏也病重离世。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女儿黛玉送往京城岳母处求得庇护,自己则心无牵挂地继续与甄家撕扯。

    “那些都无关紧要!主要是那本账册子——”卫若兰敲了敲桌面,打断了徒易简的思绪:“甄家收受的贿赂、历年来暗中扣下的盐税......纵然陛下仍旧念着与甄家老太太的情分,不与他们计较,可俗话说得好:‘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他是九五之尊,岂能容得臣子长久蒙蔽圣听、猖狂得意么?”

    徒易简微微眯起眼,淡淡地笑了:“安心吧,我若是那起子蠢笨的,岂不是白白辜负了你的襄助?”他慢条斯理地将信纸对折再对折,撕碎后丢进一旁的铜盆里:“甄家在金陵包揽词讼,强占民利,如今我手里已有了两桩,人证物证俱在;再有淫辱良家女子致人丧命的,也有一桩。且缓缓着来,毕竟,我可从来都是纯孝不争的人呐......”

    闻言,卫若兰抚掌而笑,半是欣慰半是赞赏:“你果然还是这般有成算,那我身在边关亦能心安了!”

    见卫若兰如此洒脱,显见的是不曾将自己方才未尽之语听进去,徒易简不由得心中叹息,又是苦又是闷,然瞧着卫若兰提及边关时顾盼神飞的模样,却又觉着无比满足,这心里的滋味儿,怎一个复杂了得!

    二人又闲叙半晌,待在四皇子府用罢晌饭后,卫若兰方才施施然抬脚离去。

    命马车自行先回府,卫若兰带着两个小厮走着消食,直往朱雀大街而去。

    一路上大店小摊,卫若兰走走停停,想到卫倚竹前些日子不慎见了风,至今仍被拘囿在室内不得外出,那活泼性子,定然憋闷得不行,他便捡柳条编成的小篮子、竹根扣成的香盒,皆是颇有趣味儿的小玩意,零零总总拎了一堆。

    “这不是卫公子么?许久不见,前些日子我同冯大哥吃酒时还说起你来着呢!”一道微微沙哑却不失柔糯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卫若兰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将注意力转向身旁那道突兀出现的红色人影,从脚到头打量了一番:脚蹬青缎粉底小朝靴,穿一件团花簇锦大红箭袖,束着金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色倭锻排穗褂子;再往上看,却是春华秋月亦不能夺其颜色,面如冠玉,眉目含笑,端的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宝玉通灵非凡材!正是那荣国府衔宝而生的贾宝玉。

    “原来是贾二公子,失敬失敬!”卫若兰不疾不徐地朝贾宝玉还礼,想到二公子这个称呼,不由得对荣国府又是一阵嫌弃。

    贾宝玉今日出门,原是为家中姐妹挑选些玩物,却不料碰见了卫若兰。卫若兰声名颇佳,来往之人多是英杰俊才,贾宝玉对其风度仪态思慕久矣,却鲜少能有机会碰见他,今日有此巧遇,自然是欣喜不已。

    “卫公子若是要挑选这些小玩意儿,此处的不好,实在是俗不可耐,平白玷污了你的人品——”贾宝玉眼尖瞅见卫若兰身后小厮抱了满怀的东西,一开口便得罪了在旁的摊主:“恰巧我知晓哪儿有更好的,今日得闲,正好领着卫公子前去瞧瞧,也好亲近亲近。”说罢,便兴致勃勃地打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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