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夜走下楼梯,客栈一楼的大厅里站满了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围在他身边的一圈人皆是家丁打扮,只有带头的这人是一身的华服。

    店小二介绍原来这个带头的就是知春堂的大管家,城中人都称呼他春总管。

    大总管初见沐夜也愣了一下,身边一个家丁凑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沐夜刚刚下了阶梯,春总管上前一步,一挺胸一仰头,一脸霸气的说道:“你就是刚刚伤了我家少爷,且夺了他钱财的……那个女飞贼?”

    沐夜柳眉微蹙,回道:“那药是他叫我拿的,我并未夺什么,至于伤他之事,若非他心术不正,我也不会动他。”

    春官家不禁一愣,发现脸前这个有着绝色之姿的女子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并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他沉下气,又道:

    “我家少爷赠药于你本是好心,姑娘你却将他骗到巷子里将他打晕,还夺走了他身上的财物,看你模样还不错,心怎的如此之黑呢?若不是我家少爷在这城里有头有脸,街里街坊都记住了你的模样,这才将及时你抓了个正着。”

    前面的罪状沐夜还算听得进去,直到这大管家给自己扣了一个“抢人财物”的罪名,沐夜怔了一下,当即回他:“我只是将他打晕,并未取走他身上财物。”沐夜想了想,又道:“我离开那巷子时,看见一个乞丐,应是他拿去的。”

    春大总管当即笑道:“姑娘这话未免太牵强,我听手底下的人说,姑娘连拿几包药的钱都掏不出来,你既出手伤了我家少爷,岂有不贪财之说。你这说辞,还是留着到了官府去和县官大人说吧。”说着,大总管一挥手身后走上几个人来。

    沐夜听闻官府二字,立即回头看了看楼上云川的那间屋子,心中暗忱:云川身受伤重,就算她此时能敌的过这群家丁,要带着云川杀出去对他也是极伤的;要是随了他们去官府,一审二查,沐夜的身份恐会曝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在沐夜思量间,几个家丁已走到了她身旁,捉住了沐夜的胳膊。

    先离开客栈再说吧,只要离开了,起码不会波及到云川。

    沐夜已有了决意,准备出了客栈再作打算,可她还没走几步,二楼扶梯上方传来清朗的一到声音:

    “等一下。”

    沐夜一听是云川的声音,惊眸看去,云川站在楼梯高处,面色泛白,居高临下的他翩翩白衣英气十足,垂眸浅笑,只是传给沐夜一个叫她安心的目光。

    春总管抬目看向云川,初见他英姿,也是一震。半晌,方才记得问道:“你是何人?”

    云川移步走下台阶,站立在楼梯中段的位置,依旧是高处,他浅浅一笑,说道:“在下微不足道。只是,娄知县最近正为太子党一事三调回京审查,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他老人家了吧。”

    春总管当是一愣,这等官府之中的秘事,想他也只是偶然间在大老爷在闭门会客时听到过一两句,而云川竟毫不避讳的当众道破,顿时对云川起了几分敬畏。

    “这位姑娘是您的……”大总管立刻改了口,加了个尊称。

    云川茉白的面上扬起一笑,煞是好看,点头道:“在下姓李,她是在下的娘子,我娘子从未出过门,这是第一次陪我赴江南别院,她不善交际,性格偏急,做事常欠分寸,若是得罪了贵少爷,我当亲自上门道歉,只是,财物一说,定是误会。”

    大管家回头看看沐夜,只见她秀丽的容颜上果真泛着淡淡的寒意,自从这位‘夫君’的出现,她脸上的寒气似乎更重了。

    “这事未经查证,是不是误会,还不好说吧。”大总管回道。

    云川笑着,伸手入怀,接着掏出一个钱袋,他将钱袋交给楼梯下的一个小二,小二将钱袋送到了春总管的面前。

    春大总管打开那钱袋一看,眼睛顿时瞪成了大葡萄,他抖着手将钱袋往手里一倒,“咕噜噜噜”滚出几十个金珠子,不是珍珠不是银子,而是一颗颗打磨的又光又亮的纯金的珠子,且不说它本身是纯金的,这颗颗一样大小、一样光滑的做工和技艺,已显示出它们的珍贵。

    “嚯……”

    “我的天……”

    厅内一片哗然。春大总管似是信不过自己的眼睛,当即拿起一颗放在牙间咬了一下,又使劲在身上蹭了蹭,接着一副呆然的样子看着云川,嘴巴还是开着的。

    “大总管也是见过世面的,我且与你直说。我本是京城的商人,携内人同去江南别院避暑,我们在京城里虽称不上是豪门但也是大门大户,钱财……我们定是不缺的。这些金珠是我铺中所产,算不得珍贵,愿以此为赔礼,还请大管家回去转告贵公子,他日我将携内人亲自登门致歉。”说罢,云川持袖微微一拜。

    沐夜抬目,她瞧见云川身子一弯肩头轻颤了一下,他的内脏受了伤,骨头裂了缝,这一拜,只有她知道,那是真正的撕心裂肺的痛。

    春总管又看了那一脸贵气英姿不凡的云川一会儿,再低头看看手里那金光耀眼的珠子,细下心想想:脸前这个贵公子自谦说自己不是什么豪门,可他的店里却能产出如此做工精巧的金珠,要知道,在西皇王朝只有拿到官府的资证才能拥有金矿产金饰,换句话说这个男子在官府中是有后台的。再退一步来说,自己家的公子虽然受了伤,可是,他调戏有夫之妇在先,谁在理谁不在理,一目了然。

    是拿了好处见好就收,还是迎难而上以卵击石?有句话云川说对了,春大总管年纪轻轻就能当得上百年老药堂大院子里的官家,世面是见过的,是非更是懂得的。

    半晌的沉思之后,老脸上终扬起谄媚地一笑,拱手道:“公子哪里话,我家少爷最是喜好结交朋友,公子和夫人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我家少爷要是能交到您这样的朋友,那真是修了福了。误会一场,所谓……不打不相识嘛。”

    春总管赶紧命人松了沐夜,又亲自搀着沐夜走到了楼梯旁,期间,他不着痕迹的将手里的那一袋金珠子揣进了怀里。

    “夫人小心,夫人慢走……”春大总管一路将沐夜送回到云川的身边。

    云川凝着沐夜上下看了看,像是确认过她身上完好无损,这才又伸手掏出一张银票,悄悄递到春总管的手间,低声道:“今日大总管给李某面子,改日李某亲自登门,还仗总管引荐。”

    春总管一面笑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银票,赫然两个大字“一千”晃进他眼中,一颗心直蹦到了嗓子眼,膝盖软的几乎要就地跪下去。

    “李公子哪里话,太、太客气了,往后来了府里,定将李公子奉为上宾,以后啊,您叫小的‘春子’就行了,老爷少爷夫人们都是这么唤我。”那一副讨笑的面容和沐夜初见时的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沐夜以前是不懂金钱的力量的,现在的她,终于明白人们常说的那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意思了。

    “您慢走,李公子。”大管家还要搀着云川上楼,只是云川巧妙的一个反手,抱拳道:“我且看着春总管离去再回,此是礼,无礼不成朋。”

    春大管家拿了大好处,全然顺着云川,又躬了几次身接着带着一屋子的家丁面如春风似的笑着离开了客栈。

    云川瞧着大厅里一群还在傻看着他们的眼睛,凝出一笑,只道:“戏罢了,且散吧?”

    众人惊见云川那宛若谪仙地一抹柔笑,心中登时一突,皆是面泛红润,慌乱中各自低下了头。

    云川这才轻拂了下沐夜的袖子,两人转身向着楼上走去。

    沐夜悄悄看了看他的身后,果然,那一道血口赫然立于他的后肩,鲜血已渗到了他的腰下。他一直站在楼梯上,一直等着众人退去才敢转身,都是因为这一片刺目的伤口。

    沐夜扶着他的胳膊,一步步紧跟在他身旁,拐角的地方,沐夜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沐夜的童年,沐府里多少人打着骂着将她折磨到半死,沐夜却就是不肯说这三个字,第一次说,是在梦里,对着承恩。现实里,这是沐夜第一次对着个“活人”说。

    云川脚下未停,侧头看看她,苦笑着摇摇头:“要你一个弱女子为了我犯险,教你身处险境,这样的我,如何受的起这句……”

    沐夜转过头瞧着他那惨白的面色,心中微微一颤。云川虽总是称沐夜是个弱女子,可此刻瞧着他那柔弱的样子,沐夜觉得若不是身后还有那么多双眼,真想将他扛起或者直接将他抱进屋去,就像她扛尸体时一样。

    不过,无论她对那些尸体如何的好,如何的虔诚,它们都不会回报沐夜。云川不一样,他对沐夜很好,好到,有时候会让她……生气。

    “我们要走了。”云川说道。沐夜刚扶着云川走进屋里,转身将门合上,问道:“你现在这副样子,如何走动?”

    云川扶着床沿坐下,回道:“必须要走。一,知春堂在此处极富盛名,他们若有心要查,很快便能识破;二,所谓财不可露白,刚刚是情急,被迫亮出了财物,这客栈人多口杂,难免会有人起歹念。所以,此处不可久留。”

    沐夜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为何要将那么扎眼的金珠刚在身上,确是容易招人口舌。”

    云川一手捂着发痛的胸口,浅笑而道:“那些是我答应白泥的,是给她把玩的,原本打算回到荆南就给她,只是……”云川脸上的笑略显了苦涩,两人间又静了一会儿。

    “你再休息一下,我回去收拾下东西我们就走。”沐夜起身,走出了屋子。

    屋中安静,云川垂眸,浅叹一气,轻轻道:“白泥,愿你诚如师叔所说,煞人硬己,有惊无险……”

    …………

    昏天,暗地,恍惚中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白泥的鼻中,那又酸又涩的浓重的药味刺的昏迷中的白泥一阵阵皱眉。

    白泥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她觉得脑袋好重又好痛,她想动动手脚却发现整个身体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一动不能动。

    眼皮黏黏的,她试着抬了几次,只觉眼前像是糊了一层很厚的眼屎,除了模糊的一片灰色,什么都看不清。

    就在这动不了看不见的灰暗角落里,白泥的耳朵却是清清楚楚的听清了身边的每一点动静,每一句话。

    “你不要以为你闹绝食,你师父我就会被你牵着鼻子走?!”

    那是一道低沉且话中带着内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白泥初闻这人声不禁心头一颤,她到死都忘不了这人的声音,就是这个天煞的神经病,朝她一个陌路人打出一排暗器,害的她坠下万丈深渊。

    “你心肠好,心肠好不会叫你活下去,只会叫你死的更快。”他的声音似乎很生气,话语里阴狠却又带着一丝无奈。

    “你看看你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骨头,脸上更是没有一点好皮,就算我这宝贝的丹宁膏全部糊在你脸上,可你这鼻骨损了,不补上?是要就此毁容不见人了吗?”

    “咳,咳咳……”又一道陌生的声音划过白泥的耳边。听他咳嗽的声音,咳声中非痰尽是血,且声声入肺。那人一听便是个年轻的男子,气息低弱,似是活不了多久了。

    白泥正在思索着,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攀上了她的鼻子,那只大手捏着她的鼻子来回扯了几下,接着又听那中年男子在她脸前说道:

    “你瞧瞧这鼻子,软而不塌,玲珑如玉,削下来补在你的脸上,刚刚好。”

    听到如此一番“赞美”,白泥被点了穴的身上还是禁不住地一震,她死死的闭着眼睛装着晕,泪水却忍不住的要夺眶而出。

    难怪这神经病不杀她,还救了她,感情,感情这是要废物利用,拿她当药材使啊!

    “师父……”一道虚弱且轻浅的男声飘过。

    那声音完全不同于白泥脸前这个心狠手辣的中年男子,只觉的这年轻的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个好人,因为他的话语中带着满满的不忍,甚至还有几丝恳求的意思。

    “师父,你瞧不出吗?他还是个孩子。”

    中年男子提升又道:“就是因为我瞧他年纪与你相仿,骨质的发育也差不多,虽说长的糙了点,就这鼻子,移给你还算合适。”

    白泥感觉一口内血正顶在她的胸间,喷不敢喷,咽又咽不下去。

    “我不要。”虚弱的男子执拗的回道。

    “不要不行!”一道吼声携着内力响彻山洞,原来这是个山洞,回声在里面幽荡了三四圈,这才渐渐消逝。

    “我在你脸上涂了药草这才延缓了它们的愈合,就差这么一块鼻骨了,现在好不容易寻到了,你敢给我说不要?!我告儿你,如今你要也歹要,不要也歹要!”

    “对不起,师父,我知你是为我好。可是,他也是个活人,有父母、兄弟姐妹,如果他的家人知道自己的亲人被这样对待,又当是何其痛苦?”

    “好,那我杀了他再取不就行了。”说着,手中的晗苍针已对在了白泥的天灵盖上。

    白泥激的一股子内力猛地窜遍了全身,浑身的骨头紧的吱吱作响。

    “师父!”那青年男子也甚是激动,一串剧烈的咳嗽,几口鲜血从口中溢了出来。

    他师父吓的一惊,上前去探,见他如此抵抗,不由口气变软:

    “那、那还有一法,虽说效果差一些,但总比没有要好。我以小刀开其耳后皮肉,取其耳廓软骨,然后缝合,愈合以后根本看不出损伤来的,只是,你脸上许就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山洞里静了一会儿,接着,那微弱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又起:“既然耳骨可行,用我自己的便好。”

    中年男子又怒。“不行!我这么大老远将他扛回来,图的是什么?这点儿耳骨都不叫我取,你是要气死师父我吗!”

    “我……”

    中年男子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里的短刀一指,落在了白泥的鼻尖上。

    “说吧!鼻子还是耳朵?今儿你必须选一个!”

    “耳朵——!”

    “…………”

    “…………”

    一道清脆利落的声音再次响彻山洞,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躺在地上正要被人鱼肉的白泥。

    山洞里的师徒二人将目光转来,这才看清此时的白泥两只瞪成葡萄的大眼里全是眼泪,鼻子里流出两条清清白白的鼻涕,顺着她的面颊已留到了耳旁。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且,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白泥一吸鼻子,两只眼可怜巴巴的看着身前一脸凶神恶煞的侩子手,颤着全身的每一处器官,涩声说道:

    “那、那啥,我这浑身上下,就这一个鼻子还能看了,求你了,给个活路吧。这双招风耳,喜欢,您就拿去吧啊啊啊……”

    悲惨的哭声,回荡在山洞里,久久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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