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

    十二岁那天的冬天,沐夜来到卞园的头一年,院子里下了一场大雪,陪同她一起来的侍女疯的疯跑的跑,年三十的晚上,她一个人守年。

    沐夜从柴房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火炉,可是已经受了潮点不着了。她在旧屋里生了一堆棺材木,开着屋门,坐在屋里面暖手。

    旧屋里的地上铺着两张席子,上面躺着两个刚被送来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下棺。沐夜淡淡的目光看着那两个尸体,却没有一丝的惧怕。

    它们的脸色白中带青,唇角是灰白色的,火光映在它们的侧脸,晕上一抹暖意。

    沐夜起身,将席子拉到柴火旁边,又看了看它们的脸,果然,看上去没有那么寒冷了。

    “咕……”沐夜的腹中传来一道轻浅的声音。

    沐夜抬手揉了揉肚子,接着又将目光移去了那两具尸体的脸上,轻轻道:“还是你们活的容易,我只是两天没有吃东西,身体就在起义了……”

    柴火堆里噼啪两下,屋内静无一点声音。沐夜一手拖着腮,侧目看了看屋外的大雪:“等雪停了,我就去外找吃的,你们说……这雪还要下多久?”

    屋子里依旧静静的。

    那一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年初二。雪停后,沐夜爬到半山,从雪洞里掏到一只兔子,兔肉很香,她吃的很撑却还剩了半只。

    在沐夜的记忆中,那是她有生以来过的最冷的一个冬天。可也是她在卞园里过的最热闹的一个年,因为那天,他们三个“人”一起过的。

    …………

    “啪。”柴火堆里蹦出一个火花,沐夜瞧了眼手里的兔肉,她出神的功夫,肉已经凉透了。

    “不合胃口吗?”云川轻声问道。

    沐夜摇摇头,咬了一口手中的肉。

    两人各自进食,沐夜抬起头看了云川一眼,那时的云川吃着手中烤的微焦的兔肉,吃相很是斯文,衬的起他身上的锦衣,当得上玉食二字。

    沐夜又咬了一口肉,轻轻拭了下嘴边,微抿着唇角。原来,跟活人一起吃饭,肉会变得更香。

    离开客栈后沐夜和云川来到了城郊的一间破庙,依照云川的推测,崇华派的人要来荆北这里是必经之路。暂居这庙里,一来能避过城内的众多耳目,二来不会与崇华的救兵失之交臂。

    幸运的是,在这必经之路上,有一间荒废的破庙让他们遮遮风避避寒,不幸的是,这夜里下起了雨,而这破庙上残瓦露顶,可供容身的,不过一方角落。

    于是,原本云川特意与沐夜隔开的守礼距离被打破,两人围着一个小小的篝火,面与面之间不过二三尺。

    简单的进食之后,沐夜又扔了几根备好的干柴进火,橘色火光映在她白皙的面容上,眸光粼粼,她望着云川说道:“我给你上药。”

    云川微愣,他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只道:“不用了,我已用牛毫……”还不待他讲话说完,沐夜已起身挪到了他的身前,手里攥着一瓶药,淡淡的目光看着他:“脱下来。”

    这种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角度和架势,怎么看都有些逼迫的意思。云川看着沐夜那一脸的淡然,男子汉大丈夫,自是不好在这事上多做扭捏,他微微抬起手臂,开始脱衣……

    “嘀嗒,嘀嗒。”外面的雨变大了,屋顶的露缝处有雨珠坠落下来,屋子里偶然掠进几缕寒风,可屋子里的一角,篝火烧的正旺。

    沐夜的手指很冰,她沾着药轻轻的涂在云川后背的伤口上,指尖划过云川那翻着白肉的伤口时,云川的身子抖了一下。

    “疼也要忍住。”沐夜只当他是被痛牵的,手中的速度又慢下了些许。

    云川苦笑着点点头,唇角却越发的惨白。

    当沐夜那冰凉纤细的手指缓缓、缓缓的划过云川的后背,眉头微微蹙起,轻声说道:“你身子怎么这么烫?这伤口太深,莫不是要发高烧?”

    云川不说话,肩膀微紧,额上却显了一层密密的汗。

    “沐姑娘,不必如此费心。”云川的气息略急,话语中又带着几丝无奈。

    沐夜收回手,看了看那抹匀了药膏的伤口,这才将药收回了怀内。沐夜移目,又瞧了瞧云川的后背,只见他皮肤光滑细腻,却有点瘦。似乎,比沐夜刚将他捡回去的时候,更瘦了。

    正想着,沐夜突然在他的肩后瞧到了一个十字形的伤疤,浅浅的,正在他胛骨的后方。这个伤沐夜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因为,此伤正败于她手。

    沐夜轻抿嘴角,说道:“原来,还留了点东西在你身上。”

    云川微怔,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只是感觉她已经收回了手,于是赶紧将松下来的衣物重新穿回。

    “等等。”沐夜一栏,顺势将他身上的外衣拿了下来。云川手起,只将内衣穿在身上。

    “沐姑娘?”云川惊眸看她。沐夜拿着他的银色长袍回原来的位子坐下,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包里是一个扁扁的线板和几根针。

    “走得时候从客栈的房间里拿的。”沐夜凝着那线板看了一会儿,眉头轻蹙,手摊在云川面前问道:“没有白线。黑的红的,你要哪个?”

    云川凝着那线板看了看,温尔一笑:“让姑娘费心了。”

    沐夜禁不住眉头更高,猛抽回手:“问你事,总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沐夜拨出线板上的一条红线,穿过针,开始缝补锦衣上的那道长长的口子。

    云川理好了仅剩在身上的里衣,调息运了会儿气,再抬眸,正迎上了沐夜那张安静又专注的脸庞。

    沐夜总是素衣淡容,通明的篝火勾勒出她精致的脸庞,烟眉秋目,凝脂莹唇,她专注的脸上,双目湛湛有神。不知是因她儿时的坎坷还是长年的隐居生活,她的身上透着一道出尘绝世的灵秀气质。

    云川正望着,沐夜猛然一个抬头,与他眼神相撞。云川微怔了一下,沐夜咬断手间的线,说道:“我不善做这些,你且勉强穿着。”说罢,将外衣递到了云川手里。

    云川道谢,他胸前的肋骨正痛,抬手穿衣都会牵到受伤的肺,沐夜索性要起身去帮他。云川摆手:“不用,我可以。”云川死忍着痛,尽量不表现在脸上。可沐夜早看透他了,她一面气着,一面看着他做戏。

    “轰——!”一道雷声炸起在空中。

    沐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的一震,她拳头一紧,重新坐回了角落。

    “落雷了,今晚这雨是不会停了。”云川系好衣带,轻轻念叨。

    “轰——!”又是一声巨响。

    沐夜肩头一阵细颤,她死死的扯住衣角,面泛白色。云川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道:“沐姑娘,可是不适?”

    沐夜侧脸看着一旁被风雨拍打着的破窗,微涩的声音说道:“没事。”

    “轰隆隆!”夜空中,雷鸣电闪。

    沐夜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窗外忽明了又暗的夜色,衣角紧攥在微湿的手心……

    …………

    回忆里的一个夏天。

    那是沐夜到卞园后的第二个夏天,正值南方雷雨季节,那天夜里,一道劈山似的惊雷将她震醒。

    “轰——!”沐夜披着蓑衣跑到后山,果然塌了,山泥如浪一般滑下来,里面流出三个棺材,里面的尸体是几天前才刚刚下葬的。

    磅礡大雨中,沐夜瞧到一群野狼,围着那三个尸体,啃的正兴。

    那一年沐夜只有十四岁,除了一根短木棍子,她手无寸铁。十四岁的孩子见到了那样的场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跑。

    “轰隆隆——!”又是那震撼人心的雷声,沐夜一个踉跄,被人绊倒在泥里,她抬起头,苏子鹤撑着一把伞,冷冷的眸子看着她。

    “这里有七匹狼,沐府里有九个,不,远不止九个。你连这七只啃食死肉的野兽都怕,面对那些吞着活人的禽兽,岂不更加狼狈?”

    苏子鹤丢给她一把剑,电闪雷鸣中,沐夜看不清那时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他在笑。

    “轰隆——!”那天夜里,那样的雷声,成了沐夜摆脱了多年都未遂的噩梦,她一次次被梦惊醒,全身是被撕裂的痛,梦里最后一个画面,是她一个人,浑身是血,她的手中捧着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球,被雨水冲的正亮,也不知她是从狼的嘴里抢出来的还是从那狼的眼窝里挖出来的。

    那梦里,无数次还原着记忆里的场景。一身的伤,一地的残骸,死人的,狼的,沐夜将手里的眼球和剑一并丢在苏子鹤面前。

    苏子鹤冷眸依旧:“你记得,你百香一族七百五十一口人命亡族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雷雨,你族七百五十一具尸体皆是如此的下场。刚刚你有多怕,现在你有多痛,这些就是你族人的恨,是你要去讨回来的债……”

    苏子鹤撑在她头上的伞随着他的一个转身而离去,雨水打在沐夜起伏不停的身上,而他,无一丝怜悯,更无一丝同情。

    “不要哀怨,不要觉得可怜,只能靠自己。把那些残骸拉回去罢,是你的使命,你的宿命,就要去承担。”

    那夜,沐夜拉着满满一车的烂肉碎骨走在山路间,多少次跌倒在泥里,正如师父对她说过的那样:没有人会出现,她只有自己。

    …………

    “轰!啪——!”一扇门板忽地倒进了屋内。

    沐夜从回忆中惊起,电闪通明中走进一群身穿红色铠甲的军人。沐夜猛地站起身来,腹下一道刺痛传来。

    那群人一入破庙,一边抖着身上淋了雨的盔甲,一面打量着角落里的沐夜和云川二人。一个为首的中年军人,挥了挥手,说道:“打搅两位了,我们只是夜行至此,进来避个雨,雨停了我们便走。”

    云川拉了拉一身敌意的沐夜的袖角,示意她冷静,笑着对那人说道:“兄台客气,一屋之下便是缘分,我们也是途经此处的,各位随意。”

    那人讪笑,寻了个干处坐下。屋子里陆陆续续又走进二十多个人,不多会儿破庙里挤了个人满。

    沐夜认出那些人身上的军衣,那是沐麟的军队,他们是京城的驻军怎会在荆北附近溜达?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接到了上面的命令,来这里执行什么任务。

    至于是什么任务,沐夜和云川心知肚明。

    他们现在显然还没有识破沐夜和云川的身份,沐夜担忧的目光看了看云川,云川摇了摇头,将他受伤的那个肩头向着角落靠了靠。

    沐夜也垂头不语,背靠在墙上,做休憩状,破庙里静了下来。

    “将军!”为首的那个小将突然高声喊道。

    沐夜初闻这二字,心中一惊,半垂着眼帘向着门口看去,高悬在嗓口的心下了一半,另一半却吊在了胸前。

    “前面林子里的道已经没法走了,这会儿夜深,城门也关了,我们在这休息一晚,明日进城。”

    发号施令的这人不是旁人,沐夜的旧相识,慕宇敖。沐夜轻轻一个侧身,将脸转去了墙边,正在这时,却听得慕宇敖又对着身后说道:

    “四姑娘,这里简陋,还望您多担待,明日进了城,自会有人护送你回京,今夜,还请将就一下。”

    四姑娘?慕宇敖嘴里说出来的四姑娘还能有谁?当然是沐府的四小姐沐盼盼,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还是和慕宇敖在一起。

    听着慕宇敖对她的口气,虽是恭敬有余,却又透着几丝强硬,似是沐盼盼正被他挟持着一般。

    “你要我一个千金小姐和你们一群臭男人共处一室吗?慕宇敖,我看你是疯了吧?你如此对我,就不怕我回到京城告诉我父亲吗?”

    慕宇敖身上的配件撞着盔甲发出几声脆响,他回道:“小姐莫要为难下官,我也是听令行事,早知如此,五小姐当初又何必要趁乱外逃呢?”

    “你……”沐盼盼杏目一瞥。转身走到了沐夜和云川的那个较为偏僻的角落,寻了个较干净的地方,收拾了半天,终一脸嫌弃的坐了下去。

    “你们是哪来的?”沐盼盼发现了沐夜和云川的所在,问道。

    云川知躲不过了,侧目向她浅浅一笑:“途经此处,为避雨而入,惊扰了。”

    沐盼盼惊眸一撼,她怔着眸子看了云川许久,直到云川将眸光收回再次落到沐夜身上时,沐盼盼这才发现自己出了神,摇了摇脑袋,一脸的羞红。

    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如秋波,皙白的皮肤将他俊美的五官衬托的更加分明,电闪之下,仿佛看到他眸中闪动着星河一般的光芒。沐盼盼活了一世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此时脑海中只想到一句话:直如玉树临风前,若比莲花花更羞。

    沐盼盼见对方的身前还有一个似是睡去的女子,她瞧了瞧那女子的背影,只觉得那人确是纤腰细臂,只是,与自己比起来,偏瘦了些。

    “你叫什么?”沐盼盼主动问他。

    同一庙檐下的一群军人也都被她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看向这边,慕宇敖军人的天性叫他不得不对这外来的生人起疑,上前了几步。

    “公子,你叫什么?”沐盼盼的话中带了一丝急意,她又看了看沐夜的背影,又道:“这位,可是你夫人?”

    “是……”云川的话还没有说完,沐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那时沐夜的手冰凉,一道惊雷闪过屋顶,她的肩头又震了一下。

    云川担忧的眸光看着她,只觉的她的手寒冷如冰,不知她身上,是否也是一直这样寒凉。

    沐盼盼见这陌生女子突然对他有这般亲密动作,微皱着眉头细看了几眼,这一看,正瞧到了沐夜右手手腕间的那朵暗红色的莲花图案。

    沐盼盼腾地起身,上前一步,只待她看清了角落处沐夜的半个侧脸,顿时双目巨睁,失声喊道:“沐夜!是,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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