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正在嚎啕大哭,哭声震天,直震的船头船尾人心惶惶。他的小脸蛋红的好似赤面的修罗,人们只要靠近他,便能感受到由他的小小的身躯散发出的层层的热浪。他本已情况稳定安然睡去,却没想到偏偏在此时突发高烧。婴儿高烧,本就十分棘手,更何况突发的高热牵动了本已在体内被抑制住的毒性,这可是大大的不妙。毒性由沉睡复燃,小家伙的生命又一次危如累卵。

    江陵虽看不到聂盼兮心乱如麻的焦虑神情,可却已感受到她忐忑不安的急促呼吸。

    “瞎子哥哥,我刚刚进来看他的时候,他还乖乖地睡着,谁知不过逗了逗他,他却突然开始浑身发烫了,我……”聂盼兮扯着衣角在坊内来回踱步,似乎认为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天理难容的坏事,“我瞧着不对劲,就解开了他的襁褓,可被我看见这孩子的后颈上,有一道细窄的刀口,似是,似是被人放过血……”

    “被人放血?”江陵却也不禁愕然,伸手摸向孩子的后颈,确实能摸到一道狭长的伤痕。于是他即刻想到了一个人,一个用婴儿鲜血喂食宠禽的人,他似乎已对整件事情初有头绪。

    “江少侠!”聂擎风高大的身影在此时从屋外飞步入室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额上的汗珠依旧颗颗分明,“船上只有以备不时之需的各种外伤药物,却没有医治平常头痛脑热的药材。”

    “啊?那怎么办?”聂盼兮美目乱转,仿似已将嘴唇咬出了鲜血,“瞎子哥……江少侠,这孩子不会有事吧?”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问了等于没问,又或者说,这话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江陵的眉宇拧成了川字,脸上没有了一丝笑意。因为无论换做是谁,此时也都笑不出了。

    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明白,小儿高热最是要命,若是照顾不周,许多孩子出生不足百日便会因此夭亡。即使最终保住了性命,也可能会烧瞎了眼睛,烧聋了耳朵,烧残了腿脚,烧坏了脑子。

    “你们所说的老裴,有多大年纪?”江陵突然回过了头,对上了聂擎风的方向。

    聂擎风怔了一怔,很明显他还未能理解江陵为何出此一问,但他还是随即沉色道:“怕是已经过了不惑之年。”

    “这可是他唯一的孩子?”江陵又问,本就茫然的双眼流露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神采。

    “好像上面还曾有过两个姐姐,却很久不曾在坊内见过,不知是不是都已嫁人了。”聂盼兮不再踱步,反而凝眉沉思,“老裴那日为孩子摆满月酒,我也去凑了热闹,他貌似说过,自己终于盼来了后继香火,是老天垂顾。”

    “聂大侠,此去极乐赌坊,还有多远路程?”江陵站起身,循着聂擎风的方向行去。

    “现在未时刚过,少说也要再有三个时辰,最快也要天黑方能行到。”聂擎风咬了咬牙,粗犷的浓眉也皱在了一起。

    “那这一路沿岸可还有村落集镇?”江陵深知这孩子的病情再不能耽误一刻,否则这可怜的小家伙绝对有可能就此客死途中。

    “这……”聂擎风却突然有些迟疑,与聂盼兮对视一眼,似是有些话不便道明。

    江陵看不见聂擎风的脸色有变,却也听出了他语中的游移不决,若在平时,他听出了旁人言语之中的闪烁不定,大概便会识趣止问抑制自己的究底之心,然而现在他救人心切,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于是试探了一句:“聂大侠,聂姑娘?”

    聂擎风尚在犹豫不定,聂盼兮凝视了他一眼,几欲开口,却只见他面露难色微微摇了摇头,嘴唇轻动似是在用唇语相告“万万不可”。聂盼兮狠狠向他怒了努嘴,双眸一沉又再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抢先一步一语道明:“是这样的,前方不远折道向西,确实有座集镇,唤作卓家集。”

    “太好了!”江陵稍有宽心,“聂大侠,事不宜迟,还请速速转航向西。”

    有集镇就一定有医馆药铺,有医馆药铺,就能调配救治这个孩子的方剂,有了方剂对症下药,这个孩子便就还有生存于世的可能。

    江陵本以为聂擎风与聂盼兮会即刻有所回应,谁知耐心等待也不过等来二人的冗长沉默。不禁在心下猜测这二人迟迟不做回答,其中定是另有难言之隐,自己却又不便多问,只得再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不惜危言耸听:“聂大侠,这个孩子高烧不退危在旦夕,若是再有半分耽搁,恐是会有性命之忧。即使取得药物也尚有可能延误了治疗时机,那么纵使后来治愈,或许也会像我一般落下终身残疾。”

    “江……瞎子哥哥。”聂盼兮的忍耐之力终于没能战胜她的急切性子,“卓家集的人,曾与我们结过梁子,双方都有人命损失,于是外婆有令,极乐赌坊聂家众人,终生不许踏足卓家集半步。”

    “原来如此。”江陵心中已料到了七分大概,现如今聂盼兮便将那剩下的三分不定也一并补齐。可他也能想到,聂盼兮所说仍旧有所避忌而绝非事实全部。

    树大招风,极乐赌坊做的又是唆人嗜赌的无良生意,在江湖上无论有多少仇家,江陵都不会觉得奇怪,虽然他并没有听说过极乐赌坊与哪门哪派结了世仇,因为愿赌服输胜败自负,也是行走江湖必须懂得的规矩。他对这两家之间的是非恩怨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他现在一心一意只想将这个稚嫩的生命从鬼门关外拉回人世。

    他十分懂得生命的脆弱易逝,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是个旁人家的孩子,这本就与他毫不相干,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如此强烈的*想要帮助这个柔弱的孩子,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此时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的耳际只是不断萦绕着众人焦虑急切的声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许,这就是人的本性,本性中有对生命的热忱与执着。

    所以他回身抱起了婴儿的襁褓,自告奋勇:“我不是极乐赌坊的人,我也不姓聂,这个卓家集你们去不得,我却能够去得。”

    “可你身上还有伤!”聂盼兮急红了双眸,她欲横手去拦他去路,可她却始终是拦不住他。她和聂擎风都已清楚明了,他能做的事,便是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他们每一个人都已为了这个孩子倾尽一己之力,但现在只有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他势在必行。

    “那不是刚好,我也可去找那里的大夫瞧瞧一并治了!”迈出房门的那刻,江陵没有回头,可他终于还是背对着他们笑了笑,尽管那或许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我去准备小船!”聂擎风足下生风飞速奔出房间。

    极乐赌坊的巨舫雄伟华丽一目了然,自是不能在对头人的地盘毫无避讳招摇过市,所以他们只有掩人耳目不露行踪,依靠小艇方能航近集镇的码头。

    “我去准备银两!”聂盼兮俏影闪过几乎同时飞奔而出。

    问诊取药,当然需要钱财。虽说医者父母心,可医者也要养家糊口开灶做饭,并非所有的医者都是天生一副菩萨心肠,可以任凭你赊药钱赊诊金。这个世上的道理总是基本相通,有钱,就一切好说,没钱,就一切难办。

    “我和你一起去!”熟悉的声音显得异常的毅然决绝,靳清冽不知何时已从楼廊的转角快步行出,紧紧跟上了江陵。

    听闻孩子出事,又见江陵被聂盼兮急急拉走,她瞬间坐立难安,全部心思都系在了孩子的安危身上,却连晕眩之感也不再察觉,于是她不假思索翻身下床,循着孩子的哭声一路疾行,谁料巨船结构繁复舱内楼廊甚多,她想要一步跃至孩子面前却非轻而易举。自己依着声源逐步靠近的同时,见到船上的下人便挨个询问,终于在江陵与聂盼兮聂擎风二人痛下决定的同时来到了孩子所在的房间。

    她不知他们先前都曾说了什么,可她却听到了他们最后的对话。她的忧虑心情与他们不差毫厘,此时此刻她绝不能对这个孩子的生死坐视不理!

    “清清?”江陵一怔,似是对靳清冽的突然现身有些吃惊,可他仍旧没有回头,而是语意坚定边行边道,“你不能去。”

    “我为何不能去?!”靳清冽义无反顾紧随其后。

    “你的身子尚未完全复原。”他认为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可他似乎也能同时断定这话对她应是毫无作用,她对他的理由定然不屑一顾。

    “我没有事!让我和你去!”她果真如他所料不甘示弱,一口咬定自己无恙。

    “不行,你需要休息。”他再次拒绝得斩钉截铁,这一次的拒绝简短而有力。

    “这个孩子是我最先拾到,我要对他负责!”她仍旧不依不挠据理力争,妄图做最后争辩并且说服他的决定。

    他不再接话,只是加快了脚步,装作对她的尽心竭力充耳不闻。他没有再做多余的解释,他或许已经找不到更好更靠谱的理由,他或许已经不屑置辩。

    午后的江面似乎过于风平浪静,除了孩子的哭声,他二人的脚步声,还有耳边隐约的流水声,他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若是浪再急些风再大些,他或许可以通过风声撞击船舱外壁的回音来判断面前物体与自己的距离,可是现在他却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根本无能为力。

    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孤独无助。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他是否过于刚愎自用?是否实在不自量力?其实他真的只是想要她好好休息多睡一会儿,仅此而已。不知自何时起,他也像她关心他一样,关心起她来。

    船廊蜿蜒曲折,他的探路手杖却又不在身旁,所以他只有怀抱婴儿倚边而行,但他行到了拐角之处却不自知,他已与那竖立面前的粗壮栏杆近在咫尺。

    她就这样一直紧着步伐跟在他身后,可她眼瞧着他就要迎面撞上了栏杆。她本欲开口提醒他当心前方,却又突然眼前一亮心生一计。她决定对此袖手旁观任凭他咎由自取,她要让他明白,对他来说,她不可或缺,她能帮助他,她想保护他,她的存在必有她的道理。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当真就这样“砰”的一声撞了上去。

    “呃……”他的额头与鼻尖都被撞得生疼,只得拍了拍那□□的栏杆尴尬一笑。他已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被她一览无遗,可他仍旧故作镇定重新调整了方向。只是有了前车之鉴,他的脚步终于不自觉地有所放慢。

    她回嗔作喜地望了他一眼,看着他用手揉着酸痛的鼻子,额头上有了略微红肿的突起,却又突然感觉有些莫名的心痛。连忙瞧准时机抢先一步绕到了他的身前,一手迅速夺下了他手中的婴儿揽入自己怀中。

    他果然没能料到她竟出此下策,不禁停住步伐愣在了原地。

    “清清……”他竟一时语塞,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坚毅执拗且倔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到底小瞧了这个姑娘,她坚毅的让他自愧不如,执拗的让他心生怜惜,却也倔强的让他无可奈何。

    “你的眼睛看不见,我是你的眼睛。”她低声沉吟,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腾出来自己的右手执起了他的左手。

    江陵瞬时感受到了靳清冽掌心传来的阵阵温热,她的手背光滑细腻,手指修长的恰到好处,掌心的纹路不深却纵横分明,可关节之处也有因长年累月的习剑而磨出的一层厚茧。她传递给他的力道不显突兀,徐缓柔和却又坚定不移。

    他终于点头默许了她的冲动。

    一个主动,一个被动。主动的不知自己缘何任意妄为,被动的亦不明自己竟会毫无拦阻。其实谁主动,谁被动,并非如此重要。缘起缘灭,人与人的缘分或许就是如此简单,简单到一个微乎其微的表情亦或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动作都可以让姻缘彼端的一双良人情牵一线。

    和煦的秋阳懒散地洒在少年男女的身上,靳清冽抬眸望着那稍显刺眼的光芒,光芒下的少年衣袂朴实无华,可即使不靠衣装他依旧清逸洒脱,他在她的眼中看来亦是熠熠生辉。

    靳清冽怀抱婴儿一个纵跃跳下了小舟,身轻如燕,牵起了一阵微风,江陵闻到了微风中随着她的体热散出的沁香,奔轶绝尘。

    她已将小家伙安置在了身侧,架好了双桨摆好了身姿,只等他上舟便可一气前行。

    江陵仍站在巨舫的船舷之上,并没有随她一同跃下。他想用一笑了然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可他的面容却仍旧紧绷,他的嘴角肌肉抽颤笑容僵硬,那是颇为滑稽的皮笑肉不笑。他已能想像那随波逐流的小舟必定简易单薄毫无庇护,随便一阵突来的风浪便能将它卷入江底,要它支离破碎彻底灭亡。

    他紧紧攥着手中细长光洁的紫竹杖,可竹杖却因他手心冒出的冷汗变得不那么听话,在他的手中已经十分湿滑难握。他还是紧紧地攥着它,就像它是他唯一还能信任的对象,就像他失去它就等于抛弃了自己的生命。

    他一个人,果然还是不行。

    他侧首聆听着巨舫破浪的阵阵涛声,可身下毕竟是长江之水,长江之水必定湍流奔涌输泻跳蹙,那是无法预测底限的深渊幽谷。他的眼前已是不见天日,他的足下便定要脚踏实地。

    可他也知道那幼小的生命正在备受煎熬,十万火急绝不容他有分毫犹豫拖沓。于是他不再苦苦挣扎,深沉呼吸了一下巨舫上空的气息,然后双目一阖跃入了小舟。当然,他闭不闭目并无丝毫差别,他只是学着普通人双眼一闭挺身向前便能大无畏地面对未知的凶险,这确实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落入舟中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幸亏靳清冽扶住了他的手臂他才不至趔趄跌倒。对于靳清冽一直深信不疑的事情,他正在极力维持原样,于是在她面前,他的武功不高,轻功也不好。

    靳清冽扶着江陵坐了下来,看着他紧握竹杖腰板挺立,神情是一丝不苟的谨慎严肃,好似一尊巍然耸立的木然雕像。好在她也终于认同了一件事,就是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对水陆交通十分抵触。不过她又信心满满,有了她在身旁,他便可以无所畏惧畅行无阻。

    她拍了拍身旁仍自啼哭不止的小家伙,她们又要一同上路,她双桨齐开全速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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