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哥哥,靳姑娘的房间就在前方十步转角,你昨天还去过了的,肯定不会找错。那我先去看看孩子,就不打扰你们了!”将将行至船尾的时候,聂盼兮黛眉弯弯笑意盈盈,撂下最后一句话,突然俏影蹁跹身形一转,瞬间便没了踪影。

    江陵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摸索向前行去。这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和他的姐姐,和清清,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姑娘都不相同的,可爱的无忧无虑的姑娘。

    十步,果然只有十步之遥。立身门外,江陵闻到了淡淡的沁香,那是靳清冽独有的味道。不同于他思念的姐姐,也不同于活泼的小聂,而是特殊得犹如傲雪寒梅的暗香疏影。他知道她醒着,他已听到了她因激动而愈发急促的呼吸。

    当然,这淡淡的沁香中还夹杂着同样诱人的饭菜的油香,聂擎风刚刚差使下人为靳清冽送来了一日当中的第一顿正餐。他咂了咂嘴,暗道一句“好香”。

    “清清。”江陵抬步入室,笑意清扬。

    “江陵!”靳清冽昂首对视,却已喜极而泣。

    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唤出了对方的名字。

    靳清冽斜倚在床栏边,眼噙热泪,她望着江陵的面容离自己越来越近。

    江陵微笑前行。出房之时行得匆忙,他并没有带着探路手杖,现在循着靳清冽的声音径直行去,却撞上了阻拦去路的桌椅。

    “小心!”靳清冽话音未落,却见江陵顺势低下了头,将鼻尖凑近了桌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食。

    “好香!”这一次他说出了声,他似乎对这满桌菜色垂涎欲滴。可他仍旧竭力阻挠着自己的馋虫爬出肠胃,桌上的饭菜只是点缀,屋内的活人才是重点。

    “昨晚睡得好么?”江陵已挺直了身板绕过了路障,终于冲破阻碍行至靳清冽近前,“现在是否有些头痛?”

    靳清冽就这样看着他一手扶住了床栏,另一只手的手背却无所顾忌地搭上了自己的额头。

    “还有些低烧呢,那一定是还在疼的。”江陵收回手,悻悻一笑,似是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举动有违礼数。

    靳清冽微微一怔,双颊也不知是否因为低烧而泛着红晕:“我还是担心那个孩子,他现在可是还好?”

    江陵仍然微笑:“孩子中毒不深,没有大碍。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靳清冽揉了揉脑门又抻了抻腰,她可不愿被江陵当作是弱不禁风的娇气女子:“我没事了。我知道我们是在船上,可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会在船上?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中了毒,情况危急。是聂大侠与聂姑娘救了你。”江陵立身一旁,与聂盼兮说先前所云如出一辙,他们本就达成共识同气连声。

    “这些我都知道!”靳清冽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粗暴打断了江陵的话语,只因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追寻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知道你懂医术,那你可知我中的是什么毒?又是谁为我解的毒?我身上的毒可是已经尽数解了?如何解的?还有我们的马车呢?那可是我用尽了全部家当才换回的!”

    “呵,你能连珠炮似地问个不停,看来是真的没事了。”江陵装模作样地也用手背一抹额头,似是要把额上的汗珠尽数抹去,可他额上根本没有汗珠,他就是故意做给靳清冽看。

    “我……”靳清冽也知道自己有些心急,“我只是在想……想尽快知道事情的始末。”

    “你的问题太多,我只能一样一样回答。”江陵摇了摇首,故作无奈。在他的记忆中,姐姐急切的模样却甚是好看,所以小时候他时常会故意惹恼了姐姐去看她生气瞪眼俏面微红。想来女孩子着急的样子,也大都不会差到哪里,所以即使他已有很多年看不到她们的样子,却也仍旧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肆意享受这种快感的机会。

    “第一,我只是个行事不便的瞎子,不是悬壶济世的神医,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不敢胡乱猜测你中了何种毒素。只知你误食了有毒的菱角,突然晕厥,恰逢聂大侠与聂姑娘偶然途径,见我一人束手无策,便将你我带回了船上,是聂大侠为你运功逼毒。”

    他说得没错,他不只是个行动不便的瞎子,他可能还将是个就要命不久矣的瞎子。

    “第二,聂大侠功力深厚内力雄浑,你身上的毒已被清的七七八八没有大碍,再多休息一阵,若有余毒也会随自然代谢排出体外,你已性命无忧,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哦,对了,这若是尚有余毒留于体内,便只有一点后遗之症,那就是人会不自觉的脾气暴躁容易激动。”江陵又再第二句回答之后补充说明,且表现得情真意切深为担忧。他做戏做得投入,因为他说的分明就是事实。他想,靳清冽此时脸上的颜色一定鲜艳得紧,或许就如书中所云灿若夏花姹紫嫣红。

    靳清冽果然被他揶揄得半晌不能出声。

    可江陵却仍旧装作毫不知情,心中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为自己幼稚荒诞的举动洋洋得意,继续笑道:“第三,你的性命与马车相比,自然是要金贵的多。所以……”

    “所以什么?”靳清冽始终也不是四平八稳的性子,按捺不住又再发问。

    “所以为了赔偿你的损失,我们要去极乐赌坊。”江陵终于牵扯到了话题的重点。

    “极乐赌坊是什么地方?我们去做什么?”靳清冽早已发现,面前的少年虽然与自己同样年纪轻轻,但他却知道许多自己没听过的事,认识许多自己没见过的人,去过许多自己不曾去过的地方。这个江湖,他比她要熟悉得多。或许是因为他自幼便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关系,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极乐赌坊是聂家的产业。坊中多聚江湖中人,这些人手中大都掌握着许多江湖情报,或许我们也可从那里打听到有关靳大侠的消息。”江陵并没有忘记靳清冽此行中原的初衷。那也是他与靳清冽同行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真的?!”靳清冽果然大喜过望。

    “嗯。”江陵颌首一笑,他明显感觉到了靳清冽的喜悦之情,自己此说已正中靳清冽下怀。于是他继续趁热打铁。

    “还记得我说的生财之道么?”江陵似乎笑得有些得意忘形,“到了那里,我们还能去做一笔包赚不赔的买卖,发一笔因祸得福的横财。”

    靳清冽瞪大了双眸,她当然记得,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不知自己何时有了如此之好的记忆能力。她从云南一路来到中原,本就是为了见靳远之一面,如今靳远之无故失踪,她已下定决心行遍大江南北。

    但是如果想要吃穿不愁舟车随性,她自然需要钱,她更加好奇江陵还有什么稀奇的法子能让她迅速发家致富,于是她继续追问:“什么生财之道?你当真有生财之法?那你打算如何做?”

    “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江陵又开始避重就轻卖起了关子,故意不将真相告之。

    其实靳清冽也知道他说与不说都已无关紧要,既然那地方叫做赌坊,去的自然都是赌徒,赌徒在意的事情,便只有赌博胜负。一赌定输赢,赢家,自然是金山银山不尽财源滚滚来。可输家么,就远远不会向赢家这般意气风发。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赌博不是好事,向来都不是。一入赌门深似海,那是一个无底洞。有多少人因巨额赌债倾家荡产,又有多少人妻离子散下场惨淡。靳清冽摇摇头,若非她急需钱财,她断不会赞同江陵的此番提议。何况,她尚且看不出他在赌桌之上能有多大本事。

    即使是与自己的母亲打赌,她也从来没能赢过,她的运气一直不太好。但是她瞧着江陵一副成竹在胸的傲气模样,却又忍不住有那么一点一窥究竟的*。她这辈子,并没真正的用钱财做过赌注,她甚至从未踏进过赌坊一步。

    “那,极乐赌坊又在哪里?”靳清冽总有无穷无尽的问题。

    “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是在一片桃源净土极乐之地。”江陵没有说谎,他对极乐赌坊也只能说是有所耳闻,极乐赌坊在长江的支流之上,是一座建在水上的富丽宫殿,地理位置却是隐蔽至极。他毕竟没有去过,他不能妄下定言。

    “可你说过你害怕坐船的!”靳清冽突然也笑了起来,她再一次印证了自己强效的记忆力,她果真将他的话记得一字不差。

    “呵呵……是啊。可是难得有此良机可以一游传闻中不可一世的极乐赌坊,主人家又是诚意款款盛情难却,于是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却之不恭了。”江陵笑得有些心虚勉强,颇有些被人戳破虚言之后的窘迫尴尬,他似乎确实说过这话,可谁知却会被靳清冽记得清清楚楚。

    “对了,你可还记得送你菱角的妇人是何模样?”他不得不有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其实他害怕的不是平稳行进的大船巨舰,而是无遮无拦的竹筏小舟。失足落水的那一年,是他的眼睛刚刚失明的那一年。那一年,也早已过去了许多年。

    “我只瞧她憨厚淳朴,甚是普通,是过目即忘的长相,却没想到她的心肠竟是如此歹毒,难道她也是江湖中的狠辣角色?我与那妇人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她为何要落毒害我?”靳清冽回想当时,却无法相信那朴实的采菱妇人会对自己下此毒手,那分明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乡下女人而已。

    这件事情与罂鸺有关,是她投毒,在菱角之内埋下了她的无色无形的独门毒药,无色无形,却有独特的极其不易被人察觉的微弱的气味。江陵与她共事之时,知道她用这种毒药害了许多纵横黑白两道的人物的性命,他的鼻子向来很灵,所以当他闻了菱角的味道,便已知道是她在暗中作祟。

    他也知道,其实这并不奇怪。她一路都在暗中跟着他们,美其名曰是为玄衣传递信息,但实际上她一直在找机会欲除他而后快,他自然心知肚明。这个女人年纪越大心肠越毒,她巴不得他不得好死。时至今日,他一再忍让,她杀不死他,可他也甩不掉她。除非,他能比她抢先一步,在她干掉自己之前,先干掉她。像罂鸺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蛇蝎女子,确实万死难辞其咎。

    罂鸺未入秦门之前,还不叫罂鸺,就像流鸢未入秦门之前,也不叫流鸢。秦门中的每个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姓名,可入了秦门之后,他们便又都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名。秦门之中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流鸢叫江陵,就像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罂鸺叫林巧君。这似乎是秦门之中特有的秩序,入得秦门,便要忘记自己的身世过往,于是秦门中人都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

    江湖中人不识罂鸺,可江湖中人却不会不识林巧君,只不过这个手段毒绝杀人如麻的女魔在十年以前却突然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从此再不曾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其实即使是在她风声鹊起名动武林的岁月,也没有多少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因为那些见过她的人,几乎全部都已做了她的裙下亡魂。

    林巧君喜欢男人,更喜欢与不同的男人一夜fengliu,更更喜欢在与这些不同的男人一夜fengliu过后挖出他们的眼,割下他们的耳,绞断他们的舌头,斩落他们的手脚,戳烂他们的子孙根,将他们折磨的半死不活后,却偏偏吊着他们的最后一口气,不给他们一个痛快的了断。

    这样的女人,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于是在十年前那个正义之师倾巢而出群起围攻的夜晚,林巧君彻底失踪了。有人说她死了,被人扒光了衣衫割去了乳/房暴尸荒野,可没人见过她的尸首,于是又有人说她放出剧毒烟雾趁乱逃到了海外,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再不敢踏足中原一步。然而这些都只是传闻,却当不得真。

    其实,她不过寻得庇佑摇身一变成了玄衣座下的罂鸺,继续与不同的男人夜夜fengliu,继续挖他们的眼,割他们的耳,断他们的子孙根。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大张旗鼓而是在地下秘密进行,她的风流对象也不再是成名已久的各道领袖,而大多变成了初出茅庐尚未成名的年轻一代,并且将这些眼耳鼻舌和男人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

    于是江湖中没人再提林巧君和她的龌龊恶行,江湖就是如此现实地喜新厌旧,除非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跃在人们的视野之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会是你做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你便终究会被历史的洪潮所淹没,被岁月的无情所遗忘。

    “或许是吧,有人的地方,就有风波。人心叵测,这其实也很难说……”江陵沉下了脸上的笑容,说出的一番模棱两可的话却让靳清冽一头雾水。

    靳清冽正欲再行发问,却与江陵不约而同将头扭向了房门的方向,只见聂盼兮气喘吁吁奔入室内,脸上神色甚是慌乱:“瞎子哥哥你快来瞧瞧,孩子他似乎不太好!”

    不待靳清冽有所反应,聂盼兮已不顾一切执起江陵的手臂,任由江陵足下跌跌撞撞与她再次奔出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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