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拂,艳阳普照。

    他已有很多年不曾享受过那磨人的快感,他难以忘怀的始终是那蚀/骨/销/魂的春/宵/一/刻。又是一年秋高气爽的惬意光景,但这舒畅的秋日却总是短暂得有些出奇离谱,就像人生中难得的快感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你意犹未尽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刹车。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老到须发皆白,老到眼花耳背,就和许许多多普通的老人一样,他行将就木。庸庸碌碌地走过了人生的几十载春秋,什么都没能留下,也终将什么都不会带走。

    他身后的小山包上有无数座坟头,坟头里的主人们大多和他有着一样的姓氏,这些分不清主人的坟头中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土包,那里埋葬着他的结发亡妻。她走得太早,末了还一同带走了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一尸两命,最终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

    当年别人瞧他可怜,岁数轻轻就丧偶失子,大都劝他再娶,他也请媒人帮他物色了许久,可最终想想还是不了了之。他有兄弟在外经商,家里不用靠他延续香火子嗣。他是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愁。所以他到老都没能为人父母,没能体会过为子女操劳的焦头烂额,更不要说享受什么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暮年趣味。

    除了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继承下来的一亩三分地,他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就这么凑活着一个人得过且过了一辈子,靠着耕种自家祖上的一亩三分地,却也知足常乐。

    他又心安理得地嘬了一口手中的大烟枪,慵懒地挪动了一下半躺在藤椅上的上半身,不经意地摆弄了一下架在地上的竹竿,竹竿长出陆地伸向水面的部分纹丝不动。他正坐在岸边望江垂钓,可是浮于近江的鱼漂已经随浪起伏了几个时辰,却不见有任何鱼儿上钩时的震颤动静。

    他翻了个身,露出了埋在斗笠下的一张满是皱痕纵横的脸,饱经风霜且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他半眯着眼睛抬头瞧了瞧脑瓜顶上四散着光热与能量的火球,日头还是那方日头,日复一日地朝升夕落,长江还是那条长江,年复一年地逝水东流。

    他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心,所以他并不着急今日是否还能有鱼儿上钩。现在他已老迈,下田劳作的农活已是力不从心,他的田地也已荒废许久,很快就会被人们用作这里的另一片坟头。可他还有兴致垂钓,但凡他还走得动,他就要身体力行,所以他终于在年近古稀的高龄改了一生的行当,从一介身强力壮的农夫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渔翁,而且还是一个时常一无所获且手脚并不利索的渔翁。

    他和他周围的人似乎没有任何的不同,绝大多数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种田的种田,捕鱼的捕鱼,但他确实又和周围的人不同,因为很少有人和他一样既能种田又能捕鱼,人们总是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他种过田也捕过鱼,他本分地乐在其中。

    他的手边还有一盅酒,根本算不得是甘醇的佳酿,在外人看来,那不过是连盛放的器皿都已豁了一块糟粕。他浅饮了一口浊酒,怡然自得地又用斗笠遮住了昏花的老眼。有烟,有酒,有为时未晚的闲逸,他浑浑噩噩忙碌了一辈子,才在一只脚已踏进棺材的时候落得半刻逍遥。

    他多多少少了有了一点倦意,也或许是一点醉意,他分不太清,也不用分得太清,他只是需要打个盹,因为江里的鱼儿似是也在打盹。在温暖的秋日的阳光下,他发出了微微的鼾声。这实在是再适合休憩不过的美好时光。

    朦朦胧胧间,他又见到了那个早已一去经年的女子。他们又见面了,最近他们时常见面。他温柔贤惠的妻子正穿过层层迷雾缓缓向他走来,她的音容笑貌都是那么的逼真。她不漂亮,可以说是其貌不扬,可她胜在年轻,年轻的她总是在见面时不断地追问他什么时候才会去和她相聚,她说那边很冷,她再也呆不下去,少了他的怀抱她和孩子都很寂寞。

    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轻悄悄地到来又静幽幽地离去,她破天荒地带来了他的孩子,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哭声。他看见他小小的身躯正在襁褓里不听话地蠕动,咧着细嫩的小嘴哭个不停,一张粉扑扑的脸蛋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痕。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自己浑浊的眼眸,那绝非是似真似幻的雾里看花,孩子的啼哭分明真真切切声声入耳。

    她就怀抱着孩子站在那里,同样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孩子,但发现自己与孩子之间似是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却都无法触及孩子的面庞,他有些气急败坏,他开始手舞足蹈。他还是碰不到孩子,可他却抓住了她的臂弯。

    “啊……”她开始挣脱的同时,他分辨出那是不属于她的声音。他立时松了手,从梦中猛然惊醒。

    老渔翁扯下了罩在面上的斗笠,半睁开眼,阳光依旧夺目,他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扰他清梦,可他却无法再瞧得那般真切,现实的世界影影绰绰,竟远没有梦中清晰明朗。

    女孩子前倾着身子立于老渔翁面前,正安抚着怀中那个被粗布包裹着的不断啼哭的小家伙。女孩子的身后还立着一个手持细长竹杖的男孩子,汗水浸湿了二人的衣襟,他们的脸上均写满了疲惫与急切。

    “老人家,向您打听一下,这镇子上的医馆怎么走?”女孩子见老渔翁转醒过来,面露喜色率先开口。他是他们二人一路沿岸行来,遇到的这镇子上的第一个人。

    老渔翁的眼神已不算太好,他望着眼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孩子,却瞧不清他们的相貌,不过他还是明白了过来,他们是两个途经此地的旅人,也像是一对年纪甚轻的夫妻。

    不对,其实应该是一家三口,就像刚刚在梦中,他也享受了一把三口之家的天伦之乐。

    “你们找医馆做什么?”老渔翁瞬间睡意全无,咳嗽了两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我们……”女孩子不做犹豫就要答话。

    “我们的孩子染了重症,我们一定要找个大夫。”男孩子却抢先一步作出回应。

    女孩子闻言即刻回过头去背对着老渔翁嗔视了男孩子一眼,老渔翁没能看到女孩子颊上霎时飞现的两团绯红。

    “我们的孩子?!”女孩子用口型重复着那几个字,分明充满了不解与惊异。

    “我的好阿琴,别再生气了,孩子要紧。”男孩子却似对女孩子的嗔怒视而不见,只是稍作哄弄,而后向前迈出一步,一手搭在了女孩子的肩上,语意诚恳,“还请老人家指路,我们的孩子真的急需救治。”

    女孩子好似很不是滋味地耸了耸肩,却也不做辩驳,只是低声嘟囔道:“谁是你的阿琴。”

    “跟我走吧!”老渔翁笑了笑,他看得出这对小夫妻似是有些口角,两人相处的并不十分和谐。但是无论二人再有摩擦,却仍将孩子摆在重中之重。他们的孩子小脸赤红浑身滚烫,仍在不断哭闹,好似真得病得很重。

    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和妻子也曾因钱财小事争吵不休,甚至有一段时间感情不睦。谁不曾年少心盛血气方刚,这些夫妻拌嘴的事他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他对他们的困窘无助感同身受,他也知道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有所好转。

    “这里是江岸,连镇子的边缘都还不算,要到集镇的中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老渔翁将斗笠背在了身后,又将烟枪插在了腰间,紧了紧足上的草鞋,用手指了指远方,引着小夫妻爬上了山坡,“翻过这座山头,就能走到大路上。”

    阿琴望着眼前的小山坡,一条小径算不得崎岖却也并不平整。她轻轻拍了拍男孩子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悄声对男孩子道:“要上山了,不高,但是也不太好走。”

    男孩子的脸色看起来似乎过于苍白,显得他好像不大健康,他点了点头,侧首掩去了面上的苦涩,扣着女孩子肩胛的指尖坚定地加大了两分力道。男孩子几声轻咳,也对女孩子附耳:“没关系,你走吧,我跟着你的步伐。”

    许是老船翁午后小憩了片刻的缘故,他的脚步还算精神十足,行得一点儿都不慢。他甚至颇为自己自认为老当益壮的身子骨感到骄傲,这上山下山的羊肠小径本就是由人们经年累月踩踏而来,而他大概是为踏平这座山头做出了最多努力的人。

    他们匆匆行进,老渔翁不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这对和自己年龄相差过分悬殊的小夫妻聊些无足轻重的话题。他多年独居,除了到镇子上去时,能和那里的晚辈们寥寥数语地在面子上寒暄,他并不时常能和别人多聊上两句。当然,镇子上的年轻人也不见得愿意花费时间和他没话找话。

    可这对小夫妻却和镇子上的年轻人们大不相同。他们都很质朴,他们对他心存感激。他发现女孩子的话不多,男孩子却十分健谈。她或许心中还在为自己无从得知的因由气恼着她的丈夫,可她仍旧为她的夫婿留足了颜面,不哭不闹。这又让他想到了他过世许久的妻子,这对小夫妻实在似极了年轻时的他们,他的妻子话也很少,他却是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的人,可他当年就是为她的清心寡言所折服。

    他一直认为男人就该侃侃而谈,而女人本应轻声细语,夫唱妇随天经地义。话太多的女人少不了呱躁,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喋喋不休,口中一直唠唠叨叨的女人会使他心烦意乱,这也是为什么在她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媒人给他说了无数次看起来门当户对的亲,可最后都还是无疾而终。

    男孩子告诉他,他叫阿林,她叫阿琴,他们来自西南偏远地方的一个小山城,现如今一家三口正要到京师去投靠他在那里做小本买卖的姐姐姐夫。可是刚出世的孩子却在途中突发重症,船家怕他们的孩子害了流疾,竟然狠心将他们哄下了客船,他们被逼无奈行至此地,可孩子的病症早已不能再拖。阿林阿琴都是平淡无奇的名字,甚至可以说有点土里土气,他们人如其名,只是一对平平凡凡的夫妻,与其他为了生计远离家乡漂泊四海的商足客旅大同小异。

    老船翁很快带领小夫妻到达了山坡的顶端,地势突然陡峭了不少,小径也越发狭窄,杂草与碎石乱糟糟地遍布路中。

    男孩子的脚步随着山坡高度的陡然上升明显混乱了起来。女孩子一面哄着怀中的幼子,一面忧心忡忡地蹙起了黛眉。她似已将全副心血都付诸在了家人的身上。

    “老人家,麻烦您稍微慢些。”阿琴轻唤了一声,“他……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老渔翁岂其然乎。他放缓了脚步,大感不解地扭头看着身后的一双少年男女,条条沟壑深浅不一地密布脸额,使他的表情亦随着这些纷乱的纹路变得错综打杂。

    阿琴口中的他,自然不是指阿琴怀中的孩子,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根本谈不上方便与否,那他,便只能指的是阿琴的丈夫阿林,那个低眉垂目默默随女孩子前行的男孩子。

    老渔翁毕竟自诩比这两个初次远行的年轻人多活了那许多年,多行了那许多路,多吃了那许多苦,多经历了那许多风雨。男孩子一直跟在女孩子的身后,寸步不离。按常理说,开荒辟路男人本该身先士卒,可他两人却与常理恰恰相反。他一早已瞄到了阿林手中片刻不离的竹杖,却不曾在意,此时再瞧他一对涣散无神的瞳仁,却仿佛明白了他的困苦与无奈。

    原来男孩子不过掩耳盗铃,他的淡定从容只是他一直极力维持的自欺欺人的假象。老渔翁恍然大悟,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应是不大好,或者说,大概是非常不好。这山一点都不高,也并非荆棘丛生,虽说没人能够走得如履平地,却也没人会像他一般蜗步难移,他走路的样子终是出卖了他。面对杂草乱石,他却不知避让,他的眼睛说不定还比不上自己这双浑浊发黄的老眼,他可能什么都瞧不清,他也可能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男孩子摇摇头,苦笑讪然:“阿琴,老人家肯为我们好心引路,我们本应感恩戴德,你就不要再提那些无关紧要的有的没的。”

    女孩子本就心急的面容愈发紧蹙,她扭动了一下肩膀,只余下一条臂膀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拂落了男孩子的指尖,却将男孩子的一只手掌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别逞强了,前面就要走下坡路了。孩子本来就病着,你要是再出事,却教我怎么办……”

    老渔翁看着这个一直默默引领男孩子行路的女孩子,眼神里大有赞许之色。阿琴真是个坚强的女孩,不单要喂养年幼的稚子,还要照顾盲眼的丈夫,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她一人的身上,可她毫无怨言,而是勇敢地面对生活的艰辛,一心一意地为着她的孩子念着她的夫婿,她正无私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她正无言燃烧着自己的生命。

    老渔翁又一次念起了他早逝的亡妻,她与他的亡妻何其相似。她的亡妻十分能干,也将他的饮食起居料理得头头是道。

    俗话说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还有一个人不良于视,所以下山时他们花费了更久的时间。老渔翁也利用这更久的时间,了解到了阿林阿琴经历中更多的细枝末节。

    阿林的眼睛,果然已经失明了很久。在被他轻易识破了他的蹩脚技两之后,阿林便也不再避讳谈及这个显而易见的难题。他说自己已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见阳光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说庸医误人,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变得和自己一样。可幸而他还有阿琴对他不离不弃,他感激上苍赐给他美丽贤惠的妻子,况且他们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大胖儿子。他说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他什么都不敢奢求,只希望妻儿平安家庭美满。

    老渔翁只听得甚为感动,全副神经都集中在了阿林的身上,却没再注意从没主动参与过他们谈话的阿琴不知何时已悄悄别过了脸,亘久不发一言。

    靳清冽的脸已红得发紫,她但愿自己完全不认识江陵,她已在心中怒吼了自己不知几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出一句反驳去戳穿他胡编乱造的荒唐言论,她只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再也不要见到他在自己身前信口胡诌这些瞎人瞎话。

    只有一点靳清冽却不得不承认,江陵的故事确实编得天衣无缝,他的巧舌如簧与他的天方夜谭更是配合得滴水不漏,加之他的卖力演绎又是如此声情并茂催人泪下,他简直就是天生的戏子!

    的确是瞎人说瞎话。靳清冽万万没有想到,江陵之所以会上演这一出离经叛道的荒诞戏码,不过是因为自己方才的一句戏言。

    还在小舟上时,她为了消解江陵紧绷的神经,曾经半开玩笑地说他们似极了举家出行的三口,她还问他幼时是否玩过过家家的游戏,最后还叹着气说她的童年时光都在独自练剑中度过,从来没人和她玩过拜天地带娃娃。

    于是他终于笑着回了她一句:“想玩儿么?只要想玩儿,何时玩儿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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