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人。”聂盼兮前脚刚刚踏出了靳清冽的房门,便耳闻由那再熟悉不过的青年人唤出那在熟悉不过的三个字,在门外恭候多时的聂擎风后脚已然跟了上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叫你去灶间看看么!”靳清冽见聂擎风一声不吭转了出来,斜首睨了一眼这行为恭谨的青年,没好气地小声埋怨了两句,便不再去瞧他,自顾自地匆匆提步前行,牵起身侧气流一阵涟漪。

    “我只是觉得,少主人对江少侠的称呼似乎不太妥当。”聂擎风快步行于聂盼兮的身后,却在口中低声盈嗡,似是在有意提醒聂盼兮讲话不可太过随意,不单对江陵不敬且还有失自己身份。

    聂擎风,你一个二十好几的男子汉,都已经是快当人家爹爹的人了,可行事作风不只婆妈,就连讲话也还这般絮叨!聂盼兮俏目一沉不做理会,昂首前行也不回头,自己却在心中不断腹诽。

    聂盼兮与聂擎风二人虽非近亲,但向上追溯数代以前却也是同祖归宗的本家。聂擎风自家一脉的祖上在极乐赌坊声势壮大之后方来投靠且与主人家亲源甚远,因而在坊内地位有限,他又自幼父母双亡,本该是个平凡之命。但聂老太君偶然之下见他生性沉稳不苟言笑,似是能当大任的栋梁之才,便自有心栽培,将他带至自己处所抚养,传授武艺学识,与聂盼兮一同玩耍长大。聂擎风天性勤勉,刻苦好学,果然不负聂老太君重望,年纪轻轻便已能替太君排忧解难,分担坊内大小事务。

    所以说,聂盼兮与聂擎风说来本也可算是青梅竹马。聂擎风稍长着聂盼兮五六岁,聂盼兮心中实将他如兄长一般看待,可聂擎风却一直自觉身份卑微,只把自己当做是聂家的一个低贱奴仆看待。弱冠之年过后不久,聂老太君便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家中里也算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旁人也都道这段姻缘实乃天作之合。

    聂盼兮仍旧在聂擎风成婚之后对他嬉笑怒骂,可聂擎风却越发对聂盼兮恭敬谨从,这便使聂盼兮心中暗暗觉得这个从前与自己无话不谈的大哥竟与自己越行越远,二人之间变得只讲主仆关系,却少了儿时的亲近情分,渐渐生了疏离之感。于是时不时的便会由着性子对聂擎风一通冷言冷语,想用来激起他的回护之欲,谁知聂擎风偏偏逆来顺受,只是更加对她这个少主人的许多无理要求事事相委,只教聂盼兮觉得聂擎风此人越来越是无趣。

    聂擎风,你这个人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一本正经无聊之极!聂盼兮又在心中一阵嗔骂,只用自己的后脑勺对着聂擎风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只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昨夜种种不要向靳姑娘吐露半字就好!”

    与聂擎风这块十数年如一日的朽木相比,那彼此结实尚不足一日的盲眼少年,倒是犹如从未曾在生命中出现过的金风玉露,明快健谈有趣的多了。坊内的男子虽不少,但大多数是身份卑贱的仆人旁支,对聂盼兮存着三分惧意,均是毕恭毕敬不敢逾越主仆之礼。可这少年却与那些人都不同,可以毫不畏惧地对自己拔剑相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与自己谈笑风生。

    聂盼兮像是发现了胜却人间无数的稀世珍宝。少年虽说身有不便目不能视,可完全没有暴自弃哀怨丛生的感伤情怀,而且胸襟宽广气质出尘,对自己先前的严重过失都可以既往不咎,实在是让自己颇为敬佩。只是一点可惜,如此少年,竟是目盲之人,老天爷却也忒为不公。

    聂盼兮心中波澜迭起,甩开了聂擎风,她便又想到了江陵。她曾视聂擎风为兄长,可她的兄长却已渐渐不再将她当做妹妹。她此时竟又突然觉得,似乎由这总是谈笑自若的少年来做兄长,自己心中却会更欢喜些。

    “瞎子哥哥。”聂盼兮轻轻敲响了江陵虚掩的房门,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轻易叫出“江少侠”三字。一想起聂擎风时刻充斥耳边诲而不倦的“谆谆教导”,她便觉得一个头比两个大。但她口上虽不愿承认,心中却又无从否认,有时候聂擎风说的话,虽然不中听,却又不无道理。

    聂盼兮就是这种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在言辞之上占取上风的人,尤其是在聂擎风面前。当然,聂盼兮说她这只是据理力争,而非是胡搅蛮缠。

    透过房门一道狭窄的缝隙,聂盼兮看到屋内的少年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只留下一道清俊的背景,似是画中谪仙,与屋内的别致景致浑然融为一体。

    江陵所处的房间与靳清冽所处的房间同样别致静雅,但陈设基调却又不尽相同。如果说靳清冽的房间将这巨船的雍容华贵描摹得浓墨重彩,那江陵的房间便又将这巨船的秀外慧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间极致风雅的书室,瑶琴、玉棋、墨宝、隽图,无所不有无奇不绝,皆为这大气磅礴的巨船锦上添花。然而在聂盼兮眼中,这巨船在极乐赌坊之中,也不过是一艘并不出众的船只而已。一艘不过尔尔的船只已是如此,极乐赌坊的极致奢华自然可想而知。

    江陵缓缓回过身,朝向了聂盼兮的方向,唇边挂起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浅浅弧度,淡然笑意宛如清风拂面,一手正自抚摸着身侧琴几之上的一方古琴。似乎对于聂盼兮的去而复返早有预料。

    “你不是说觉得疲累想要休息,却又为何还没睡下?”聂盼兮见江陵立于室内,似乎并不如先前与自己相处时那般倦乏,便推开了门行进屋内。

    “昨夜发生了太多事,还未能好好品味这室内古朴雅致的绮丽瑰宝。现下方才能够静心体会,自然是倦意全无,已经兴奋得睡不着了。”江陵用手指点了点琴案,“士无故不撤琴瑟,得见唐琴九霄环佩,乃吾之大幸矣。”

    “你怎么知道这是九霄环佩?”聂盼兮已经信步行至江陵身侧。

    极乐赌坊的每一艘船舰之内,都会有这样一间相同精致清秀的雅室,而每一间雅室之内,也都会有一架同样历史悠远的古琴。聂盼兮曾听外婆说起,许多年前一位因爱失意的琴人在坊内一场豪赌,丧尽了全副身家,最终将自己网尽天下珍藏多年的千古名琴也一并抵了出去。她早已对这雅室瑶琴司空见惯。

    江陵手抚琴弦微微笑道:“盛唐之琴,造型肥而浑圆。此琴为伏羲式,形制浑厚前广后狭,比常琴多一内收弧形,以梧桐做面杉木为底,发小蛇腹断纹,葛布衬于鹿角灰胎之上,琴腹内更有一股淡淡的沉香。若是我没猜错,此琴通体髹紫漆,多处跦漆修补,理应是唐时四川雷氏传名于世的九霄环佩。”

    “你的手指怎会如此厉害!”聂盼兮对江陵的敬佩已似五体投地一般,“竟然能够摸出琴的木质漆底和样式断纹!”

    “呵呵,其实……”江陵摇首一笑,示意聂盼兮低头细瞧,“你将琴身翻转过来看看。”

    聂盼兮虽是不明江陵意欲何为,却仍旧随着江陵手指的方向垂下首来,轻缓将琴背竖起,却看到琴池背上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吃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

    “噢!原来不是你这么厉害!倒是这琴上本身就有它的名姓!”聂盼兮朱唇一撅恍然大悟,将琴身物归原位。她原先只知外婆将这些重价名琴置于船舰之内,却从未对这些古董文物花过心思。

    而事实上,这室内不单只有此一方古琴价值不菲,屋壁之上更悬有苏轼赞琴的绝句真迹与之相得益彰。

    “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聂盼兮却已听见江陵正自浅吟的词句,正是壁上的东坡笔墨。怎么会这般巧合,她甚是开始对他的盲眼产生了怀疑。她又开始盯着他看,他的姿貌不过清逸,眼型虽妙,却是有韵无神,细细瞧来似乎又与朗眉星目英俊伟岸去之甚远。

    聂盼兮转了转大而黑的美眸,春山眉拧结一处,撇嘴一笑:“瞎子哥……咳咳,不对,是江少侠。江少侠倒是雅癖十足,可惜我只喜欢舞刀弄剑,对这琴棋书画并无十分兴致,更加瞧不出这琴是有多么不俗。”

    “呃……少侠?”江陵听聂盼兮如此称呼自己,起先愣了一愣,似是颇有些错愕,可转晌之间却又似笑非笑,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潜身低坐,“少侠也不过是拾人牙慧附庸风雅罢了。”

    琴弦在外力的施加下开始轻微震颤,带动琴周的气流周回往复,旧时名琴辗转乱世数百年,琴音却依旧醇和淡雅清亮绵远。江陵抚琴,不过温劲松透,流畅清和,并无卖弄高超技艺,却如独坐幽篁里,无过无不及。可与他的姐姐相比,他认为自己根本算不得善琴。

    他说过他还有个姐姐,到得金陵,或许就能见到她了吧。

    聂盼兮侧目而视倾耳聆听,只觉琴音初始之时清婉如长江广流,中段躁急又若激浪奔雷,而尾声清微淡远大有中正广和之意,却也不禁听得痴了。没想到,他还会抚琴,聂盼兮不得不又一次对江陵另眼相看。

    一曲奏罢,江陵笑呵呵地“望着”尚在随着琴音神魂远游的聂盼兮:“少侠这个称谓好啊,感觉甚是华丽高贵,我也活了这许多年,却还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我,大概是我行侠仗义的次数太过平庸稀少了吧。不过话说回来,我却不喜欢这侠义二字,也不要做什么少侠大侠。”

    聂盼兮这才从悠远的琴音中回过神来:“武林中人明明个个争先恐后,都想着要让自己的侠义行径流芳百世名传千古,享受众人爱戴敬仰。你却为什么会不喜欢?”

    “一旦顶了这侠士的头衔,所行所举便都要遵循侠士的准则,于是就有各种条条框框将你束缚,你若一步行将踏错稍有差池,便有可能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既是如此,这侠士之称不要也罢。”江陵站起身,循着聂盼兮的气息附于她的耳侧,似是而非地笑着悄声道,“不过倒还是要叫你勉为其难,以后你的长辈或是聂大侠在场之时,就称呼我一声少侠吧!”

    “你说的似乎也确实是有几分道理!嗯,这样也好。以后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我便是做了也不留姓名,什么少侠大侠,就让擎风一个人去当好了!不过擎风并不是我的什么长辈,他在族中只是关系甚远的旁系,在坊内的实际位份并不很高,话语权也不重,还是做不得主的。”聂盼兮咯咯一笑,眼波流转美目盼兮,又绕回到刚才的话题,“那私下里,我还是叫你瞎子哥哥!”

    “聂大侠确实担得起大侠二字。”江陵颌首之际却也对聂擎风大为赞许。

    “好了好了瞎子哥哥,你就不要再提擎风这个闷葫芦了,有他在场,便只会是大煞风景!”聂盼兮一阵娇嗔摇首,“对了,你看我和你聊得兴起,竟将正经事都忘记了。我可是为了一个好消息而来!”

    “好消息?”江陵似也微微有些不解。

    “嗯!”聂盼兮声调一扬,似是颇为骄傲道,“靳姑娘她……醒了!”

    “睡了这么久,是该醒了。”江陵垂首轻笑,随聂盼兮行出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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