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谁弄得?!”

    薛逸下意识地朝发声的方向望去,垂下的四分之一角床幔不多不少恰好遮住了她的视线,尽管望不见声源,却可以看到地上一片狼藉,泛泛水光映着铜盆倒影。

    刚把茶杯送回圆木桌的丫环听罢,“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正好跪在了水地上,湿了膝盖上的裤子。被水浸湿的布裤像墨画一样快速地晕染开,层层叠进,转眼间就蔓延到了整条裤子。

    此时已处于晚秋时节,门外冷风一吹,冻得衣衫单薄的丫环瑟瑟发抖,牙关都止不住的哆嗦,好似门外任秋风随意吹落的黄叶,脆弱的不堪一击。她张口说话,声音都在打颤:“太子……太子殿下息怒,奴婢并非……并非有意……”

    “来人,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打发到杂院!”冷漠残酷的声音不等她说完便赫然响起。

    “慢着!”薛逸刚要躺下的身子瞬间又直了起来,不管怎样,这个丫环都是因为自己而受累,她不能再安安然然地继续躺下去。

    薛逸快速地解释:“其实应该怪我,是我不小心把她吓着了。”

    路扬惊喜地猛然望向薛逸。可惜视线都是相互的,两人彼此都被半垂不垂的帷帐遮挡住,既然薛逸刚才看不到路扬,路扬此时自然也看不见薛逸。

    路扬的整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彼时进来只能望见被露出半截却依然是平放如初的三床被子,以为薛逸还是没醒,正想着老医正刚刚跟他说过的“如果她再不醒,恐怕就熬不过去了”,心中甚是烦闷。之后看见丫环由于不小心而洒满一地的水和倒扣的盆,更是不由得添堵,火气一下子涌上心口,只觉得兆头不好。

    不曾料到的是她竟然此刻醒了!

    他内心狂喜,顾不得再跟丫环置气,大步流星地疾走向前,只想着赶快见到这些天让他担惊受怕了好久的人,现状如何。

    终于,他望见了。

    那悠然坐在床上,背倚床头的,不是薛逸又是谁?

    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女子醒来之后才能不哭不闹,神色安然地接受现状吧。

    路扬只觉得自己上蹿下跳的心似乎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他抑制不住,欣喜地朝她喊道:“姐姐,你醒了?!”

    可惜,坐着的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兴高采烈。

    薛逸还在沉浸在有个丫环因为自己就要不幸要受累的情境。

    她抚着胸口,想要做出气喘的样子,刚要抬手,发现被包成粽子似的手实在是有碍观瞻,只好放下,假意咳嗽了两声,慢慢说道:“我还是感觉有些渴……那个~那个~”

    她想叫那丫环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无奈中,只好继续道:“……那个谁啊,再给我倒一点水喝吧!”

    那本来还唯唯诺诺跪坐在地上哭丧着脸的丫环像是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般,立刻就精神起来了,一下子拔地而起,话里掩饰不住地兴奋道:“好,姑娘稍等,我马上给您倒水!”

    然后小碎步瞬移到圆桌旁,迅速拿起圆桌上的青花瓷壶,安然倒起水来。

    倒满了一杯之后,丫环端着茶杯,四平八稳,缓缓来到了薛逸床前。

    路扬站在一旁,看着丫环经过自己,再轻柔扶着薛逸喝水的情景,竟然无端感到一丝失落。

    不是吗?自己就好似一个外人一样,被两个人自动忽略,被一丈床幔隔离在了不同的世界。

    但他又能说些什么,病人需要喝水,有错?

    待丫环细致地喂完,薛逸趁热打铁,立刻轻声说道:“你下去换个裤子吧,没叫你的话,先不用过来了。”

    丫环感激不尽地看了她一眼,冲她深深做了一个揖,迅速逃离了危险现场。

    屋里终于只剩下薛逸和路扬两个人。

    薛逸此时终于可以好好打量打量收留她的房主了。

    只见这个隽秀清俊的少年今天身穿青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抹碧绿腰带,格外亮眼。眼光顺势一扫,腰带上似乎还垂着象征身份的玉佩和特殊编织的结带,下垂至膝。玉很柔和,泛着隐隐光辉,光色润泽,纹路繁复,样式简单,轻描淡写之间彰显了主人高贵的地位。

    薛逸随即抬眼,发现少年竟亲自端着一个竹盘。竹盘上放着两个木碗,一碗是还在冒着热气的药,一碗是满满的冰块。木碗的旁边放着一只勺子和一幅手帕,看来是给自己喂药以及退烧用的。目光刚刚掠过木盘,两只修长的手便映入眼前。路扬的年龄偏小,身形本来还没有长开,但那双手却已然是骨节分明,随意一瞥,都会感到暗暗蕴藏在当中的无尽遒劲。

    顺着手腕自然下垂的是两双衣袖,袖口绣着祥云,蜿蜒而又舒展,绕向一圈便舒缓终结,毫不累赘蔓延,可见设计之严谨。衣袖的张口并不像银面人的那么夸张宽大,而是露着适中空隙,不会碍手碍脚,且有一定的活动自由。顺上一瞥,便是衣领了,最外层的银绣镶边衣领包着一层白色的内里,中规中矩,没有惊世骇俗的开大,也没有被教条拘束般的不留丝毫空隙。

    路扬和银面人似乎都特别钟爱于素色的衣服,只不过路扬更甚而已。

    总体看来,路扬的这身除了脖领与袖口处能追寻到一绺精美绣线的踪迹,其下的所有都是满眼青装,清爽而不张扬,内敛而又检点。

    薛逸觉得蛮养眼,看着有品位的衣服,无论现代装还是古装,都很舒服。只是等再抬眼望去……就不得不提路扬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了。那眸子漆黑如墨,闪着点点的光亮,如同璀璨星空下的繁星,流波跃彩,熠熠生辉。当那双眸认真地锁定你时,根本忽略不得……而那一闪而过的目光更是值得深思,薛逸有些不敢置信,竟然能在那墨玉般的瞳中发现一丝微微的讨好以及忐忑不安。

    薛逸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难得在这样的天之骄子身上找到这种情绪。

    薛逸的心很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孩子。是的,薛逸还是下意识的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哪怕之前在朦朦胧胧中好像已经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就算是太子那又如何?在她心里,最多也不过是一个老气横秋,心机颇深,不安多疑的早熟青少年儿童罢了。

    而且他救了自己——不管他打了什么算盘,是真的幡然悔悟或是存了利用之心——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不是吗?

    更何况,当初她在恍惚昏迷间已经决定了不再计较这些是非因果。

    命运的转盘有时就是如此奇妙。来到了一个吃人的社会,本来觉得理所应当的变成了贪心不足,本来认为恩将仇报的反而对她情深义重。当所有那些关于被背弃的悲愤与懑慨都随风而去,烟消云散……直到走过另一片天地,看了另一抹风景,体会到了另一种人生的际遇,才蓦然发现,或许反而是这个多次放弃自己的孩子对她还算厚道,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该笑。

    也许只有体会了最深处的残酷,才会懂得知足?

    薛逸闭着眼睛,脑中依然有些混乱。

    百转千绕,终究回到最初的原点。

    是劫?

    是缘?

    谁度?

    谁解?

    都随天。

    路扬看着薛逸不断变化的脸色,以及紧闭的双眼,以为薛逸还是不愿理自己,不由得有些急了。他上前,伸出手想要拉住薛逸的衣袖,却在眼神触到她层层缠绕的白布条后,连忙像烫手般地回缩,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了她还在恢复期的双手。

    他神情焦急,脸憋得通红,闷了半晌之后还是开口说道:“姐姐,之前都是我的错,对……对不住……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题外话------

    大家说薛逸要不要原谅路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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