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丝丝一走,我见龙骧玉着实松了口气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他见我笑,疑惑地看着我。

    我道:“没什么,从前一直想瞧瞧大哥如临大敌的模样,不想今日是被丝丝逼出来了。”

    他一愣,道:“往日丝丝这丫头还不是这般,如今是越发难缠了……”说完似想起什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我知他肯定知道于丝丝对他的心思,瞬间明白他是对这表妹的执拗无可奈何。其实我并不清楚龙夫人对于丝丝的态度,但直觉里认为她应该不至于起了让于丝丝成为龙家少夫人的念头,那如今于丝丝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怎么不见龙夫人有何动作呢?桃源是母系社会,但北邙和南蜀都是男权社会,而桃源与两国的交往甚密,如此一来一往,在桃源男子与女子倒是半边天,谁也不遑多让。于丝丝亲人尽丧,龙家其实就似娘家,龙夫人已经充当了她母亲的角色,于丝丝的婚配自然也是龙家做主……

    我试探性地问:“大哥,说起来丝丝年纪也不小了,我怎么不见夫人为丝丝的将来打算呐?”

    龙家是天下第一商,于丝丝算是半个龙家小姐,无论将来嫁给谁家都有龙家在背后撑腰,除了皇亲国戚,于丝丝将来在夫家的地位一定很高,所以现在是别家高攀龙家,龙家自然可以慢慢挑。

    龙骧玉道:“母亲确实有让我留意适合的家族才俊,说起来,挑人挑了有一年之久了,前后我拟了三批人的名单,却都没个结果。”

    我道:“丝丝的眼光可是高的很,大哥莫不是随便找的人呢。”

    他道:“胡说。龙家是商家,自然在行商家族里头选,那些人可都是经过我精挑细选的,都是百里挑一的青年才俊。好了,不说这事。我倒要问你,如意坊的事如何了?那玄清风的身份可调查清楚了?”

    我沉吟一下,决定将实情告诉他,一来这事我认为对龙骧玉来说无关紧要,二来,我想瞒也瞒不住,小七那边自然会将实情禀报给他——就算小七碍于我的威胁不说全,以龙骧玉的脑子,也可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于是我将北邙国刺杀琅琊公主的事情全盘托出,自然包括玄清风的身份是北邙国太子玄玉奎的事,只除了一件——关于妖男也参与了其中,我并没有说出来。

    我是下意识跳过了妖男的份,事后回想起来并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要对龙骧玉隐瞒这件事……按理说,即使告诉了龙骧玉,也没有关系才是。

    由于我跳过了妖男的戏份,龙骧玉对玄清风能够如此大手笔在桃源城内下手感到不可思议,但他虽然满腔疑惑,却并不能够察觉我特意隐瞒了的事,只是说:“那北邙国太子确实厉害,桃源京都,凰帝脚下,竟然也能出手对付凰帝的女儿!”

    我想的却不是这样,他能够说服妖男与他联手,这才是他的厉害之处,妖男虽然也有一份莫名的私心在里头,但通敌却可以不必要。妖男动动手指头,估计琅琊照样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我突然不确定妖男是否还与那玄清风有其他的关——既然妖男不必冒着通敌的罪名与玄清风合作,那他为何还要选择与他合作?肯定还有其他的缘由……

    “阿竹……阿竹!”

    我回过神才看见龙骧玉在对面伸手在我眼前摇晃,他道:“想什么那么入神呢?”

    我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哥的话有道理,这件事后我还没细想,如今大哥一说,我也觉得玄清风的本事大。来了这桃源,他怎么就如入无人之境呢?我们京都也太疏于防范了。”

    龙骧玉微微叹口气道:“北邙由于物资匮乏,早就打了南下侵占的念头,建立了刺探他国情报的机构,时间上虽然不如南蜀和桃源的早,但恶劣的环境逼人,在这方面每代皇帝都非常重视,如今他们的探子无孔不入,若不是有叱咤河挡着,恐怕早已挥军南下,铁蹄踏破这天下了。”

    我没想过龙骧玉会去担忧这些事,在我眼中,商人无论在谁的眼皮子底下混饭吃都是吃饭,何必在意掌权者是谁?根本毫无影响啊!我忘了龙骧玉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桃源人,自己是外来人,没什么国界之分。其实我也能够体会他的心情,换回现代,若桃源是中国,北邙国是俄罗斯,我也担忧国家的未来,纵使我是李嘉诚。

    两人竟然就着天下的局势交谈起来。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我权当听众罢了——让我说我可说不出来,不仅是因为我不了解,更多的是我没有那种爱国情怀,言不由衷怕要招人白眼。于是龙骧玉滔滔不绝地说着,我假扮认真地听着。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口若悬河的演讲,只不过看他意犹未尽的模样,承诺下次一定再交流,只道今日一番忙活很累,加上天色已经不早,别院离凤宅有段距离。

    龙骧玉将我与金珠送到门外,特意叫了轿子与我,金珠自然不需要,她看见轿子胃里就在倒腾。我着实有些累,便没拒绝。我甚少乘轿子,缘由我自己那可笑的恻隐之心——看着轿夫们的背影总觉得心酸。从前跟着老妈四处流浪,在每个地方都能看见特别落魄的人,不是乞丐,而是那些满身脏污,皮肤黑得发亮,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开工的农民工,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我总认为人到了某个年纪,就应该歇下来,可以自由惬意地活着。

    我看向前头两个正值壮年的轿夫,心下轻松。那些老的,不让我瞧见就好……

    行轿途中,轿子突兀一震停住,然后重重放置在地,差点没将从座位上摔下来。

    “金珠?”寂静无声,并无人回应,我撩起轿帘,不见金珠的身影,连抬轿的轿夫也不见了。四周起了浓浓的黑雾,能见度不超过三米,我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但我肯定轿子并不是停在街道上,而是在某片林木中,因为我听到了夜晚鸟儿的鸣叫声,咕咕咕咕……

    怎么回事?城门早已关闭,桃源城内并没有哪处有森林啊,除了国师府的后山以及皇宫御花园内的人造林……

    “金珠?”我再次唤道,但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这黑雾诡异万分,四周一片漆黑,让人忍不住幻想漆黑里有什么妖魔鬼怪随时伸出爪牙来。我全神戒备,又不敢轻易从轿子下来,只能装作老僧入定,以不变应万变了。

    突然有女子道:“凤大人,这边请。”声调就像某人端着一满碗水四平八稳,不起一点涟漪,但却有一种习惯的谨慎小心。

    此时,黑雾突然尽散,几丈外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然后我发现这是一片竹林,十米外的屋里灯火通明。我再将目光转到说话的女子身上,终于瞧清了她的模样,竟是青衣。

    青衣是凰帝身边女官的一个官名,并不是人名,青衣姓姚,大家都唤她姚女官,但私底下都唤她青衣。我一直都知道凰帝一定还会找机会质问我,在见到青衣的刹那我就清楚关于琅琊的谎要继续圆下去了。

    我恭敬道:“姚女官。”

    “凤大人,这边请,陛下要见你。”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宫里还是宫外,但竹林里的竹屋相当大,屋内点了许多油灯,亮堂无比,屋内亦是静悄悄的,只有凰帝一个人,她正坐在一张很大的摇椅上,抬头看着天窗……发呆。确实是凤梅发呆时的模样,而她看的,是无穷无尽的苍穹。若她是我老妈,那我可以认为她这是在思乡了,而那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值得眷恋的地方,那我可以认为她是想她女儿凤竹或者琅琊了。

    三更半夜的,找一个跟她女儿同名的男子……这是对凤竹神圣灵魂的亵渎,所以,她找我来,只能是为了琅琊。但我决定要雪耻这种亵渎,这种母女相认的机会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你可知今日为何来此?”她的语气冷而硬,透着一股子阴冷的气息。

    “臣该死,请陛下恕罪!”

    “哦?你何罪之有?”

    既然我认定凰帝是我老妈,那我根本不相信妖男可以完全把她忽悠过去,依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法则,我决定挑些事实说说,然后装出懵懂的模样。这样做的前提是我还没跟她相认。

    “臣有负陛下所托,令殿下遇险,臣万死不辞!”这套都是我从前在戏里学的,也不知这里是不是这样演的。

    凰帝半晌没有说话,屋内一片寂静,连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俯跪在地,膝盖上虽垫了棉花,但跪久了始终是受累的,实在很难适应这种与地板亲近的动作。

    “起来吧。”良久,凰帝突然道。

    我心下一松道:“谢陛下!”然后迅速起身,抬头就见凰帝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你倒是……率直!哪里像是自觉有罪的人!”

    “……臣不敢!”郁闷!这句‘臣不敢’在凰帝让我起来时说才是最合适的。哎!做人就是迂回,做凰帝的更是虚伪,明明是你叫我起来的,我起来了又说我胆大妄为!

    “好了,将公主遇刺那晚的事详细说说。”

    我犹豫了一会,心想先进行母女相认的戏码似乎更靠谱些。只要你知道我是你女儿凤竹,那我自然是要混得更加风生水起了。

    “陛下可知三色石的典故?”

    凰帝原本靠在摇椅背上,眼睛半眯,慵懒至极,听了这话定定看了我两眼,媚眼中狐疑的精光一闪而逝:“三色石?”

    “陛下之前可是在找人?”

    “找什么人?”一把醇厚嗓音传来,转角处珠帘被撩开,人从珠帘后出来。

    我一呆,想不到屋内还有其他人,更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凰夫:“参见凰夫!”

    “你刚说是在找什么人?”

    我抬眼看凰帝,从她脸上看不出什么,我道:“微臣在询问陛下是否在找琅琊殿下。”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冒险,天知道凰夫是什么心思,多保留自己的秘密便多些保障。

    凰帝问:“你怎么也来了?”

    相传帝后往年相敬如宾,近年却是琴瑟和鸣,而且宫中流言说凰帝肚子里已经又怀了龙胎了……近年……我琢磨着这近年怕就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吧?凰夫并没有以帝皇之礼相待,凰帝似也不在意。

    “我哪里放心得下。”

    凰帝突然冷道:“那便坐吧。”其实不用凰帝开口,凰夫自己已经往旁的太师椅上坐去。

    凰夫坐下后立即问:“快说说公主到底是怎么不见的。”

    我讶异道:“什么?殿下不见了?”

    “怎么?你不知?”凰夫问完又狐疑地看向凰帝。

    我道:“微臣不知,微臣以为殿下因那晚受到惊吓,遂回宫后一直在文颐殿修养,闭门谢客,所以后来殿下没再传召微臣,微臣也没觉得不妥。殿下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凰夫冷着脸道:“你当真不知?”凰夫专擅行军打仗,是以有一股多年沉浸沙场浴血杀敌的煞气,普通人见到他都会忍不住瑟瑟发抖。

    我当即一颤,却忍住怯懦,只一脸坚定道:“臣不知!”丫丫的,又要跪了。

    满室静谧,只有凰夫沉重的呼吸声,香炉内香烟冉冉,很是舒缓神经,但根本没工夫去享受一番。

    凰帝突然道:“好了,凤卿家不必跪着,起来吧。凰夫,朕本就知凤卿家不知此事,所以今夜秘密让凤卿家来此,也是为了听他详细说说那晚的事,你只坐着听罢。”

    “臣谢陛下,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凰夫道:“陛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话虽然不妥,语气却是以一种退一步的姿态说的。

    我领旨起身,便见凰帝根本没听凰夫说什么,只是愣愣地瞧着我,若是可以,我相信她是想将我剥光再仔细端详一番。

    接着我主动将琅琊遇刺的情形详细说明,隐瞒了与琅琊对调后在国师府的事实。不过,我相信即使我隐瞒了,凰帝应该还是知道些什么的,但那不是我考虑的范畴,我只需要凰帝表面上信我便行。

    待我从竹屋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青衣将我送回那顶轿子,此时已经有四个轿夫候在那里,但是还是不见金珠的身影。我沉默着上轿,刚坐稳身子,听到青衣在轿子的窗边唤道:“凤大人,请稍后!”

    我掀开一角,便见她身后站着一个宫人,青衣将一个物件递给我,夜色昏暗,我接过来摸着只知道是一个花纹精致的小铁盒。

    青衣道:“这是陛下吩咐给凤大人的,陛下让我告诉大人:陛下愿意听大人说一说三色石的典故。”

    啊?“就这样?”

    青衣点头。她不约我见面么?好歹也要确定一个时间啊?母女抱头痛哭的戏码到底什么时候上演啊?如此想着,手背突然一凉,竟是一滴透明的液体,冰凉……恍惚间抬首,明亮的灯光里却不见她的身影,朦胧的是我的视线。

    后知后觉如我,竟不知自己此刻在流泪。

    “凤大人?”

    静默半晌:“哦……请转告陛下,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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