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府门上贴着大红喜字,两旁石狮子扎着红绸花,别院楼阁间张灯结彩。礼堂传来阵阵乐声,白伊润正在戏台上表演《白蛇传》:“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台下坐满了前来贺喜的文武大臣。

    舞狮开路,鞭炮震耳,敲锣打鼓,迎娶新福晋的花轿停在府门外,迈了火盆,行了六礼,拜完天地,一切大大小小的繁复礼节结束,新娘子被众丫环婆子们簇拥着送进婚房。

    蒲歀一身大红色的新郎服格外亮眼的坐在酒席宴上,忙着给左右两旁的大臣们挨个敬酒,戌时已过,新郎官根本没有入洞房陪新娘的打算。又半个时辰过去,大臣们相继告辞,几个皇室亲戚也醉得东倒西歪,纷纷回去休息,白伊润在台上歇歇停停唱得了无生趣,蒲歀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已经醉得睁不开眼。太监小林子走到蒲歀身边,轻声提醒:“八王爷,时候不早了,该回房歇着了。”

    蒲歀迷迷糊糊的灌了口酒,含混不清道:“为什么……为何我身为王爷,却连决定自己终身大事的权力都没有!”蒲歀站起身,“我为什么要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为妻!为什么!”

    “王爷,您喝醉了。”小林子出言劝阻,生怕他说出得罪太后的话。

    “我根本没喝醉……”蒲歀瞪大眼,看了看小林子,又抬头看了看戏台上的白伊润,他恍然惊醒,再次恼羞成怒道,“为什么苗伊姗没来!本王大喜之日特邀他来府,他也敢违背!到底还把不把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去!马上把苗伊姗给我传来!”

    “王爷,不是跟您说了吗,苗伊姗他人不在京城啊。”小林子说完,接过侍女端来的醒酒汤,端到蒲歀面前,“王爷,醒酒汤已经熬好了。”

    蒲歀火气飙升,不由分说的甩袖将杯盘打翻在地,吼声震天:“滚!都给我滚!滚——”

    乐声戛然而止,小林子催促侍女收拾碎瓷片,所有人都纷纷退下,偌大的礼堂只剩下蒲歀和台上的白伊润两个人,沉寂良久,蒲歀氤氲的倒在椅子上,喉咙嘶哑的问:“你为什么不走。”

    白伊润道:“您就那么喜欢苗伊姗吗?”

    喜欢?蒲歀认真思考了一阵,他只觉得苗伊姗很是与众不同、很是叫人难忘,这就是所谓的‘喜欢’么?

    同时同刻,任笑侬带着厚礼,风尘仆仆的赶来八王府贺喜,小林子知道他跟王爷关系匪浅,热情的招待任笑侬到正厅落座,顺便提醒他道:“任少爷,您来的正好,我家王爷刚发完脾气,现在心情极差,您来了正好能陪王爷聊天散心,打开心结。”

    任笑侬浅浅一笑,结婚这么大的喜事,八王爷怎么还反倒闹起情绪了?这厢任笑侬步伐从容的行至礼堂门外,刚想打趣的说几句毒舌的开场白来调侃调侃闹脾气的新郎官,却听到礼堂内的对话中提及了‘苗伊姗’三个字,任笑侬立在门外只听白伊润走下戏台,来到蒲歀近前道:

    “您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都无济于事。苗伊姗他名花有主,早已是鲁柔辰的人了。他根本不值得您为他牵肠挂肚。您当苗伊姗还清白吗?入了像姑这行,还有清白可言?”

    蒲歀问:“鲁柔辰?”

    “是啊,您手里不是有一份叛军头目名单么,想必您应该对‘鲁柔辰’这个名字不陌生。”

    “他是青龙会的头领!?”

    “正是,苗伊姗他此次离京就是去找鲁柔辰,和鲁柔辰双宿双飞的。两个人都好上一年多了,只不过就差一个名分,这回去福建把婚事一办,他就是名正言顺的鲁家九姨太了。”

    蒲歀料苗伊姗相中的人会是什么大人物,原来他竟然喜欢黑帮老大、流氓头子!真是白白可惜了这么一位俊俏的佳人!白伊润的一番话让原本就心烦意乱的蒲歀更是添堵,气得他拍着自己胸脯,半晌才喘过气来:“苗伊姗是何时离开京城的!”

    白伊润一愣,继而回道:“临近傍晚的时候。”

    “本王即刻派兵,尾随其后,追到福建!这次非彻底抄了青龙会的老巢不可!”

    站在门外的任笑侬脚步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心中凛然,他本以为姗儿已经改过自新、懂得从善如流、洁身自爱,没想到他早跟鲁柔辰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甚至,连八王爷蒲歀也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复杂情愫。

    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失望之感扑面而来,任笑侬的心在隐隐作痛,但是更多的是自责,正是他任家愧对姗儿,才造成今天的大错。三年前,自己年少轻狂,因为对姗儿感到失望便断然地弃他而去,现如今,他还忍心重蹈覆辙吗?

    ……

    雾染红霞,花繁林翠,任笑侬独骑单车的背影穿梭在林中,瞬间消失在视线范围,吕帆这才依依不舍缩回头,放下帘子,重新坐回车里。“骑得飞快,难道有什么急事?”吕帆碎碎念的玩起腕上的手表来。

    一路颠簸了三个多钟头,马车抵达天津卫,路经大沽口的时候,吕帆看见了一目奇观:沿路向北,有一条铁轨,铁轨上载了二十几节缓慢行驶的火车厢,而火车厢并不是蒸汽车头带动,每节车厢由四、五匹马累得鬃毛乱飞的驮着在轨道上前行,车厢上装满了煤,煤堆上坐着人挥着鞭子赶马,就这样,这群‘马力火车’乌烟瘴气的从吕帆的马车擦身而过。吕帆不解,探出头来问自己的车夫:“他们这是做什么?怎么让马拉火车?”

    车夫道:“这火车是七年前英国人在天津修建的,竣工的时候是有蒸汽火车带动,那火车行速之快简直前所未闻,从天津到京城,不出一个时辰的功夫!可是所行之处地动山摇,鸣声震耳欲聋!听说,太后恐其惊动龙脉,便下了禁令,不准火车运行,所以,就改为畜生拉车了。”

    “哦,哈哈,惊动龙脉?真是荒唐愚昧到让人无语。”吕帆哭笑不得道。

    “先生您说什么?”车夫问。

    “啊?没什么。”

    “先生,我看时辰不早了,先在天津落宿,人休息妥当,马匹喂足粮草,等天亮再继续南行不迟。”

    吕帆点头:“就按你说的做吧。”于是,他们便临时找了间客栈落宿。就这样陆续赶了五天的路,马车才抵达上海。

    沿路来,吕帆见识了不少英法德美等国的租界,而作为国际大都市的上海,这个时期也已经成为洋人买办的天堂。

    来到沪上第一晚,吕帆他们落宿的客栈离‘天蟾大戏院’仅紧隔了一条街的距离,他本对唱戏这个行当不怎么敢兴趣,却在天蟾戏院的墙上看到了‘自己’(苗伊姗)的画报,上面毛笔字写着:“京城第一美旦苗伊姗。”同列的还有其他京剧艺人的画报,什么‘沪上第一武生’、‘扬州第一老生’、‘天津四大须生’、‘南京八大名伶’等等。

    吕帆也没想到会这样,他前脚踏进泰康客栈,柜台旁边一部留声机正放着苗伊姗的成名曲《凤求凰》,客栈的掌柜一边哼着戏曲,一边埋头敲着算盘。

    “掌柜的,开两间客房。”吕帆上前道。

    掌柜的听着招呼声干净清脆,即刻应是,抬头一看——“哟!这眼前站着的,不正是京城第一美旦?苗伊姗?”

    吕帆急忙否认:“认错人了,长得像而已。”

    掌柜的揉了揉眼睛:“难道真是我看错了?这眼睛鼻子嘴,可不就是天蟾大戏院墙上贴的大画报上的人吗?错不了!苗先生啊!我就是喜欢听您的戏呀,您听,我正放着您的《凤求凰》呀!今儿三生有幸能见到您老本尊,您可否献艺,唱上两句呀?”

    “咳咳!我说,我要两间客房!没有是吧?”吕帆掉头欲走。

    “有!有!上好的客房给您备着!”老掌柜从柜台里走出来拉住吕帆,同时将嗓门调高十几分贝:“快看看苗伊姗本尊来了呦!您老现在就唱,哪怕两句,住宿打尖的钱全免!”

    吕帆扶额,见鬼似的指着掌柜的咆哮:“你听不懂中国话啊,都说是认错人了,神经病啊你!开口就让人唱唱唱!老子是来住宿的!又不是他妈的来卖唱的!”

    他叽里呱啦的把掌柜骂得一愣一愣,车夫原本正在马厩里拴马,老远的见到苗先生跟人吵起来,急忙上前劝阻,拉着吕帆重新回到车上,再去另寻他处。

    “算我看走眼哦!像你这么没修养的小瘪三怎么可能是苗伊姗嘛!根本不可能咯!”掌柜的不服气,追出来扯嗓子骂道。

    吕帆不依不饶的从车上探出头:“睁大你狗眼看清楚了,乖孙儿,我不是苗伊姗,我是你爷爷……”马车绝尘疾去,一场风波偃旗息鼓。

    掌柜自讨没趣的骂街结束,回到柜台重新敲算盘,忽然,一把冒着寒光的钢刀抵在他喉口,吓得他一个激灵,算盘落地。

    “给我一间上等的客房。”耳边传来阴森低沉的声音。

    “是、是。”掌柜哆嗦道,抬眼,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手持钢刀架在自己颈间,这男子三十来岁,面相俊邪,目光冰冷,鬓角一缕银丝很是扎眼,男子并不是只身一人,他另一只手还牵着一个面黄肌瘦、六七岁大小的小男孩。

    “爹!爹……”正当掌柜被男子挟持的功夫,一个妙龄女子从客栈后宅院拾门进来,女子喊了声爹,便被眼前所见的一目吓的花容失色。

    ……

    “真是越想越生气,好端端的住店,偏缠着人唱戏,唱你妹啊唱!”吕帆脱掉鞋子,牢骚满腹的躺在第二家客栈的客房床上。休息了一会儿,他坐起身,抬眼打量着客房,这里位居三楼,隔窗远眺,尚能清楚的看见天蟾戏院旁边的那家泰康客栈,与白天时不同,此时那家客栈大门紧锁,那惹人厌的老掌柜正在大门口跪街哭嚎。

    “这老瘪三到底在干嘛呢?不是吧?这都一下午了,还没消气?”吕帆以为那掌柜的还在那骂他坏话。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已经七点半过,腹中饥肠辘辘,于是揣了点碎银,锁好门,下楼来叫上车夫一起吃晚饭。

    二人在住家一楼的酒馆打尖,点了四荤四素八盘小菜,又点了两壶好酒,这厢,吕帆跟车夫俩吃的正酣,忽然街市上的人都往天蟾戏院的方向跑去,连店里的小二都忍不住跟着人群前去凑热闹。

    半晌过去,店小二回来接着看店,吕帆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店小二道:“是泰康客栈的白掌柜在闹上吊自杀,幸好发现的早,捡回条命。”

    “咦?”吕帆瞪大双眼,不是吧,那个老瘪三,不过发生两句口角而已,也至于上吊自杀?

    店小二好像料到吕帆听后会非常惊诧,便继续道:“不瞒您说,那白掌柜家的千金,可真的是如花似玉……”说完,店小二挠挠头,红着脸说,“虽然白小姐的美貌跟您相比是逊色了点,但是,她也算是沪上出了名的大美人了。年方十七,还未谈婚嫁,刚才听白掌柜跟大伙诉苦,说今天下午,有个外地来的恶棍相中了他家女儿,要强行霸占白小姐。要是不答应,就烧了他的客栈,再强掳了白小姐回去做十姨太。”

    店小二继续道:“白掌柜回去跟女儿把事情经过说了,那白小姐乃贞洁烈女,宁死不从,又怕父亲为难,便要服毒自尽,丫鬟婆子们都上去阻挠,才算把白小姐服服帖帖的捆绑住,可白掌柜也不忍心看女儿被白白糟蹋,当街哭嚎了一阵,最后实在想不开,趁家人没注意的功夫上吊闹自杀。”

    当时白小姐白巧娥见父亲被逼上吊,便心如死灰,答应父亲只要父亲能好好活下去,她愿意委身于那恶棍就是了。

    吕帆听完店小二所讲,心中一愣,这故事怎么跟自己身上发生的如出一辙?十姨太,恶棍,外地的恶棍……掐指算来,那鲁柔辰只比他早离开京城两日,而自己救小旺天心切,一路来行程紧凑,不敢耽搁,所以,难不成跟鲁柔辰同在上海?!

    “小二,那恶棍姓什么叫什么,你打听了么?”吕帆问道。

    “听说姓李,叫李胜。”

    李胜?看来不是他要找的人。

    吕帆撇撇嘴,继续吃饭。

    到了晚上,吕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自知自己与生俱来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因为爱管闲事都死过一次怎么还不长记性?可是……他现在心痒的睡不着!

    翻腾到凌晨三点多,吕帆越来越按捺不住想管闲事的冲动。喊了声“我不管了!”,吕帆噌的起身,穿好衣物下楼,走出客栈,径直往泰康客栈走去。

    站在泰康客栈门前,吕帆屈指叩门。不一会儿,里面有人出来开门,开门的正是白天跟他吵嘴的白掌柜。

    白掌柜瞪着红肿的眼睛,耷拉着眼皮认出他来:“这找上门来的恶棍真是比比皆是呢。”说完,欲关门将吕帆拒之门外。

    吕帆嗤笑,横手臂撑门,不叫他关:“嘻嘻,我又来了,可是,我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在白掌柜蛮不情愿的态度下,吕帆吊儿郎当的进了客栈。

    后院长亭。

    白掌柜拿着手绢擦眼泪,颤声问:“哪有这等好事,你为什么要帮我?啊!我知道了,白天时你我发生口角,于是你这是特意来拿老朽寻开心!”

    “不是的白掌柜,你可把我想得太坏了。”

    “那,你是当真的?明晚,你愿意偷梁换柱,跟我女儿调包,替我女儿跟那恶棍入洞房?”

    “嗯,当然。”吕帆点头。

    “那你怎么办?那恶棍手持钢刀,一看就是狠角!”

    “我散打十段!放心吧,对付这种强抢民女的小混混我经验十足,保证替你和你女儿狠狠的教训那王八蛋一顿!让他做鬼都不敢来纠缠你们。”

    白掌柜将信将疑的打量着这位细胳膊细腿的小兄弟,虽然没有十足把握,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毕竟这是能救女儿的唯一希望。“那老朽可如何感谢你才好啊!”说着,白掌柜激动的跑到别院里喊,“巧娥!巧娥他娘!快出来!咱们一家有救了!快出来拜谢恩公!”

    话音一落,白掌柜的夫人及女儿巧娥纷纷从内宅里走出来,一家三口来到吕帆近前,跪地磕头,满口尽是感谢吕帆的大恩大德。

    “不用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都是应该的。”吕帆好不难为情的站起身,将三个人搀扶起来。

    白掌柜说那恶棍自称来时匆忙身上没有足够银两,又扬言娶亲之事不可怠慢,他会在明晚之前联系上上海苏州等地的帮会兄弟,允诺要带领人马,风风光光的八抬大轿将巧娥姑娘娶为妾室。

    吕帆心想,就让这恶棍‘猪八戒背媳妇’,空欢喜一场,真真是极过瘾的。

    到了第二日天一亮,白掌柜去集市上买来新娘子穿的大红新衣和凤冠,开始吩咐仆人给吕帆梳洗打扮。

    转眼功夫,日落西山,按照约定,那恶棍果然来了,只见这李胜不再是昨天那个衣衫脏破的行者的劳顿模样,而是一身大红新郎装,胸前佩戴红花,头戴镶嵌红宝石的帽冠,骑着高头大马,身后率领二十来人的迎亲队伍,八抬大花轿在队伍前开路,两旁是吹唢呐奏乐的乐队,乐声震天,招摇过市。

    “来了,那恶棍来了!快将巧娥小姐藏好!”白掌柜一溜烟的钻进内宅,安排妥当之后,回到吕帆屋中,左右打量他看不出什么破绽,最后拿了红盖头蒙在其头上,如假包换的新娘子就这么雌雄莫辨的立于眼前。

    李胜破门而出,好不粗鲁:“岳父大人!贤婿已经如约的抬着花轿来迎亲了,我那新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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