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的医院里,充满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浓烈的在鼻腔里打滚,说清新不清新,说难闻又并不是太难闻。

    总之呆久了心情不太好就对了,总想着出去在哪个旮旯里换换气儿,排出肺里浑浊的气体才好。

    走廊有两排看起来实际上细菌遍布的座椅,左边一排正空着,没有人做,右边一排也只有零星的三四人大咧咧的倚在上头。

    而这正坐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迟暮老人,他一动不动的正坐着,眼睛盯着前方,好像看的入神,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就那样放空了自己的思绪。

    事实上,尼特罗确实强迫自己放空了全部的脑袋,他不让脑袋里装进任何东西,就这么先放着,空落落的放着先。

    这儿就数他年纪最大,周围的小年轻们,如果不是看见尼特罗利落的从窗台蹦进来,估计他们都要以为来看病的是他自己了。

    病房里很安静,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比之想象中的哀嚎遍野,实在是干净了太多太多。

    ‘咔哒——’一声,离尼特罗最近的病房门忽然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医生。

    医生出门后四处看了看,找寻视野中的目标人物,看到尼特罗后点了点头,公式化的说道:“胃穿孔,胰脏破裂,内脏被消化了百分之十五,肾血管爆裂,肝破裂,肺部穿出了一个巨大的洞,所有损坏都无法修复,只有心脏完好,但它完好也没有用。我们尽力了,节哀会长。”

    尼特罗安静的听着,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化,依旧是安详中带着细微的走神,仿佛没有听见医生说的话。

    医生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遍说完,尼特罗却还是没有反应。

    医生再重复。

    尼特罗发呆。

    医生重复。

    发呆。重复。

    直到一边坐着的路人笑完开始跟着念叨,尼特罗才终于有了动静。

    “啊?你刚刚说什么?我入定了。”结果一张嘴就是这么一句。

    “……”医生觉得刚刚念的症状快要跑到自己身上来了,他做了个深呼吸,再次重复一遍已经顺口的不能再顺口的话。

    “哦。”尼特罗点点头,问道:“金……就是那个刺猬头的矮个子来了没?”

    “……”医生确定刚刚念的症状一定是关于他的诅咒,他再也维持不了风度,咬咬牙,抛下一句不知道直接离开。

    尼特罗摇头晃脑的感慨现在医生真是爱拿乔啊,怪不得医患关系那么紧张了。

    一旁的路人又笑,忍不住提醒:“你孙子……节哀啊,你也别太难过,看你都神志不清了,走的人走了,剩下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啊。”

    尼特罗偏过脑袋,看了这个中年男人一眼,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忽然来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一百多岁了。”

    “胡扯。”中年男人撇撇嘴:“我看见你送进去的孙子了,那么年轻,才二十来岁吧,你怎么可能一百岁。哎,算了,我理解你……”

    “哦活活。”尼特罗大笑:“谢谢理解。”

    说完他也没等男人回话,兀自起身,走进病房。

    病房是一脉雪白,除了窗台上花朵细碎的色彩外,再无其他颜色的装潢,甚至连一个深色的电视机都没有。

    弗蓝不喜欢这种太素的东西,因为穿起来体现不了他骚包的美感。但倒也不是说他只爱花里胡哨的装扮,他只是爱把自己的生活打造的多姿多彩。

    骚包真是没形容错。

    而现在,这个骚包到极致的男人,穿着雪白的病号服,静静的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同样雪白的肌肤,安静的睡容却再也无法衬出他骚包的内心。

    妖孽终究也有睡着的时间。

    他还是睡了。

    一睡不起了。

    素衣蔽体,鲜血加身。

    他的颜色,最终只剩下了雪白和赤炎,单调的可怕。

    尼特罗忽然想起,十年前,弗蓝从死亡边缘挣扎出来的模样。

    烈火在他身后肆虐,他衣袂染血,孱弱的身躯半跪在地上,像被命运扼住颈脖却还在奋力抬头看一眼凶手模样。

    他始终记得弗蓝那时候看他的眼神。

    左眼是开天浑浊,右眼是殊死拼搏。

    用那样脆弱的身体发出惊人的吼叫。

    不想死。

    他的灵魂在这样咆哮。

    求生的欲.望,弗蓝永远傍身的底线。

    他会为了有个更加安稳的生活环境而死活不做猎人;他会为了不沾惹是非而对眼前触手可及的死亡视而不见;他会为了远离战争中心而不主动寻找失踪的尼特罗。

    他不过是想活着而已,比一般人更早的见证绝望,更早的接近崩溃,所以只是想活着而已。

    可是他最后还是死了。

    现在是死了。

    毫无生气的被裹在一片雪白里,比混沌还要让人找不到方向的雪白。

    尼特罗伸手,轻轻抚摸弗蓝的脑袋,一如触碰易破裂的泡沫。

    “你看,还是死了,你还要坚持什么呢?”尼特罗轻声说道:“你不是躲的不够,你是躲的太够。全部脱离的后果,是一旦再次踏入,你所掌握的,已经无法掌握了。”

    “回来吧。”尼特罗没有用他长年挂在嘴边诡异的笑声,而是十分慈祥和蔼的抿了抿唇:“我在门外等你。”

    语毕,他直起腰,离开病房,再不回头。

    身后窗台的盆栽瞬间破裂,松散的泥土散落在大理石的飘窗上,碧玉盘旋的根部在土里纠结缠绕,密不可分。

    这屋里最后一点色彩也已经死去。

    ……

    一栋破旧的烂尾楼里,装着很多垃圾,和很多人。

    先后顺序没有搞混,确实是先有垃圾再有人,可能就连那些垃圾,它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人干嘛要和它们抢地盘。

    真是太坏了,简直就是一帮土匪强盗。

    ‘哒——’侠客一脚踢开地上的空易拉罐,穿着舒适的家居服,手里拿着一袋子饼干,边干啃边走到电脑桌前面。

    房间里另一头还坐着一大帅小伙儿,因为这屋子是这栋里网速最快的地方。

    蜘蛛头子无所不能,就是不能发动信号和生孩子。

    所以他来抢无线网了。

    穿着一身毛皮大衣,手里端着ipad,如此高端和谐的搭配,简直闪的让侠客直接把饼干喂进眼睛里。

    哎哟,还真戳到眼皮了,侠客瘫着死鱼眼,手转了个角度,正对库洛洛,侠客摊开手心里的碎屑,问:“……团长你来点么?”

    库洛洛抬起看了他一眼,他很乖巧的自己全部把碎屑给吞了。

    百无聊赖的,侠客打算逛逛网页,鼠标扫过桌面的一个游戏图标,他顿了顿,接着毫不留恋的点开浏览器。

    首页的新闻无非是主席又有点什么发言啦,又去哪里晃荡了一圈秀存在感啦,侠客直接跳过,看娱乐版面。

    这一看他就怔住了。

    娱乐头条赫然是:《天王巨星的陨落!全世界为之哀悼!》

    毫无疑问,这摔死的天王就是弗蓝,有这结果还是托他们的福呢,不,准确来说是他们团长——其实他也没想到团长会直接把人弄死不留手的。

    难过?怎么可能啊,这家伙可是那样对待他玉照的凶手啊,至多有点惋惜没有当面报复回来,他本来是想等这件事儿过了之后再加大报复力度的,他可没打算拿到瓦片就翻篇呢,就可惜了……现在他不想翻篇也得翻篇了。

    头条虽然是报道,但是也附上了真相——几段视频。

    是弗蓝所处医院的一个小护士偷拍的场景,还有几张记者在巴瓦山拍到的狼藉,证据可谓是确凿,完全不拖泥带水的,弗蓝没死几天呢就赶上来报道了。

    视频拍的很糟糕,东晃西晃的,看不清正脸,就看见一白色身体满屏幕瞎撞,好在视频最后结尾拍到了弗蓝清晰的正脸,还带血。

    莫克斯最耀眼的星辰,就这样陨落在巴瓦山,记者在山顶,仿佛听见了从跨越半个国家的莫克斯传来的哭泣声,声声刺心。——报道结尾这样总结。

    侠客竖起耳朵听了听,有个狗屁的哭泣声,除了一破空调的轰鸣声,就是他们团长均匀极浅的呼吸。

    不过这样竖起耳朵试一试的自己……突然觉得有点呆萌啊。

    报道总结的上面,还有一段官方视频,是记者招待会的场景,出席人正是西林,点开趁着缓冲的时机,侠客问他们头儿:“团长,关于弗蓝死亡的新闻发布会,一块儿看不?”

    闻声,库洛洛挑眉,却没抬起头,只微微的摇了摇:“不看。”

    “哦。”侠客缩回脑袋,自己看。

    招待会一般怎样的走过场,侠客自己也了解的不少,这看了开头就能分辨出那些东西是虚的,哪些可以看一看,拉动进度条,直逼最后结尾。

    说来,这招待会唯一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方,也就在结尾了,原本应该最早出场的西林,却在这个时候才姗姗来迟。

    堪堪进场,就被不断闪烁的镁光灯给淹没,几近窒息。

    视频里,西林一直低着头,直到落座才把头抬了起来,众人这才发现,西林的脸色难看的吓人。

    这已经是在不加掩饰的承认弗蓝的死亡了,做法极不聪明,不留后路,但是情真意切。

    他不想参加这个招待会,一看就明白,他深深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脸色把他本人的状态显示的清清楚楚。很糟糕,不能更糟糕。

    糟糕到一开始那么热情的记者,在看到他的面孔后,居然没有一个人先站起来发文刁难了。

    看架势居然是就这样要放过他了。

    当然,这只是看起来,在个别同志的调整下,为了前进和未来,一个个刁钻尖酸的问题接连喷出,所有人都打着尊重死者的旗号来侮辱弗蓝。

    有从《扎人的百合》的,有从性向问题的,有从《神的罪过》这憋屈结局的,总之是应有尽有。

    西林听完一系列的刮骨钢刀,不作声,就这样冷冷的看着周围,环视了一圈,然后猛然起身,直接走向门外。

    镁光灯引起的爆炸第二次在场内爆发。

    问题在西林不停的脚步中被抛出。

    西林头也不回,脸色越来越难看,阴沉的看起来可以直接吃人。

    “弗大少死了之后蓝轮公司的计划是什么——?!”

    “据说尊总很久没有出现在公司里了,是否和弗蓝的退换工作有关——?!”

    “你们会让纯新人成为你们日后的重点吗?!”

    “弗大少的死是不是阴谋……”

    “闭嘴!”西林突然回身大喝,怒气冲天,他恶狠狠的瞪着众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弗蓝没有死!”

    ……

    再度爆炸。

    侠客撇撇嘴,关了视频,从电脑边探出个脑袋,看库洛洛,后者正聚精会神的看着ipad,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更不知道刚刚视频里的话库洛洛有没有听清。

    侠客拱了拱椅子,窝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斜躺了下来,歪着脑袋继续从电脑显示屏旁边和库洛洛交流感想:“团长,他说弗蓝没死。”

    库洛洛依旧头也不抬,手指在ipad上轻点了一下,问道:“你觉得呢?”

    “布吉岛。”侠客笑:“团长你下的手我怎么知道。”

    “你觉得我会留力么?”库洛洛也笑着问道。

    “我觉得不会,你扁我们的时候从来不留力,玛琪都被你打的两天爬不起来。”侠客说着叹了口气:“我们就是在这样水深火热之中练就的一副钢筋铁骨,哎。”

    库洛洛瞥了他一眼,因为头低着,所以这一眼更像是白他。

    “所以团长,他是真的死了吧?”侠客问。

    库洛洛沉默着,手里的ipad发出微亮的光芒,一排排物品把屏幕挤的满满的,此时屏幕上正跳出一个方框。

    上书:【美女*2】

    库洛洛想起什么,忽然笑了,修长的手指点上一个长的歪瓜裂枣的人。

    却没想到点对了。

    ‘……说,你来地球的目的是什么?’

    【妖怪*1】

    相比之前的美女,这个妖怪长的实在太可爱了。

    ‘……你这么漂亮对得起妖怪的审美么?!’

    【容器*2】

    余光看见了一个花瓶,库洛洛的手指下意识的点了过去。

    却错了。

    ‘……妈蛋花瓶怎么不是容器了难道它下面都是洞么?!’

    库洛洛微笑。

    关掉找你妹。

    终于抬起头,却看见侠客的脑袋还那样歪歪的等着他回答。

    库洛洛想了想,说道:“他说不想死。”

    侠客脑袋歪累了,用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问:“然后呢?”

    雪白的病房里一望无际的单调色彩,如此僵持了半个小时,尼特罗站在门外一动不动,乍一看好像和之前气死医生的入定模样差不太多,但其实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眼神并没有放空,而是盯着某一点,聚齐了全部的心神,似乎在等着什么。

    而且他终于等到了。

    雪白的病房里终于等到了另外一种色彩,汹涌的,澎湃的,耀眼的夺目的惊艳的璀璨的赤红色!

    那足以吞噬一切单调脆弱的火焰的颜色!

    凭空燃起!以不可压制的气势一旺千里!烧透了窗外的整片天空,直接撞碎窗台上的透明玻璃,碾压过玻璃渣滓,将那抹澄澈染成深黑。

    这亮光充斥所有人视野的时候,就像一场爆炸,直接在人们眸底轰出最无法磨灭的色彩,华丽的令人窒息。

    莫克斯最耀眼的,再不是星辰,而是这灿烂明亮的火焰,举目无法逃出眼眶的霸道火焰,用它最高傲的姿态,占据在风云之间,立足于万物之首。

    它永远都在绽放他唯一的光芒。

    最易燃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气势磅礴。

    熊熊烈火簇拥着弗蓝,他背后是万丈华光,周身是赤焰黄袍,眉宇是桀骜不羁,眸底是冰凉寒霜。

    他就像一捧燃烧不尽的雪水,渐渐翻滚沸腾,渐渐跨出自我。

    他随意的倚在门栏上,身处如此繁华的景色里,他却比景色还夺目,他笑。

    “久等。”

    “我回来了。”

    库洛洛笑。

    “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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