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荣禧宫,淑妃半卧在一张湘妃竹榻上,正盯着一本写满阿拉伯数字的账册细细查看。

    她左手边跪了位葱衣的婢女,一手捧了只雕了兽首的黄铜香炉,另一手轻轻的捻着香灰,婢女将香炉放在软垫上,点了火折子投进去,一缕紫色的轻烟便飘了出。

    淑妃慢慢抬了抬眼睛,吸了口气,轻声道:“怎么味儿比前些日子淡了?”

    婢女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潋滟的脸,不动声色的回道:“娘娘近日身子不爽利,还是熏淡香吧。”

    淑妃笑了笑,“你就是爱管闲事儿,这点儿跟你哥哥嫂嫂学了十成十。”

    婢女脸色一动,嘴角轻轻扯了扯,“是。”

    “皇——后——驾——到——”

    远远的传来了一阵尖细的声音,淑妃眉头略皱了皱,将手中的账册丢至竹榻下的暗板里,啐道:“这菩萨最近见天儿的来我这儿,青丫头,来,咱们去前间会会她。”

    婢女起身上前扶起她,两人款款的向外间走去。

    吏部,许桓正清点着自己案上的东西,对着自己的继任者从容道:“这案上许多笔记卷宗,我都留与你看,若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还可遣人来问我。”

    继任者低眉顺眼道:“多谢知事大人提携。”

    许桓轻声笑了笑:“你也算是我的师弟了,咱们不必客气,只要好好为咱们皇上办事,飞黄腾达亦指日可待。”

    “是,是。”继任者看了看天色,又道:“许师兄,今日我做东请您往城南梨园一叙,不知可愿赏脸?”

    许桓喜欢城南梨园的芍药儿许久,一直觉得她与自己不可得的那位长的颇像,又知情知趣,便哂然笑道:“也好,咱们便去看看戏。”

    苏州桐里,秦游目光如星,搀扶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妇人下轿子,柔声道:“表妹,咱们到任上了。”

    许莲娘摸着肚子,又摸了摸身边一个小金童的脑袋,应声道:“哎,表哥。这儿离咱们家可近了。”

    秦游抱起五岁大的儿子,不顾周围人侧目,朗声笑道:“是啊,离家近,麟儿跟着咱们东奔西跑,也该见见长辈了。”

    建州军营,孙琢一边擦着自己手里的长戟,一边翻着本兵书。一个小黑炭儿窜到他跟前:“瘊子,你上回做的那个木鸟儿不飞了,快给我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孙琢皱着眉头,抬手想将这黑炭儿推至一边,又犹豫了一番,自己向后退了退。

    “癞子,你是姑娘家,好好在将军帐里呆着,不要总往我这里跑。”

    黑炭儿不忿道:“当初咱们说什么来着?好兄弟一辈子,现在怎么着?瞧不起我是女人不成?”

    她眼尖盯到孙琢琢黒领子下面别着的一抹青蓝色,劈手一夺:“这破旧玩意儿,我看着就烦。”随即就将它掷在地上,狠踩了两脚。

    孙琢脸色大变,不顾地上的污泥,将那团略旧的蓝色绢布捡了起来,果然破了一个洞,他大为心痛,将它轻轻的团在手里,冷声道:“成姑娘,木鸟修好后我会请人还你,现在请你回将军帐去。”

    黑炭儿顿了顿,脸上露出些尴尬,想要开口道歉,又碍于面子,将手里的木鸟往地上一扔,哼了一声,转头就跑了。

    “谁要你的破玩意儿!”

    孙琢叹了口气,将那木鸟拾起来一看,已经被折腾散架,修不好了。

    他闭了闭眼睛,就将那木鸟拆作了一堆,捧在手里,送去了火房,对负责烧火的士兵说道:“这个也一并烧了吧。”

    孙琢独自寻了处井,打了桶水上来,将那团绢布清洗干净,上面露出一尾极可爱的鲤鱼,就是孤伶伶的。他小心的拧干,又别在了自己领子下面。

    燕京,城东,张淼正指挥着工人安牌匾。

    “偏了偏了,往右些,哎,对,哎哎哎,再往左些,一个个的怎么这么不省心呢?”

    工人安好了牌匾,从扶手上慢慢的滑下来,憨笑道:“大管事,您看,还成不?”

    张淼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去吧。”

    牌匾上写着“燕然居”三个字,正是小石街上张家喜铺燕然居的城东分号。

    今年年初新皇登基,喜铺的生意又迎来了新*,周围的开封府,通州府也有慕名而来的。皆因张家喜铺培养了许多细心周到的喜娘,能够帮着策划出主意。铺子里各项物事也都齐全,举个例子:连凤冠霞帔的样式都有许多新花样可选择。

    当然,近两年也有跟风开这铺子的,也有重金来挖角的,张家喜铺却一直屹立不倒,更开出了分号,非常引人瞩目。有心人打听出燕然居背后的老板是沧州有名的刘大商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主角张铭,眼下他正在船舶所里午休,坐的位置正是三年前姜嵩所坐的。如张鉴所言,张铭一年前已经做到了主事,在船舶所熬了多年的其余几位走了两个,另有两个书呆还在,工部又新纳了一批举子。

    这几年来,张铭成日里与船舶机械打交道,已经成了专家,他也挣了些钱,自费做了个三米高的大船模,就摆在船舶所里。

    先前因为永安侯喜欢,这船模曾下过一次水,结果被陈皇后的哥哥永定侯路过看到,告了御状。理由是妄议海禁,依着世宗所颁的重典,论罪当诛。

    新皇仁慈,只打了张铭三十大板,在家关了几天禁闭,又罚了永安侯一百两黄金,就将此事了结了。那之后,永安侯越发恨永定侯,在家里不知骂了几遍“蹬鼻子上脸的衣带之臣,一家子的混账。”

    因着被打,张铭臀部颇高了半个月,并发了炎症,琳娘哭红了眼睛,才有宫里的一位小公公偷偷送了上好金疮药来,涂了几日,便恢复如初了。

    她问了张铭才知道打板子也有讲究,像自己这样被打的皮开肉绽却没伤筋动骨的,已经是优待了,若是正经打上三十大板,妥妥的没命,不死也要半身不遂。

    徐澈心眼儿多,若是张铭被打了结果三天就好,保不准永定侯会有什么想法,永安侯年长位尊,与宗室联系密切,轻易丢不得那个脸,便只能委屈张铭了。

    虽然伤势早已大好,但眼下张铭底下坐着的还是软垫子,俱是琳娘的主意。张铭办妥了手边的事情,正在思量别的。

    成帝三年前便时病时好,年初时终于去了,新皇登基,原先的陈皇后便成了陈太后,太子妃陈氏成了新的陈皇后,其兄亦加封了永定侯。

    陈太师位极人臣,加无可加,新皇无法,只能先将他的谥号定作“文正”,此乃文臣之最,于正权势滔天的陈闻胥而言,却不过是锦上添花。

    张铭心里轻轻笑了笑:“再如何煊赫,这江山还是姓徐,不会姓陈也不会姓张呀。”

    他为了徐澈,也暗地里做了些许事情。这位年轻皇帝是个情种,他早就知道了,却没想到皇帝也能做到这样窝囊。

    在内要听太后的,在外要听太师的。一个月得去皇后那里住上半个月,另外半个月又有十天得自己住隆熙殿,只有五天能分给其余妃嫔,即便如此,不知他想了个什么办法,皇后陈氏的肚子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时不时的还会装病装晕,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住,因为后宫均无所出,前些日子又进了几个秀女,最近新宠幸上了一位若才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张铭的合伙人张淑妃娘娘近年来越发钻进钱眼儿里,她听闻琳娘会送花露子给认识的官家夫人,新发了创意,在通州种起了芦荟,又在京城的权贵夫人间掀起了一阵护肤热潮。

    琳娘还随了个人工份子,因为她会用阿拉伯数字做算术,能够做出寻常人看不懂,娘娘却懂的账簿,所以时不时的也有收益。

    这些年来,张铭和琳娘越发情深意笃,他们眼下已不缺钱花用,但日子过的并不铺张,唯一的缺憾只是孩子了。

    至于青青会入宫做张氏身边女官的事儿,则是两人皆始料未及的。

    常春去年升任了锦州总兵,因为建州水寇从生,又被临时调往了建州辅佐成将军,他将孙琢也带了去,才发现营中有位花木兰,乃是成将军的爱女,名唤成湘。

    赴任前,孙琢曾回了一趟沧州孙家村,直说要娶青青做媳妇儿,不仅孙炳不允,还被赵氏持了扫帚赶出了家门。

    那之后,也不知青青从何处知晓了这消息,也不知她何来渠道与张淑妃沟通,不久就被点进宫做了女官。张铭及琳娘皆尽力劝过,却被青青严词拒了,她自小便有主张,张铭也不是会强求的人,才作罢了,倒是琳娘将她送进宫之前哭了一回。

    张铭想到这些糟心事儿,便叹了口气,招呼了所内的其余人,“今日若手边事了,都早些归家吧。”

    明月陪着琳娘又往药铺子去看医生。张铭已经出孝两年,她肚子依旧毫无动静,赵氏十分的急,已经寄了许多信过来,琳娘虽然有张铭撑腰,但她心里有别的想法,隐隐的还是急了。

    “韩大夫,我近日月信又不准了,晚上还难入睡,时不时的还发夜汗。”

    “你且将手伸给我,再替你诊一诊。”

    鹤发童颜的韩大夫将两指搭在她脉上许久,皱了皱眉,不久又舒展开了:“恭喜夫人,这是喜脉。”

    琳娘捂嘴惊呼:“当真?”又犹豫道:“可是……可是,韩大夫您不是曾说我难有孕的么?”

    韩大夫笑了笑:“许是夫人做了许多善事的缘故,脉象虽弱些,却是真的有了。就是日子短,胎位还有些不太稳,我再开两帖药,分外敷和内用,往后仔细将养着,定能生下孩儿来。”

    他又添了一句:“这个孩子若是能顺利生下,体内阴气通顺了,日后若想再怀,会更容易些。”

    他逋一说完,琳娘眼泪便哗的下来了。明月立在一旁,忙替她顺气,“夫人,莫哭,这是好事儿啊。”

    琳娘连忙用手绢擦干眼泪,对韩大夫笑道:“韩大夫见笑了。”

    韩大夫作为妇产科的医生,一向被同行所嫌弃。得以看到他人顺利生下孩子,却是他最开怀的时候,当即便尽心尽力的开药,力要替琳娘将这个难得的孩子保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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